[五]
星河许久不曾出门,便跟着小迪去了镇上的集市。
今日的集市热闹异常,来往呼和,叫卖讨价,摊摊铺铺也多过往日。星河这才想起来,再过几天是个节日。和小迪偏居一隅久了,他都要忘了外面的生活和时令。
小迪显然不在意自己不同常人的衣着模样引来诸多目光,轻车熟路走向光顾过的小店。却是跟在身后的星河拽着他的衣摆,几乎整个人埋进他后背。
越靠近,星河的不安就多平息一分。
许是因为魔女的力量吧,星河如是想,魔女总是有各般奇妙的力量不是吗。小迪平日里吃得并不多,每每采购也大多是为了照顾他,可他依旧不知道小迪为什么会这么做。
毕竟不会有什么人愿意捡回街上撞见的小孩并毫不抱怨地照顾吧。可这般相处近两年,他从未从小迪嘴里问出点什么关于自己的关键信息。除了自己不是普通人这一点已成定论,他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小迪买了些苹果,头也不回地塞给星河。他接着那袋苹果单手抱在怀里,依旧不肯放开手心里揪着的衣摆。
“你怎么还像个小屁孩?”小迪讶异于他的执着,低头笑骂道。
“我不喜欢。”不喜欢周遭打量的目光,星河眼神闪躲,不只是羞赧,那些目光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虽然他可能真的是个怪物。
“又不是第一次出来。”
“还不是一样……”喃喃说道,星河就是不松手,却是听见一声带了些无奈的笑。
“走吧,过来。”小迪隐了两个人的身形,拉着星河往前走了。
·
“儿子!爹来慰问你了!”
一身黑衣的身影忽然出现,背后小翅膀抖一抖就蹲在院里的枝丫上。来人看起来极年轻,换做人类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他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小程,魔族人士。自小迪离开魔界已经差不多两年,在此期间他几乎没离开过小屋,更别提去见什么知交故友。小程待得无聊,才发觉联系不到人了,只听说是去了人世。
这自然难不倒他……好吧,他才不会说自己花了一年的功夫找到这里。毕竟找到是一回事,要避开身边耳目前来才是更麻烦的。
“怎么,和东玄切磋烦了?”歪歪扭扭靠在吊椅上,小迪瞥他一眼,手边的小刀兀自飘在空中削苹果。他早就知道这小子来了,但凡不想让小程进来,早就把人挡在屏障之外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能打架的人都没几个,老东玄?两个人的招式身法快打成一个人了,再切磋下去都没法分胜负了。”
“也是这个道理。”一只苹果削好,径直冲着小程门面上飞过去。“赏你的。”
“什么东西?”苹果堪堪停在鼻尖前,小程并没有碰。
“食物,人类的,能毒死你的那种。”
“就你还能毒死我?下辈子吧。”话都这么说了,小程自然知道面前的人不会害他,捏在手里干脆地来了一口。
“话说,小迪,你这什么时候回去?”
“三四年吧。”
“你这是什么破差事,不能扔了?”
淡淡回了小程一眼,小迪什么都没说,前者自然也知道答案。
“好好好,我知道,我那几千年寿命在你眼里怕是什么都不算。”从树杈上跳下来,小程冲小迪招了招手。“来,和我打一架。”
“再过几千年你都打不赢我。”
第二只苹果削罢,小刀转了个圈落回吊椅边的小茶桌。小迪直了直身子就接上小程手里突然出现的长镰刀,人依旧坐在吊椅上,镰刀的锋刃距离帽檐不过分寸,却再难逼近哪怕一点距离。
“不愧是你,在我的攻击下还能游刃有余的已经没多少人了。”强敌总是能让慕强之人兴奋的,小程眼神一动,小迪身后出现两个黑影,突袭而来。
吊椅的吊绳在气刃下应声而断,小迪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偷袭的黑影就消散而去,倏忽间人也换位到小程身后。
“这么多年还没学乖的,除了你也没什么人了。”指尖的小刀转着圈,小迪也不急着反击,瞥了一眼碎成渣渣的吊椅。“我可不喜欢在这种地方消耗魔力。”
“还没结束!”
小程还想再过上几招,却是两人身后的木屋门吱呀一声打开。
星河看着两个人,神情里满是不解。
“吵醒你了?”
摆摆手示意停战,小迪手指动了动修好残破的吊椅,仿佛无事发生。
“没……”
“怎么出来了?”
“有声音。”星河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小迪,确认没有什么异样才转开目光盯着站得远些的家伙。他早就醒了,虽然奇怪但他意识到自己能感觉出陌生的气息出现。他一直都在窗后偷看,小迪很少见什么人,他好奇,也羡慕。
等等…为什么是羡慕?
看到小迪能和别人说笑打闹,他总是会想,如果自己也能这样就好了。
我担心。目睹刚才一场短暂地对战,他本是想和小迪说,但以小迪的实力自己又实在没有担心的资格。
“没什么,一个故人。”看出星河的戒备,小迪开口道。
“就是他?”皱了皱眉,小程隔着老远的距离打量,显然不想靠近。“真是搞不懂,明明也没有争斗,众星捧月着不好吗,他是因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
“小程。”
微微皱了眉,小迪打断了他的话。即便是本人还没有恢复记忆,但当面这么说还是有欠妥当。
“实话实说而已,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弄成这样的。”
“我是谁?”
“魔王啊,还能是谁?”
“小程!”
只顾着和小迪对话,小程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星河插了话,脱口而出的回答小迪也没来得及阻止。
“啊?”小程自觉失言,拧了眉心看向小迪,换了精神力交流几句。
你没和他说的吗?
就你急,什么都说!
我怎么知道他不知道啊?
“算了。”虽然无可奈何,小迪知道一旦开了头,就只能堵上这个“窟窿”。“今天不招待了,要打架回去找东玄。”
小程自然是不满,却也自知理亏,哼哼唧唧地消失了。
·
“为什么是我自己?”两人干坐在吊椅上良久,星河还是不依不饶想要个答案。那个家伙说他是魔王?他曾经梦见的黑色身影也是魔王,小迪就跟在那个身影后面…
他和小迪很久之前就认识?
“魔王实力强大,你觉得有什么因素会让一个魔王变成现在你这个样子?”
小迪回答了他的问题,也肯定了他就是魔王的事实。
是他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人类小孩”,这么做的自己想要什么?又或者说目的是什么?
与小迪有关吗?
“我估量过,你会在三年后,也就是人类成年十四岁逐渐恢复记忆。本是打算到那时候让你自己想起来,考虑到你可能对那些记忆存有抗拒,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
星河,现任魔王,五千岁,现在只是一个十一岁的人类小孩。
前任魔王在短暂地平息魔界纷争后元气大伤,一千多年前陨落,在那之后新的魔王上任,也就是他,以极度强力而血腥的方式在十数年里彻底结束了旷日持久的纷争。虽说树敌无数,但也从不缺跟随者的魔王却在平静统治千年后忽然失踪,杳无音讯。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来找我的。”
“是。”
“你是谁?”
“我说过的,男巫,也是你所说的’魔女’。”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小迪笑笑,心说小家伙越来越不好搪塞。他是引路人,是处刑人,是一把从一而终的刀。
“你不需要知道,星河。”
·
·
[六]
历代魔王身后都有一个身影,绯色的眼眸,绯色的长衣。
可这身影究竟是谁,知道真相的人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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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迪撑着下巴看水晶球里映出的画面,神情里颇有几分百无聊赖看热闹的意思。没有魔王坐镇的魔界少不了吵吵嚷嚷,可大家也都知道真正腥风血雨的日子早就在现任魔王大刀阔斧的严苛之下结束,剩下的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罢了。
他曾看着前任魔王的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并非后者实力不够,一切都是注定的命运罢了,就和过去每一任魔王的兴衰一样。魔王的历选向来不需要他插手,但他的确没想到继任魔王会如此杀伐果断。
星河,论继任时候的年纪是位相当年轻的魔王。过去的千年里,小迪在暗处观察他,这家伙作为虽说血腥了点,但本质上都是正确的,并不需要自己出面干预。换言之,在三年前找到正主之前,他与星河并不算认识,甚至说星河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
不管怎么说他得承认,星河比过去很多魔王做得要好,自己也由此得了千年清闲日子。
水晶球黯淡下去,深夜的屋子里再无光亮。
小迪坐在黑暗里像是睡着了,但他并不需要睡眠。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再加上“成年”之期只剩一年,虽说现在星河还在房间里睡着,还是要多注意小家伙的状态。房间里的力量有些波动,像是在爬着缓缓的上坡路,进度缓慢却一点点提升起来趋近一个临界值。
说起来,这样的人界生活和魔王的相处还真是新奇的经历,小迪笑了笑。他忽然就觉得挺好的,比过去太多打打杀杀的日子好。如果不是魔界各处催促得紧,他倒是不介意这样的日子再多上那么一点。
作为一把刀,却说自己不喜杀戮会不会很奇怪?
说是不喜不算太恰当,他可能只是觉得那些杀戮太过无谓,明明除了生死,可以用来衡量的东西那么多。
数不清的年岁里,他都在一种不断被遗忘的境遇中长久地存在着。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都是以一任魔王统治的时间为计数的。自继任开始,到陨落结束,无论是谁,即便是知道过他身份的人,都会在魔王死亡之时将他忘记。隔日再见,已是生人。哪怕是留下的文字记录,也会自行消失,变成白纸。
他习惯了。
所以都是无所谓的。
·
月上中天。
月色清辉比往日都要明亮,透过窗帘把屋子里的东西映得影影幢幢。
小迪指尖轻点压下了水晶球倏忽间闪烁起来的光晕,抬头对上暗处一对幽蓝的光点。星河房间的门打开了,人就站在门口,看起来比白日里高了些许。
他的预感没错,在月圆夜魔力最盛的时分星河短暂地恢复了部分魔王的力量,增长的身高和威压就是证明,就是不知现在的他有没有身为魔王的记忆和认知。
答案显然是没有。
许是因为觉察到了第二个人的气息,星河周身的气焰愈发不受控制地暴涨起来,连带着原本清爽的短发眨眼间就长过了胳膊肘。
叹了口气,小迪觉得事情很麻烦,他设下的屏障不足以掩盖魔王的气息,这么一闹想必魔界有心的家伙们都知道了魔王现身,复返在即。可偏偏今夜过去,他们还有一年“人类”的生活要过,必然会有源源不断的小麻烦。
他没有感知到任何新的继任者的存在,也就是说星河不会死在这,在未来很长的时间里,魔王之位还是属于这个家伙。
没有时间多想,小迪看着和白日里判若两人的家伙。星河站在那里很久,不说话,也没有靠近,就这么直勾勾地盯过来,和他对视。
不太对劲。
平日里星河不会这么看着他,他甚至怀疑星河连身为“人类”的记忆都被暴涨的力量挤走了。怎么还有记忆不相通这么大的毛病?小迪在心里白了一眼。
“守护者。”
星河开口了,声音低沉一些,是魔王状态的腔调,但还没有完全甩掉少年人的声线。
小迪愣了一秒,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哦,也对,身为魔王的星河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等等,不对……
他自认不曾和魔王时期的星河接触过,就算后者曾经见过跟在前任魔王身后的自己,也不该知道他的身份,比起名字,知道这个反而更让人细思极恐。微微皱了眉,小迪绷起了一丝戒备。
“为什么?”
我才是更想问为什么的那个,小迪心说。星河的声音听起来又阴沉了几分,带着满满的情绪。
小迪依旧没有回答,却也不想在这么对峙下去,起身叫了他的名字。
“星河……”
话刚出口。
原本还隔着一个客厅对视的家伙忽然闪到了跟前来,小迪一个不防备就被按倒在软椅上。
“为什么!”
一句为什么像是压抑了太多忧郁和不甘心,以至于有几分嘶哑。小迪抬头看着他,居高临下,抿唇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
虎视眈眈,是小迪从那双蓝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自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吧?没有吧?
自己身上有什么能让他如此热衷的东西?
还是说……星河在以他为敌?
“星河?”
小迪问得试探,可星河对呼唤置若罔闻,愈发收紧了手上的力道。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是个普通人类,胳膊已经被捏断了。反抗对于小迪来说不过是举手的事,但作为守护者他的力量受到规束:如果魔王没有错误,他就不能对魔王造成伤害。
现在星河的力量没有掌控又处于这么狂躁的状态,一旦魔力因为规束原因对冲起来,最坏的情况怕是方圆几里都要寸草不生。从星河醒过来自己的魔力就在暗暗流转,试图捋顺前者波动的力量,但收效甚微,他不敢更多轻举妄动。
“你明明……”
星河欲言又止,伸手冲着脖颈而来,小迪已经做好了被掐住脖子的准备。
可星河并没有这么做。
“?!”
抚上侧脸的手指已经褪去人类的温暖,突兀的碰触让小迪怔住了。这家伙……在吻他?!
小迪如何想得到,和气势汹汹的架势截然相反,落于唇尖的吻和那只手的抚摸一样没有半点恶意,他能感觉到一分不舍,一分依恋,三分缱绻,余下尽是信徒朝拜一般的憧憬和得偿所愿。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没余力细想,左手尚还自由,小迪试图摆脱这个可谓冒犯的吻。可几乎是刚有念头人还没动,胳膊就被星河按住了。后者显然不想让他挣脱,熟悉的魔力铺天盖地地倾覆下来,将他团团包裹。
“唔……”唇吻间的索取变得贪婪而强硬,却又生涩不得要领。舌尖横冲直撞地闯进口腔,似要舔舐过每一个角落,惹得他一阵战栗。
“星河!”
谨慎克制了太久的魔力迫于形势不得已一下子扩张开来,对上了星河的。厉风骤起,把小屋里吹得杂物乱飞,一片狼藉。星河被格挡开,后退着一个踉跄拉开了距离,视线却依旧没有移开。
小迪抹了一把唇角愈合挣脱中留下的小伤口,也驱散掉唇齿间的血腥味。和星河紧盯着他一样,他也戒备着星河的动向,生怕后者还有进一步动作。
星河的眼神让他觉得可怕。
比生杀予夺的那几年更令人生畏。
如果不做点什么,刚才的事很难保证不会再发生。他张开屏障,在星河四散的力量中隐去了自己的气息。
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星河愣住了,眼神一点点黯淡、失了焦,像是黑暗中乱扑的飞蛾,看上去失落极了。
饶是阅魔无数的小迪,也有一瞬间的动摇。这家伙,难道祖上还有魅魔的血统?明明先动手动脚的是这家伙,怎么还比“受害人”先委屈起来了?
所幸,月亮渐渐西移,对魔族的影响也逐渐减弱。星河先才魔力的宣泄不加节制,增幅效果消失的瞬间眼见着变回了半大少年人的身高,身子晃了晃晕过去了。
小迪的眉心松不开,确认躺在不远的家伙是真的陷入沉睡,才收敛了魔力,拎着领子把人扔回房间里去。模样身形是变回去了,可那一头长发还留着,在他抽身而去的时候缠上他的胳膊。
他忽然就不明白了,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
·
星河又一次梦见了同样的场景。
还是那个黑色的身影,也还是那个吸引了他所有目光的绯色身影。
人流穿行,看不清任何人或魔的面容,可只有那个绯色身影不动如山,像是昏暗无尽的岁月长河里一点永恒的光亮。
然后那个绯色身影转头看向了他。
一眼万年。
……
星河是憋气憋醒的。
他本想归咎于梦里向他投来的目光让他忘了呼吸,等迷迷糊糊醒过来才发觉有什么缠住了脖子。
等等……头发?
一下子惊醒,星河猛地坐了起来。
“嘶……”手下压住了头发,他吃痛一哂,低头就看见自己铺了一床甚至要垂到地上去的长发。
“醒了?”
还没来得及讶异,星河听见小迪的声音,有点嘲讽,又有点无奈。
他能感觉到小迪语气里的情绪,又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发又抬头去看一眼小迪。小迪看起来有些疲倦,甚至在回避自己的目光。
“小……”
“没哪里不舒服的话就去吃饭,吃完出来我给你剪头发。”小迪显然并不想听他问什么说什么,开门就出去了,留下坐在床上不知所措的星河。
空气里有食物的香味,星河看着半掩的门,伸手拽了一把头发。
很痛,的确是他的头发。
自己是魔王这件事已成定论,小迪的态度变得很突然,自己又一夜之间变成现在的模样……
昨夜发生了什么?
星河有点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