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31年，夏。
·
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没有光彩。
那里面本应该充满认真，执着，还有更多复杂的、他看不懂的东西。
而现在那黯淡的眸子里只有愈发清晰的一行序列代码，急着离去的夕色中他只来得及看清其中的四个数字——2080。
小迪契卡看着倚在身边毫无生气的家伙，想要说的话就一下子全部哽在了嗓子里，堵得他难受。
……
“没关系，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那个人看着他，在努力地微笑着，就像是……刻意想把更好的感觉展现给他，却不得要领。
“你没必要这样。”
“……对不起。”
指腹摩挲着吧台上的菜单，许是出于紧张，那个人对于上面的名字似乎难以抉择。“就这个吧，谢谢。”
吧台里的调酒师似乎对客人犹豫的言语习以为常，微笑不答，转身去调制了。
轻轻把菜单推回去，那个人再转过头来，依旧是那般内敛的微笑。“我没有什么目的，不过是……”
“不过是？”
“我在找一个人。”
……
这家伙的确是没有什么目的的。小迪把人抱起来，从这具身体上他已经感受不到半点体温，金属一般的冰凉，只有风中拂动的细软短发和勾住他衣角的手指还表明这家伙曾经活过。
明明……都这么努力地找到他了。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留不住身边的人。如同飞蝶，在炽烈的夏日短暂地停息于他指尖，然后在入秋的时刻坠地。
这又是何必呢？
·
·
【初】
2030年，夏。
·
小迪不太喜欢酷热的夏季，炽白的阳光蒸干了空气里所有的水汽，在行人裸露的皮肤上留下晒伤的红痕和变黑的后遗症。如果可以，他也不喜欢穿着如此拘束的白衬衫。
过街人行道的电梯慢吞吞地前行，玻璃幕墙上播放着早间新闻，也无非都是些无聊的国际纷争，金融波动。明明都已经2030年了，人间却还是这种无聊的把戏。急着前往目的地的白领们嫌弃着直行电梯的速度，加快了向前的脚步，小迪站在电梯边缘，忍受着时不时撞上他背包的过路人，掩嘴打了个呵欠。
通讯终端的震动从包里传来，他打开，最新收件是他的请假许可，上一条是今天的工作安排。身为学生的他一个月前和合作组一起参与进代号“2080”计划，日复一日的忙碌，研究着完全不成型的东西。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
算了，既然假期已经批准了，今晚姑且去喝一杯。
“啧……”终端忽然反射的强光晃晕了小迪的眼睛，他下意识循着光的来源看向通道外面。一切还是老样子，车水马龙的主干道延伸向远处，尽头是那片林立的高楼大厦，像是赛博世界的树林。烈日下的玻璃幕墙总是晃眼，却也不至刚才的明亮。
小迪愣住了，碧色的天空中有一条白光划过，擦过最高的那栋大厦消失在天际。
那是……什么？
白光倏忽即去，他看向身边，行人依旧碌碌前行，只有他停在原地。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脱离了这条通道，也脱离这个世界。眨了眨眼，炽烈的夏日热浪里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道光出现过，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可小迪清楚，那不是幻觉。
·
虽然不是什么好习惯，但小迪从十四岁就开始喝酒了。后来可以体内植入酒精分解装置的时候，他也没有去，大概是“都不需要自己消化酒精了，那要喝酒什么用”之类的理由。他并非浅尝辄止的人，却也从不多喝。
小迪踏进酒吧门的时候，是夜里九点。研究室里的工作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延长，以至于误了晚饭的点一干人还没意识到。并不觉得饥饿，他便没有绕路去吃晚饭。
铃铃。
他喜欢门扉那铜铃响起的声音，像是来自久远年代的讯息。就和这间酒吧一样，孤立在繁华的世界之外。有很多东西早就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只是还有人紧抓不放罢了。
今天的歌带着缓慢的节奏入耳，他没听过却还是觉得，这首歌似乎很老了。
“《synchronicity》，19年的作品。”店长兼调酒师是位年轻的女性，三十出头，暗棕色的长卷发，素净的眉眼。她熟悉这位客人，就和后者熟悉这里一样。
十一年前，的确很老了。
“miracle”，酒吧的名字。并不算大的空间，一墙酒架，一横吧台，四五沙发软座，一切尽是橡木的深色。今晚的“miracle”没有其他客人，小迪在吧台边坐了，等着他的那杯“老样子”。
“你独自一人，
将要去向何方？
我已没有勇气，
回首往日时光。
我想起那一个总会回去的地方，
我们在渺茫中一直将它凝望。
……”
叮铃。
铜铃的清脆又一次响起，猝然截断带走小迪思绪的音乐。许是等待的无聊，他不假思索地回头看了过去。
细瘦的黑发青年站在门口，探寻地打量着店里，注意到他的目光，青年似乎是笑了笑，昏暗中看不真切。
“你……”
恍惚间，他听到海浪的喧嚣，还有一只飞鸟的鸣叫。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欢迎，请随意坐。”店长淡淡地招呼，不热情也不冷漠，她向来如此。无论她还是青年都没听到小迪唇边半个破碎的字眼。
青年就这么坐在了吧台边，和小迪隔着一个位子。
“啤酒，谢谢。”
·
·
【进】
六个月后，2031年，春。
·
“那时候你是想说什么的吧。”碰过杯，星河并没有喝。
“错觉罢了，不值一提。”
“是吗……”星河眨了眨眼，什么都没说。错觉的产生都是有其现实基础的，小迪一定想到了什么，才会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情。
玻璃杯里的冰块在晃动中叮当作响，小迪歪头看了星河一眼，又收回目光投向吧台里那台有些年岁的电视屏幕上。店主播放影片的口味和他很合，这也是“miracle”成为他的常驻地的理由之一。今天的电影是五年前的，那时候……
这么想着，小迪不觉笑了笑，喝了一口红酒打开了话匣。
“那时候我觉得你像极了一个人。”
“……”
“刚认识的时候，他的话不多，熟悉了倒也能说些玩笑话。有点倔，又总是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以为别人不知道。在一起有些日子，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挺了解他了，后来想想，可能根本就不够了解。”
“那还真是……听起来有点忧郁的事情。”
“也还好。”小迪再度对上星河的目光，后者的眼眸里有一闪而过的光，让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人类。“重要的是，星河，他的名字和你一样。”
“我还以为这样的名字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用了。”
话题至此，陷入了奇怪的沉默，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屏幕上的电影进入了高潮，插曲的诡异音律夹杂着主角的呼喊充斥了整个酒吧。小迪看着主人公在玩偶机器人和迷宫一般的船舱里迅捷地前进作战，忽然就觉得这种未来他不想要。
“你觉得这样的未来会成真吗？”
“电影是2032年的背景，我可不觉得现实会变成这个样子。”
“毕竟现在已经是2031年了，一两年的发展怕也只是大同小异。”星河看着屏幕，看着两个角色的互动，鬼使神差地和男主角同时说出了下一句台词。
——去吧，先锋官，后面交给我，就和以前一样。——
“你也看过。”
“嗯，那时候，很喜欢。”喝尽杯中的酒，星河垂眸道，他对下面的剧情失了兴趣。曾经的喜欢，终究随着岁月淡去了，又或许是因为他早已知道未来不会是那个样子。“你说的那个人，后来怎样了？”
“他死了。”
“所以，你才一直疏离我。”星河的回答显然不合常理，对方这样的话，最好的回答是道歉才对，可他的语调里却染上了浓郁的委屈。看着小迪倏忽间皱起的眉，他不得不别开目光。明明认识了也有几个月，他得到的却一直不是作为一个朋友该有的态度。“你担心自己会把我当成替代品，那个人的的替代品。”
“和你无关。” 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星河的话，也不知是可谓冒犯的言语还是近在咫尺的呼吸，小迪忽然觉得头痛。眼前的家伙就好像……学会了所有他曾示意改正的脾性之后的那个人。
“没关系的……”
“……”小迪忽然觉得他知道星河要说什么，抓紧了手里的玻璃杯不敢抬头，可星河似乎愈发靠近了他，拽住了他的衣袖。
“把我当成那个人的影子也可以的。”
他愣愣转头，就对上那双夜幕一般的眼睛，这家伙显然既慌也乱，就像是淋了雨湿漉漉缩到他身边来的小狗。
就是那七八分的相像，他险些就动摇了。
可这家伙最不该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吻他。
砰。
“够了！”小迪退避的动作带倒了吧台椅，可他没有心思去管。抹了一把唇，急促的呼吸间还混杂着另一个人的气息，让他心慌意乱。
四年前，那个家伙也是吻过他的。
果然是糟糕的自己啊，小迪盯着星河不由得苦笑出来，哪怕是这种时候了，他却还想着过去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别自欺欺人了。”他拼命锁住的记忆，竭尽全力才没有拿对那个人的感情面对眼前的家伙，这堵他堆砌了太久的墙却被轻易地推倒，碎了满地狼藉。
那种事情，他不屑。
小迪推了星河一把，决然地推门而去。星河往后一个踉跄，椅子摩擦地面发出一丝刺耳的噪音，这个原本平静的夜晚就要不欢而散。
“先生，这不合适。”店主没有看他，只是微微摇头。
“我知道，但是……”见店主因为他的停顿注意过来，星河垂眸苦笑，落在身侧的拳紧紧握起，“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店主手上的动作有一秒的停顿，吧台外的人已经拎起被主人丢下的外套追了出去。
下雨了。
·
小迪消失了。
从雨夜里把人跟丢，足足五天星河都没有在小迪家门口等到人。雨水淋淋漓漓，也下了五天，总算是在傍晚有短暂的停息。他无意间发现院子里的紫阳花发芽了。春天，竟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他蹲在旁边，不知为何开始细数叶芽上的雨露。
原来平日里随性又不拘小节的人，竟照料了一个安宁温情的院子。
小迪总是没错的，可有时候，不伤害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也许真的是他太冲动了，明明当年在一起得并不容易。那晚电影里的未来，说不定会成真的，不过不是在32年，而是在更远的以后。
滴答。
一滴水落在青石间的水洼里，泛起层层细纹，新的雨水再度光临初春的城市。
星河并不怕淋雨，任由细密的雨丝打湿他的头发，一绺绺黏作一团。
小迪会因为那天夜里的矛盾搬家走了吗？可他能搬到哪里去？明明工作还在这个街区……
“你在这干什么。”
头顶的雨水随着略显僵硬声音的出现而止息，星河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
他在等人。
“你去了哪里？”
“与你无关。”
小迪知道自己说的绝情了点，却又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下逐客令。那株紫阳……是他养了很多年的老桩，放在这个什么都能轻易复制的时代里也算是金贵之物。
“别淋了，进去。”末了，他还是把人放进了家门。
“咳咳……”小迪倒了杯水，压下喉咙里的不适。
“你的身体……”星河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套着小迪不太合身的衣服。
“托你的福。”淋了初春的冷雨，饶是他也有点吃不消。胡乱塞了几个药片进嘴，小迪淡淡瞥了他一眼。在他面前星河总是难以摆脱拘谨的状态，以前那个家伙也是。打开投影窗帘，夜色中一盏院灯昏黄，映着势头不减的雨。眼前的人显然还想和他说点什么，可他并不想闲聊。
算了，都过去了，再像，也终究不是。
他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那边有客房，自己去睡。”
“你……去了海边吗？”
闻声，小迪回头看着星河，细瘦的人站在暗处，有几分孤寂。
“我能闻到海风的味道。”
“……对，海边。”迟疑了片刻，小迪回得冷淡，转身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星河一个人站在厅里，看着窗外得雨雾出神。那盏灯在雨中朦胧着，做旧了场景里的一草一木。一个属于过去的家伙竟然能如此牢固地占据一个人，他想知道为什么。
·
·
【乱】
2026年，夏。
·
有人迟到了。
海岸上有一行脚印，黑发少年走得缓慢，却也走了很远。
空旷的海岸上依旧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黑发少年有些累了，径自躺在了沙滩上。反正也是没有人，就算四仰八叉也是自由的。
从绯色到金色，夕阳从海天交际的尽头均匀地渐变过来，折煞了画家的调色盘。他看着那些破碎的流云，海浪声单调的节律入耳，似乎就要这么睡过去。
“别睡在这里。”
额头上一点冰凉的刺激，黑发少年猛地清醒，坐起来就撞上了褐发少年的额头。
两下痛呼。
“怎么忽然坐起来啊！”
“明明是你拿冷饮来碰我……”
褐发少年揉着额头在旁边坐了，甩了一罐饮料过去。“身体不好，不舒服要说知道吗？”
“嗯……”黑发少年看着手边的易拉罐歪倒，扶起来又歪倒，也就随它去了。“小迪，”
“嗯？”
“现在都治不了的病，是不是真的没救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世界又不是停滞的。”
“你这么说，我忽然就没法反驳了。”黑发少年笑了笑，伸手去勾褐发少年的手指。
“治不好吗？”
“可能吧。”黑发少年翻了个身背对了褐发少年，藏下眼底的情绪。“等我死了，你别忘了我。”
“再说胡话，我就忘了你！”
瑰色终于染遍了天空的时候，黑发少年起身扑了扑身上的沙粒，踏进尚还温热的海水。落潮的清浅海浪一层一层，漫过他的脚背，又轻巧而去。
他已经走出了很远，落潮的海水却刚刚没过脚腕。海风吹着他素白的T恤，像是迎风张开的帆。
“星河！”
褐发少年在沙滩上远远地呼唤，却没有得到回应。他看着那个细瘦的背影，恍惚觉得，少年会一去不返。
手里喝了一半的可乐翻倒在沙滩上，洒出一滩深色的痕迹。
最后的夕阳下只剩少年追逐的暗影。
·
2075年，秋，旧试验舱。
·
记录一:2045年6月12日。
记忆系统形成，植入成功，记录开始。
记录二:2045年6月19日。
运行开始，状态正常。
……
记录一百三十九:2046年2月11日。
维生系统意外断电，持续时长二十分钟，未见异常。
记录一百四十:2046年2月12日。
排除维生物质，已能短时启动自主呼吸。
……
嗤嗤。
星河一动不动地坐在仿生体旁边，听着“熟悉的声音”报着一条又一条记录。若不是他还在呼吸，进来的小程几乎以为这个家伙已经死透了。
记录里有些杂音，星河木然抬头，透过忽然出现的光幕看到小程脸上的惊讶。记录里不再只有单调的语音，在播报了数百条之后，出现了画面。
“小迪……”
他看着光幕里褐色头发的人，一样的绯色眼睛，一样微微皱着的眉，却和过去不一样了。头发比以前长了些许，白色的实验服一副大人的模样。他几乎是流着泪笑出来的，过于干燥的喉咙却呛住了他，咳嗽不止。
原来，小迪是用这种方式记住他的。
“你已经把自己关在这里好几天了，什么也没吃是想死吗？”小程走过来想关掉仿生体的记录器，被星河拦下。
“让我看完吧，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
……
记录五百一十七，2047年8月13日。
计划有变，实验延迟。
记录七百五十六，2047年9月1日。
视觉确认正常，听觉尚待测试。
……
记录一千五百六十一，2048年3月7日。
整体运行良好，仍无法……咳咳，无法脱离维生系统100天以上。
……
小迪的身体有恙，星河看着画面里掩嘴咳嗽的人，发觉他已经比一年前的记录了消瘦了太多。
……
记录一千九百八十五，2048年12月2日。
脱离维生系统第234天。也许……他是对的，每个时代都有治不了得病。
……
记录两千六百五十一，2049年十月十日。
已确认可脱离维生系统366日。
抱歉，太久没来看你了。
记录两千六百五十二，2049年十月二十二日。
他，没有再回来。
……
星河睁大了眼睛，那最后一条记录，并不是以小迪的声音。
那分明，是自己的声音。
仿生体在说话。
·
·
【追】
2046年，冬。
·
“这就是你心上人？”
小程第一次见到完全体的仿生人时，惊讶了很久，一时想不到说什么憋了半天结果出来一句调侃话。
小迪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移开目光看他一眼。
仿生体静静蜷缩在球形培养容器里，全身连接着数不清的维生和监控系统。
那是小程从没见过的神情，平日里小迪也不算个安静的人，可站在这里，后者眼里除了那个苍白的躯壳，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小迪为之疯狂的究竟是什么。
·
2048年，冬。
·
小迪看着培养罐里的家伙，伸手碰触微凉的玻璃，仿佛能透过这层屏障抚摸那清秀的眉眼。
但他不能，就和培养罐里的家伙不会像故人那般看他一眼一样。
“咳咳……”剧烈地咳嗽让他站立不稳，撑着玻璃半蹲下去。血渍从指缝间渗出来，污了白褂的衣襟。他忽然就想起，一个少年多年前问过的问题。
……
“现在这个时代都治不了得病，是不是真的没救了？”
……
答案想必是否定的，世界不是停滞不前的，但无论哪个时代，都有治不了的病。
来不及了。
这次也依旧是……来不及了。
·
2080年，夏。
·
星河踏着一地狼藉，刷开了最深处旧实验室的电子门。他摸了摸受伤的左臂，不怎么流血了，也没什么感觉，他知道这不是好转的迹象，只是痛得有些麻木了。
仿生体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无神的眼睛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星河低低的笑了，仅仅放在一年前，都不会有人相信世界会如此猝然地走向毁灭吧？来不及躲，来不及逃，就这样淹没在了灰飞烟灭的浪潮中。
只有自己还活着，如果不是这般苟延残喘地模样，真有几分他毁灭了世界的感觉。
这间实验室又能撑多久呢？
此起彼伏的震动中，他走得踉跄，外面早已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只有他还在这里想着别的事情。星河启动了电脑，把重重连线和装置接到自己身上。他只庆幸，人类肉体还做不到的事，仿生体可以。
他无意改变世界的毁灭，那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所以他不是去改变世界的轨迹。
但这的确，是他唯一一次机会，是活着见到那个人还是悄无声息地消陨，就此一举。
屏幕上蓝色的读条一点点填满，像是花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操控屏上的手落了下去，而角落里，仿生体睁开了深蓝色的眼睛。
·
·
【转】
2031年，夏。
·
星河看着休眠舱里苍白的少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时光流逝，真是可怕的事情呢。短短四年的光阴，他竟走了足足五十余年。
可但若没有这些阴差阳错，他们的故事也不可能迎来最后的主线END。
复苏装置已经启动，很快，沉睡四年的少年就会醒过来。那种几年前治不了的病，在遥远的未来终于有了治愈方法。谁又能想，曾经的难题，在后来竟然是如此轻易就能解决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小小的药管，默然微笑。
·
2075年，春。
·
“有兴趣留下来吗？”
星河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就知道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身体。白发，蓝眸，精心打造的躯壳让人看不出里面灵魂的年纪。
三年前，他从休眠中被唤醒，得到了两个消息——好消息是他的病已经完全治愈，而坏消息，是他在冰封中度过了近五十年。
他并没花太多时间就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生活，嘲讽着人类正在变得越来越懒。
“你找的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小程，也就是现在坐在他对面的人，是这么告诉他的。虽然从不过多表现，但星河还是能看清别人的一些想法，可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看不懂小程的神情。
“我也没有什么选择吧。”
“的确如此。”
“那就悉听尊便好了。”
“那么，作为你正式加入的欢迎礼，我带你去看一件作品吧。”小程笑道，将一张门禁卡推了过去。“别奇怪，那间试验室自从负责人去世以后就没有变过，所以还是很多年前老式的门禁锁。也算是我仗着职权的一点小私心……那是当年所里最优秀研究员的遗作，就是可惜，到最后都没有完成。”
“那有什么好看的？”星河不以为然。“对于你们来说，没用的东西应该很快就会被处理掉。”
“你去了就会知道。”
老旧的门磕磕嗒嗒地打开，门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白色长褂，衣襟上有类似锈迹的污渍。
就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房间。
扫视过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星河循着小程给的指引继续往里走。
偌大的球形玻璃培养罐，里面早就没有什么了，各式仪器设备也不知还能不能启动。
他看到了“自己”。
不，是像极了自己的仿生体。
星河蹲下身，对上仿生体空洞的眼睛，里面有一行代码，可除了“2080”四个数字，他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听说，“2080”是上一代仿生体研究计划的代号，但随着主干研究员的去世，整个计划便搁了浅。
·
2080年。
·
“去这里找他吧，他会在的。”
桌上是一张陈旧的名片，尽管装在密封袋里但仍难逃离岁月带来的皱褶破损，如同一片废纸。
星河看向名片，沉默。
Miracle，一家酒吧。
“虽然一直不怎么对付，但我真没骗你。”小程难得有不甚欢快的神情，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我很想帮他，可是他会的别人都不会，我也一样。知道为什么只有2080一个成功的实验体吗？”
星河抬头看了他一眼。
“后来我想明白了，只有他怀着那样的心面对2080，所以，2080回应了他。那家伙一直是想救你的……可明明连自己都救不了。”
“你……”
“我不会回去的。”小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明天就离开研究所了，2080 的所有权限就交给你了。”
小程走出咖啡厅，余光瞥见坐在那里发呆的星河，五年，人类肉体的变化竟是如此的明显。他盯着自己的手，他从不否认自己的身体是个精致的作品，这些年他也一度以为这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可他已经七十二岁了，这样的躯壳骗得了别人，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他好像，见证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
·
【末】
2031年，夏。
·
“能带我去看看你去过的那片海滩吗？”
小迪翻过一页书，就听见躺在身边的家伙开口。
他们……算是同居了四个月，虽然除了这个家伙时不时的索吻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是天气热了，星河愈发地贪睡，小迪出发去研究室的时候在睡，傍晚回来的时候也在睡。
“好。”
就在星河以为小迪会拒绝的时候，后者点了头。
“难得见你这么痛快。”
“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
小迪合上了书，抬手摸了摸星河墨色的发丝，后者蹭了蹭他的手心，偎在他身边。
一切好似都是平静寻常的，却是小迪愣了一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捏皱了手里的书册。
从车站出来，两个人沿着街走下去，尽头是他们的目的地。
他们来的迟，天际已经泛起了金色。
“他是很重要的人吗？”
“是。”
“你好像不太喜欢说起他的事。”
“过去的事，我不想说。”
“但你没走出来。”
小迪不觉放慢了脚步，星河走在前面并没有发觉。小迪看着那个背影，何其的相像，说是一个人都不为过。
是啊，走不出去。怎么走得出去呢？
“小迪，也许你忘了，我说过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所以能看清很多东西……小迪？”
“你知道路。”小迪看着自顾自走过了路口的家伙，眼神复杂。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里出现了本该死在四年前的人。
“路？”
“别装傻了，两个人不可能相像到记忆都一样。”林间小路有那么多拐角转弯，可星河直直地走向了那一条，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他等过他。
“你说得对。”星河看着他良久，垂眸道。他没有反驳，继续往下走了。
翻过一个小坡，街尽头的海面才真正出现在视线里，满目金色。两个人很久都没再说话，一前一后地走着，直到海滩近在咫尺。
“我累了，小迪。”星河忽然停住了，叹息一般地说着。“能在那边的长椅上让我靠一下吗？”
“……”
小迪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妥协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不知道。”
“是你的话…应该从一开始就在怀疑吧？”
“如果我说……是你昨晚蹭我手心之后才开始的你信吗？”
“…是吗？你总是记得一些小习惯。”星河靠在小迪肩上，蹭了蹭后者的侧脸。366天，到今天为止。这具身体正在飞快地丧失机能，他的视线模糊了，听力也在下降，小迪又说了什么，可他听不真切。
小迪都记得，他的执着和冒险就值得。
海滩上涨潮了，海浪卷着泡沫淹没了他们曾经走过的沙滩和游人的脚印。
四年前的黄昏，星河是真的打算投海自杀的，可岸上的人追过来，在及腰深的海水里紧紧地拽住了他。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是他终于决定活下去的转机。
“小迪，”
“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该现在来赴约。”
他能等待五十年，可小迪不能。
这样就够了，星河笑了笑，勾住了指尖的衣角。真正属于两个人的故事，现在才正式开始。
·
小迪回到了沙滩上，海浪的尾巴舔到了他的鞋尖。
他还在失神的时候，怀里僵硬的躯壳忽然就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星河！”
回答他的只有海浪的声音，还有一只海鸟的长鸣。
……
“我得转院，我会回来的，说不定就是明年夏天，就这个时候。”
……
“小迪？”
“！”
略显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小迪猝然僵住了。有人抱住了他，他不知该不该回头，只看见探到眼前的手，穿的还是医院里的白衣服。
“我来赴约了，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