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里的画面那么清晰，那个初夏时节发生过的一切又在多年后被重新拾起，时间的洪流又快又急，这段往事却并未无情地随波远去，而是把那个哭过又笑过的夏季，永远地铭刻在了当事人的内心里。
只是后来的日子里，闻惜把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选择了忘记，就好比她与方嘉禾在宿舍爆发的那一场争吵，如果不是几年后的方嘉禾梦见了当时的场景，闻惜说不定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想起。
可有关方嘉禾在那天下午的小组集训，闻惜却一丝一毫也没忘掉，那与留下来的照片无关，只因那是如此珍贵而又美好的回忆，她也舍不得忘记。
其实在杨天晴明里暗里的提醒下，闻惜确实动摇过，她害怕自己的存在会给方嘉禾带去负担，从而影响她的发挥，再导致方嘉禾被方父训斥一番。可当她走到公交车站，当她所要乘坐的那班公车恰好在她面前停下时，闻惜却又改变了主意。
她忽然就觉得有些不甘心，也觉得自己就这样走掉其实很不对劲。
同时她还在暗暗质问自己：难道她和方嘉禾的感情，连这样小小的考验都经不起？
先不说她为了去看方嘉禾训练，又是特意请假，又是精心打扮，只说她要是真的就这么走了，那方嘉禾呢？
她是会庆幸闻惜没有留下，还是会因为闻惜的离去而感到失望？
那一刻，闻惜突然很想知道方嘉禾的反应是什么，而另一方面，她也确实不想就这么错过。
所以反复考量之下，闻惜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路返回，偷偷摸摸地跑到了她和杨天晴说话时站着的窗外，放轻动静蹲了下来。
没过多久，方嘉禾从方父的办公室里出来，闻惜将她和杨天晴的谈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方嘉禾虽然紧张忐忑，但她对闻惜是充满信心的，也已经做好了要在她的观看下好好表现的准备。
于是闻惜当即决定，她要给方嘉禾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同样是躲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看她训练，程芷会因为胆怯和惧怕选择和她疏远，但闻惜却要坚定不移地回到她身边。
她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方嘉禾：或许别人会出于各种缘由害怕你，离开你，但我不会，我会接受任何样子的你。
事后闻惜还曾问过方嘉禾：“当初程芷那样做，你会记恨她吗？”
方嘉禾的回答很简单：“不会，恨她没有意义。”
闻惜说：“为什么呢？如果换成是我，我可能都做不到不去记恨，哪怕事情过去再久，往后想起来也还是会伤心的。”
“伤心归伤心，但我并不想恨一个人。”方嘉禾说，“尤其是一个已经放弃你的人，或许在你记恨她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忘记了你是谁，也有了更多新的朋友。所以我没必要把自己困在回忆里，毕竟她也不会愧疚，更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那你觉得她有错吗？”闻惜又问。
“这时候再谈对与错还重要吗？”方嘉禾平淡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其实就是这么脆弱，有的人今天说喜欢你，没准明天又开始讨厌你，比起当面撕破脸皮，她的做法对我而言，也算是给我留了个体面。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我在厕所听到的那些话，是她当面对我说的，那我会陷入怎样一种境地？”
闻惜想了想，觉得程芷如果真的当着方嘉禾的面把那些话说给她听，那方嘉禾又能怎么样呢？她从来就不是那种会去伤害别人的人，大概率是会安安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用沉默来掩盖自己所有的感受。
何况一个人若是真的要走，那是怎么也拦不住的，与其面对面，不如背对背，至少分开的时候不必闹得太难看。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在离开的时候，都能给你一个正式的道别。”方嘉禾说，“毕竟我们也有与别人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们也做不到每一次都能给对方一个清楚的解释。要学会接受别人的选择，不论为何，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个世界的各种规则下做到心平气和。”
“那以后我们要是也因为一些原因分开了，你会给我一个正式的道别吗？”闻惜说。
“会的。”方嘉禾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尽我所能，和你开开心心地道别。”
·
一转眼，十一月的秋风也已吹落了不少枯黄的叶，沛阳市在连续的晴日里立了冬。只是日历上的节气并不能完全代表生活中的天气，秋天好像才刚来不久，冬天却又开始蠢蠢欲动，这座城市的季节总是更迭得那样模糊，让人难以追上它变换的脚步。
闻惜拉开窗帘，伸出一只手感受了片刻寒凉的风，阳台上落了不少银杏叶，像一把把金黄的小扇子，她把手机搁在脚边的椅子上，俯身将那些银杏树叶捡起来，对着明亮的天光细细地看。
方嘉禾在她身后弯了腰，拿过闻惜的手机瞧了瞧，说：“还没看够？这两天总见你翻这几张照片。”
闻惜回过头，给了方嘉禾一个白眼：“要你管？我就是怀念一下你以前的样子，那会儿可比现在好看多了。”
“我现在不好看了吗？”方嘉禾对着玻璃窗照了照，和手机里的照片来回比对着，“好像也没太大的变化，就是现在头发更长了。”
闻惜哼了一声，没答这话。她从方嘉禾手里把手机夺回来，屏幕上的照片赫然便是她当年偷看方嘉禾训练时拍下来的。
彼时的方嘉禾还有几分稚气未脱，她穿着整套的黑色训练服，脚上穿的还是闻惜买给她的那双白色运动鞋，俱乐部里灯光璀璨，映照出方嘉禾漆黑的发，雪白的肤，还有她脸上晶莹的汗水，在灯光里熠熠生辉，格外显眼。
这几张照片其实老早就被闻惜扔进电脑文件夹锁起来了，若非方嘉禾提起她们那年吵架的事，闻惜还想不起来她是给方嘉禾拍过照的。
手指在屏幕上一滑，闻惜又翻了张新的照片出来：“还记得这张吗？”
方嘉禾看了一眼，轻轻笑了笑：“记得，这是我们唯一的合影。”
照片上的两个人穿着相同的衣服，从头到脚淋得透湿，站在瓢泼般的大雨里，闻惜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方嘉禾则面无表情地立在她身边，视线却没有看向镜头，而是落在闻惜脸上。
那是大一下学期的暑假，闻惜带着方嘉禾去了古巴，那地方的天气总是不太规律，上一秒还放晴的天，下一秒就开始落下暴雨。两人骑着单车在农场外的田野边追逐打闹时，一场暴雨突然来袭，把她们两个都浇成了凌乱的落汤鸡。
可闻惜笑得很开心，蹬着单车冲到附近的一座农房外，在方嘉禾扔掉车跑到她身边时，闻惜忽然掏出手机举了起来，对方嘉禾说：“哎，快看这里！”
然后她按下快门，把那个瞬间定格成了永恒。
“你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拍照。”闻惜把照片放大，让屏幕只容得下两个人的脸，“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们就这么一张合影，怪可惜的。”
就像照片里的画面一样，方嘉禾没有看手机，而是看着闻惜的侧脸：“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以前的样子我都记得，不用照片也能想起。”
闻惜叹了一声：“可人的记忆是会消失的啊，等以后老了，忘掉的东西会越来越多，你现在能想得起，以后不一定还能想得起，早晚是会忘掉的。”
“那你看这里。”方嘉禾不知什么时候把她的手机也拿了出来，闻惜侧目看去，只听见咔嚓一声，她那张略显哀怨的脸瞬间就被凝固在了相框里。
“……你搞偷袭！”闻惜赶紧挪动脚步站过去，攥着方嘉禾的手，“重来重来，这张拍的我一点也不好看。”
“胡说，明明就很好看。”方嘉禾把手机递到闻惜手里，笑起来的样子满是宠溺，“不过我确实不怎么会拍照，还是你来好了。”
闻惜应了一声，拉着方嘉禾凑近了些许，她调整着角度和光线，对方嘉禾说：“你笑一下嘛，我要拍了啊，1，2……”
最后一个数字还没说出口，方嘉禾忽然垂下头，动作飞快地在闻惜脸上亲了一下。
“咔嚓。”
闻惜一愣，立马把新拍的照片点出来看了看——图像糊得不成样子，除了能看清方嘉禾是在亲她，两个人的脸都晃得看不清眉眼。
“你又搞偷袭！”闻惜嘴上控诉着，眼里却溢出笑来，“想跟你好好拍个照，真就这么难。”
方嘉禾笑盈盈地盯着她：“那再来一张？”
闻惜却不肯了，把手机丢还给方嘉禾：“不拍了不拍了，你想亲我就直说，别拿拍照当借口。”
方嘉禾也就顺势问道：“那你还让我亲吗？”
闻惜抿起嘴笑了笑，用手指点了点唇角。
方嘉禾于是伸长手将她抱了起来，略略偏头吻了上去。
干燥的秋风席卷天地，送来了不知名的花香，两人拥抱着彼此，在绵长的亲吻后注视着对方微微喘息的模样。
“那天你来看我训练，我在车里的时候其实很想吻你。”方嘉禾说，“但你当时很害羞，我怕会吓着你，就没那么做。”
闻惜抬高手圈住她的脖子：“那你早说啊，我当时也以为你要吻我，但你把我松开了。”
“因为不止你害羞，我也有点害羞。”方嘉禾说，“即便那时我已经明确自己喜欢你了，但还不太确定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我想我们刚开始认识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有感觉了。”闻惜说，“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是我在夜里睡觉前的幻想对象。”
方嘉禾问：“幻想什么？”
闻惜答道：“喜欢上你之前，幻想的都是我们能变得更亲近，或是让你对我产生更高的关注度。喜欢上你之后，幻想的东西其实也差不多，但还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我也一样。”方嘉禾说，“我在睡着之前，也总是想着你，我满脑子都是你。”
“那你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吗？”闻惜看着她，“你说我们以后如果也有了要分开的时候，你会尽你所能，开开心心地和我道别。”
方嘉禾缓慢地点了下头：“我记得，但我没能做到。”她把闻惜圈在怀里，低头闻着她发间的香气，“不过我有努力过，只是没成功。”
闻惜歪着头，靠在方嘉禾的肩上，听到这话安静了一会儿才说：“没关系，知道你曾经有努力过，这就够了。”
风势太大，吹得两扇落地窗晃动不休，发出哐啷声响。方嘉禾抬起手腕，看了下腕表上的时间：“快四点了，我该走了。”
闻惜原本闭上了眼睛，闻言立马又将眼睛睁开：“等一下，我买了些东西！”
她说着，松开方嘉禾跑进卧室，从柜子里取出两个大大的袋子。方嘉禾略略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装了好几个礼品盒，每一个都包装得很精致。
“这是什么？”方嘉禾走到闻惜身边，将两个袋子接过来，拎在手里还有点沉。
“是买给阿姨的礼物。”闻惜说，“昨天下午正好跟成老师外出了一趟，她有个朋友生病住院了，成老师买礼品的时候我也跟着买了点，你帮我拿给阿姨吧，顺便替我跟她问声好。”
方嘉禾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都买了什么？”
闻惜说：“也没什么，就是些保养品和护肤品，毕竟时间紧，我也来不及到处逛，就随便买了点。我知道阿姨一直过得很富裕，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所以也没特意买很贵的，想着心意到了就成，她应该会喜欢吧？”
方嘉禾说：“你买的东西，她肯定会喜欢。”言毕静了静，“只是……”
闻惜瞧着她：“只是？”
方嘉禾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对闻惜笑了一下：“没什么，太让你破费了。”
闻惜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结果就来了这么一句见外的话：“破费什么啊破费，反正阿姨的生日也快到了，这些东西本身就没花几个钱，等下次见了面，我再送点别的给她。”
方嘉禾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走吧，送我下楼？”
闻惜点点头，跑到玄关处换了鞋，再把钥匙揣好，与方嘉禾一起乘坐电梯去了地下停车场。
“你也买了东西吗？”到了车位，闻惜拉开后座的车门，瞧见里头搁着两床棉被，还有一些贴身衣物，看得出来都是新买的，标签还没摘。
“嗯，和你一样，是买给我妈的。”方嘉禾容色平静，把闻惜买的东西放进车里，随后关上了车门。
“阿姨住的地方很冷吗？”闻惜有点疑惑，“宁州的天气和这里差不多，你买的棉被那么厚，现在也盖不着吧？”
不等方嘉禾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还有那些内衣内裤，你买那么多干什么？这都够穿一两年了。阿姨眼下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感觉生活很不便利的样子？”
方嘉禾沉默须臾，没来由叹了口气：“是很不便利，我买的这些东西虽然很常见，但都是她目前很需要的物品。”
闻惜把她这话在心里过了几遍，又想起方嘉禾最近透露出的和方母有关的一切讯息，忽然间控制不住愣了愣：“那……那我买的东西，她能收到吗？”
方嘉禾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好半天才道：“也许……概率比较低。”
闻惜心中一惊，面上也紧跟着流露出浓浓的讶异。
但只一下，她就将不小心泄露出来的心绪全都遮掩过去，继而牵动嘴角笑了起来：“这样啊，那也没事，你该早点跟我说一声的。不过东西买都买了，还是带过去吧，万一阿姨能收到呢？”
她虽反应得快，也做到了表情的收放自如，但转换的过程却还是被方嘉禾看在了眼里。
“如果她收不到，你会失望吗？”方嘉禾低声问。
“当然不会失望了。”闻惜理了理方嘉禾的衣襟，笑着说，“不管阿姨能不能收到，你只要替我跟她问声好，让她知道我很挂念她，那也很不错了。”
“小游。”方嘉禾忽然握紧了闻惜的手，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如果，如果我妈她……”
“你不用说了，我心里大概有数了。”闻惜反握住方嘉禾，截了她的话，“你待会儿要上高速，还要开那么久的车，现在并不是谈话的时候，等你见了阿姨回来以后，我们再慢慢说，好吗？”
方嘉禾深深地凝视着她，在短暂的寂静后应道：“好，听你的。”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别开太快。”闻惜轻轻笑着，凑过去吻了吻方嘉禾。
她声音轻柔地说：“不要胡思乱想，记着，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