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日, 天气一直不大好,时不时就会下场小雨,盲山的温度也骤然降了下去, 河里的水涨了许多, 不少荷花的花瓣都被打落,连树林里白日的知了都不怎么叫了。
整个巫医族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巫医族族民人人自危, 原因无二,皆是因为他们新上任的族长——
太过残暴了。
新族长名讳戚景行, 自称是景阳少族长的堂弟, 不仅带回了冰蛊,还以一己之力在祭祀大典上揭穿了洛玖的阴谋,之后又以雷霆手段收服叛逆。
关于这位新族长的身份, 巫医族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戚景行既能操纵蛊虫,又有母蛊在身, 于情于理都是族长的不二人选。
加之洛玖毕竟是蛊童出身,身份卑贱, 这么多年统治巫医族, 残酷暴戾,族民早已不堪其苦。
戚景行成为新族长, 乃是顺应天时地利人和。
于是乎巫医族很快就接受了他们的新族长,甚至为此而感到庆幸, 这种庆幸, 一直持续到戚景行继任的第七天。
恐惧来自景阳少族长陵墓前的一场虐杀。
那一日, 天空阴沉, 乌云压顶, 新族长坐在新铸的看台上,一身玄黑色的衣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他的眼中有威严,有仇恨,有令人胆寒的煞气。
叛逆乱党大多都是蛊童,他们被人用铁链子穿过琵琶骨,牵扯着拉上来,跪在景阳少族长墓前,新族长用了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法惩处了这些乱党。
匕首插入周身大穴,再用琵琶骨中被血染红的链子将他们吊在树上。
行刑的匕首都没有刀锋,并不会致命,血流的速度也很缓慢,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鲜血一点点流干,凄厉的叫声回响在陵墓上方,三日不绝。
所有观刑之人,皆两股战战,回家之后,无一不大病一场,紧闭房门,数日不敢外出,更有甚者,竟在夜里,听见来自陵墓上方的哭嚎,继而神情恍惚,差点疯癫。
虐杀之后的半个月,戚景行又挖出了景阳少族长的尸骨。
昔日俊朗的少年,如今却成了一俱白骨,而那蜷缩的白骨上,赫然插着五把匕首,少族长生前死相得以复原,竟是被洛玖生生放干了心血,死不瞑目。
一时之间,举族皆恸,不少人想起数日之前的那场虐杀,如今方才明白,戚景行是在为少族长报仇,恐惧退去,只剩下满腔怒火,恨不能将洛玖及其党羽全部剥皮抽筋。
民愤最终落在了洛玖身上。
所有叛逆蛊童皆已伏法,只剩下一个洛玖,还被关在地牢中,那地牢四面都是精铁,唯一的一把钥匙握在戚景行手上。
除了他,谁也见不到洛玖。
族里几位长老,在小辈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来到长生殿,跪求族长处决洛玖,为死去的景阳少族长讨回公道。
哪知,几位长老在门外跪了数个时辰,却连戚景行的面都没见着。
之后的几天依旧阴雨连绵。
巫医族易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戚景行处理,但无论多忙,他每天都总会抽出时间,按时去看望戚巳。
*
长生殿,后院。
青癸从他手里接过食盒,转身欲走。
“他今天……过的怎么样?”戚景行叫住他,踌躇片刻,才道。
他已经有六天没见过戚巳了,那日,戚巳愤然离开,却在长生殿外被拦了下来。
戚景行等了整整八年终于等到戚巳回到他身边,又怎肯轻易让人离开,张慌之下,借用母蛊的力量,强硬控制戚巳的意识,把人留在了长生殿。
等戚巳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长生殿外守卫森严,连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而戚景行自知此举过分,也再无颜面见戚巳,只每日抽出一点时间,或带上几本好书,或搜罗些许新奇玩意儿,让青癸送进戚巳房中,而他只是站在门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深夜之前再回书房继续处理积攒的公务,几日下来,原本俊美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清瘦下去。
就连青癸都不忍再看下去,出言劝解戚巳,哪知他才刚一开口,戚巳便沉下脸,将他赶出门外。
他自小长在戚巳身边,自然知道在他师父心中有多疼宠这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少主子,青癸实在忍不住好奇,便私下找了洛疏舟,询问他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疏舟一向对他知无不言,自然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青癸。
原本还可怜戚景行日渐消瘦的青癸得知来龙去脉,一时怒不可遏,若非洛疏舟拦着,只怕当场就要提剑去跟戚景行拼命了。
他又气又怒,连带着看洛疏舟也不顺眼了,单方面和他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带着自己的东西就搬进了戚巳房里。
之后在见到戚景行,用要冷嘲热讽几句,此刻再听此言,内力的怒火腾一下又升了起来,师父整日郁郁寡欢,跟丢了魂一般,都是戚景行害的,这厮竟然还有脸问师父过的怎么样?
青癸嗤笑一声,转过身,凉凉道,“被囚禁在这殿中,没有一点自由,戚族长竟还问我师父过得怎么样,他过的怎么样,你心里没数吗?”
站在戚景行身后的洛疏舟心头一紧,“青癸,不得无礼!”
话音未落,忽的膝盖一痛,踉跄两步,差点栽倒在地,他看向对面,见那人踢着脚下的石头,作势还要弹他一下,想生气又气不起来,只能无可奈何地叫了声,“小鬼……”
青癸冷哼一声,将脚下的石头踢到一边,别过头,“看了一早上的书,下了两个时辰的棋,中午又练了一会儿剑,能吃能睡,挺好的,不劳戚族长您操心。”
戚景行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闻言倒是稍稍安下心来,“我知道了,他今天中午吃得少,我让厨子做了点清淡了,你劝他多吃些。”
青癸却冷哼一声,转头走了。
房门打开又关上,过了很久,食盒才被送出来,洛疏舟迎上前接过,揭开盒子,食指有意无意地碰了碰青癸的手背。
青癸想也不想,抽开了自己的手,又狠狠踩了洛疏舟一脚。
洛疏舟:……
他接过食盒,递至戚景行面前。
两样小菜吃了不少,饭却只用了一半,糕点也半分未动,戚景行不由锁起了眉头。
青癸见不得他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暗地里挤了个白眼,“成天关在这里,连门都不能出,师父胃口不好,还不都是你害的!少在这里装可怜了,师父他才不吃你这一套!”
戚景行瞳孔一颤。
“小鬼!”
“哼,你们俩都是一路货色,臭男人!”
话一说完,青癸又进了屋,还将门也狠狠摔上,徒留戚景行站在原地,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看来今日,阿巳还是不肯见我。”
洛疏舟静默片刻,终是劝道,“戚大人虽为影卫,却生性孤傲,您如此将他强留在长生殿,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戚景行微愣,回过头,眸色竟似迷茫,“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身为下属,洛疏舟自然不能说他错了,更何况……
“感情这种事,本就没有对错可言,属下知道您内心的挣扎,起初或许是无意,但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情义也会让人越发胆怯,您不敢告诉戚大人,是因为您知道,一旦这个身份是错的,您在他心目中的一切或许会全部推翻。
这件事情能瞒下来自然是最好的。”
戚景行笑着叹了口气,“可是我却把事情都搞砸了,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也……不想要我了。”
洛疏舟想了想,“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楠漨 “说吧。”
“最好的结果并不一定是最理想的结果。”洛疏舟一字一句,郑重无比道。
戚景行终于转头看向他。
“最有利的结果,当然是戚大人一辈子不会发现您的身份,这样你们便能恩爱白头。
但感情这个东西,是不能全用利弊去衡量了。”
戚景行的眼中出现了些许疑惑。
洛疏舟接着说,“它是感性的,不可捉摸的,即便你瞒过了戚大人,可以后岁月漫长,您二人朝夕相对之时,面对那双赤诚纯洁的眼睛,您敢看吗?
瞳孔一震,他默默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很多时候,惩罚都来自于我们内心的谴责。”
戚景行眼中忽然出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后悔有之,疑惑有之,难过亦有之。
良久之后,他抬头看向天空,斑驳的阳光从破碎的树叶间洒下来,像一块块支离的玉珏。
“可是,我害怕啊?”
他爱戚巳,爱到骨子里都刻满了他的名字,人这种动物,越是喜欢,就越会患得患失,他恐惧极了,午夜梦回,总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当初在密室里,他没有早几天死掉呢?
这样他就可以早一点见到戚巳。
这样戚巳的心里就不会存在那个在假山上救猫的“戚景行”。
这样,从头到尾,戚巳都是他的……
洛疏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与戚景行不同的是,他他看见的是湛蓝的天空,“这世界上有很多让我们害怕的东西,可若是因为害怕就选择逃避,只会让我们失去更多……
族长,您为什么不尝试相信戚大人呢?”
戚景行指尖忽的一颤,怅然又无措地看向洛疏舟,把那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相信……?”
洛疏舟点头,微笑,“是啊,去赌一把,赌这八年光阴,两千多个日夜,一朝一夕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