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这个小三爷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瓶邪]>第185章 【番外】《明月千里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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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马的家离阿贵家不远,二人在月光下走了几分钟便到了。还是小院配着吊脚楼,不同的是,盘马家的院子里养了两条壮硕的大黄狗,看见有进来,机灵的那条已经直起身子,朝着门口低吼。

  阿贵把带过来的鸡骨头扔到黄狗面前,“盘马老爹!我是阿贵!”

  无人应答,过了半分钟,一个阴沉的男人从小院一角的茅厕走出来,两手拴着裤腰带,嘴里叼着一柄旱烟锅。两条大黄狗望见这位爷,脖子一缩,蜷到一角,只剩两只低垂的眼睛还在打量陌生来客。阿贵它们都认识,可是旁边那位又是谁?大黄狗不敢瞎叫,只能耐心等待主人的动作,如果主人邀请他们进屋,那么就是友人,下次见到就不能咬。

  盘马在鞋底磕了磕烟锅头,挥手让他俩进来,“怎么着,又有人想进去?”

  阿贵无奈苦笑,“盘马老爹,您多照应着点,这小伙子我劝不动,他是上头派下来的记者,收集什么民间故事,听说我们这里有座吃人的山,就想进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年轻气盛的你也知道。”

  张海楼笑着递上一根烟,“盘马老爹,这回要是记录好了,上面可是有奖金的,您这也算是为国家效力了。”

  盘马冷哼一声,嘬了口烟杆,“他娘的谁稀罕。”

  阿贵推了张海楼一把,自个退出院子,走之前小声叮嘱道,“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事直接叫我,软和一点,盘马老爹看起来凶,其实很好说话。”

  张海楼应下,跟在盘马身后进了屋。盘马毫无身为主人家的自觉,自顾自地倒了茶喝,一点不顾及来了客人,应该好好招待。张海楼倒不在意这些,他环视一圈,没有电扇空调的情况下,盘马竟然穿着中领的长袖秋衣,“盘马老爹怎么不怕热?大热天的还穿长袖。”

  盘马道,“老头子哪能跟你们比,昨天下湖捞鱼受了凉,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都爱管闲事?”

  张海楼笑道,“记者不都有这个职业病嘛,就像阿贵,当店老板帮人帮习惯了,还给我介绍您了。”

  盘马听出话中有话,这句话意在撇清阿贵跟他的关系,表明阿贵也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事,如果事后有麻烦,也只管找他,跟阿贵无关。“万一你人跑了,我上哪儿追债去?”

  张海楼从兜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小袋,推到盘马面前,“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盘马打开看了眼,脸色缓和很多。这是一袋金豆子,如果是纯金,这一口袋让儿子娶三个媳妇儿都没问题。

  张海楼眼见有机会谈条件,把口袋的绳子拉紧,“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在巴乃住一段时间,在这期间无论我什么时候想进去,你都得陪我。”

  盘马正在犹豫,因为上思县多雨,平时天气晴朗倒不必担心,如果碰到大雨天,进山途中先不用担心黑皮子,只说滑坡泥石流就能让人无能为力命丧黄泉,黑皮子哪有老天爷可怕?

  张海楼补充道,“你放心,我不是去送死的,一般情况不会为难你。”

  盘马不得不接受这句只是安抚的解释,这么一袋金豆子,他赚五年都比不上,实在是让人心动。“如果要上山,你最好提前一天告诉我,我需要准备些东西,才能保证安全。”

  张海楼笑着诶了两声。交易是谈下来了,该说点放松的闲话,毕竟两人还要接触很长一段时间。他想了会儿,还是打算追问衣服的事。

  盘马把金豆子放好,有模有样地端来一壶茶,给张海楼倒上一杯,“刚才没注意,忘了给贵客上茶。”

  “不碍事,喝多了起夜怪麻烦的。有件事我确实很好奇,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为什么穿长袖衣服吗?”

  盘马脸色一变,支吾半天还是脱下衣服。头发花白的老头竟然有一副精悍躯体,肌肉匀称,每一寸皮肤都暗藏难以预估的力量。这边的老人比年轻人更为英勇,不过夺去注意力的,却是一条从右手手臂斜飞到锁骨处的伤口,此时裹着绷带,带着丝丝血迹。这道白布之下,盘根着看不清样貌的黑色刺青,不过像很久以前刺进去的,颜色淡了很多。张海楼明白这种刺青的作用,这点因素干扰不了他,他在意的只是图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靠引路谋生,前几天受了重伤,怕他们不信任,所以才藏起来了。没吓着你吧?”

  张海楼关注的不是咬伤挖伤的疤痕,而是这具健硕身体之上覆盖的黑色文身。他下意识想伸手摸摸自己胸口,强大的本能克制了另一种本能。他捏捏手指,稳住心神。“怎么伤这么重?这是那些黑皮子弄的?”

  盘马点头,摸了摸绑着绷带的右手臂,“狗崽子们越来越聪明了,刚开始那几年还不会搞包围圈,最近两三年就像上了军校,跟人一样,有时候我也质疑自己到底在跟什么东西打架。”

  “这玩意儿吃人?”

  盘马点燃香烟,摇头嗤笑道,“有些活物就是爱杀,跟它吃不吃没关系。”

  张海楼佯装惊讶,“还有这种生物?怎么感觉像训练出来的。”

  盘马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也这样怀疑,因为黑皮子实在太聪明了,比人都机灵。要是让老子知道是谁在背后搞这种歪事,揍死他娘的。”

  张海楼笑而不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黑得跟锅底差不多。“我也该回去睡觉了,有事儿会来找你。对了,还有个同事跟我们一起,下次给你介绍。”

  出了院,阿贵正蹲在小门处抽烟,“谈得怎么样?”

  “还蛮顺利,我刚才看到墙上的相片,盘马还有个儿子?怎么屋里没有,不该睡这么早吧?”

  阿贵道,“今年开年后,就去广州打工了,说是要攒钱娶媳妇儿,也不知道交了个什么对象,还没带回来过。”

  张海楼道,“难怪这么缺钱。”

  回到阿贵家时,一楼屋檐下还留了灯。张海楼在院里抽完一根烟才慢悠悠晃进去,屋内昏暗,只有饭桌上的电灯亮着,灯下坐着一个黑头发女人,头发披散,隐约传来一股淡香。张海楼从厨房打了壶温开水,路过饭桌看了眼,才发现是张海琪。她趴在桌上睡觉了,手边放着吃了一半的米饭和焖鸡,鸡肉没吃几块,几乎全剩下了,桌前连半截鸡骨头都没有。

  张海楼放下水壶,埋头望着熟睡中的女人,目光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女人的黑发中藏着一根白发。张海楼不知道该做什么,照着寻常人家,此时他应该悄悄拔掉那根头发,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灯下这个女人不是他的母亲,但同时又是他的母亲,他应该怎样做?张海琪没有告诉他,张海侠已经不在了,他还能问谁?他还能找到谁?

  张海楼在灯下坐了很久,坐出满背汗水。灯下飞绕一群蛾子,灯丝快坏了,一直嘶嘶响。楼外的月亮很亮,但照到门口已经淡成蜡纸,一层层映在地上朦朦胧胧,令人晕眩,像喝了一杯月亮酒,醉得张海楼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1879年,已经挨过最苦的那一年,正是新春前的腊八,北方各省死亡人口总数超一千万,但这串数字永远只停在清政府的折子上,留在京城深宅那些饱学之士的嘴边.庙堂之外的平谷县已经没有人可以死了,站在荒坡上遥望而去,房屋稀疏,房门大开,人都倒在门边,臭气熏天。脚下的土壤松散,连草根也被掘出来煮水吃了。这时饥荒还没结束,横尸遍地,不注意就会踩到死人的手脚,所以走路时需要低头,眼前闪过一张张死相,人也像死了一般。看着看着,尸体就变成了烤鸭烤鸡和杀猪菜,腐烂处的红黑变成了辣椒八角,人迅速扑上去,终于吃到了东西,清醒时惊恐发现嘴里嚼的不是畜生肉,但味道入了嘴,肉入了腹,便停不下来。

  七八岁的孩子不懂得什么生死,能不能吃人?能不能吃生人?能不能吃死人?能不能吃活人?这些问题随着一块块的腐肉进嘴,一个个冒出来。孩子不明白,好像一直都有饿死的人,他不想死,但人能吃吗?爹能回答吗?娘能回答吗?姐姐能回答吗?弟弟能回答吗?孩子嚼着苦肉,眼泪顺势而下,空旷的郊野没有别的活人,他能问谁?只有一阵阵寒风穿透瘦小的皮骨。

  “咦?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茫然抬头,眼前站着一个天仙般的姑娘,笑眯眯看着自己的手,他手上是一块烧焦的屁股肉,屁股肉没有油,吃起来不像肉。眼泪很快冻成冰柱子,冰凉贴在脸上,小孩摇摇头,“没有名字。”

  天仙姑娘笑着拎起小孩的衣领,“姑奶奶给你起一个,你就叫张海楼,眼见他高楼起的楼。”

  小孩喏喏点头,想去碰天仙的白手,好白的手,比娘的手都白,比娘的手更像娘的手。天仙不愧是神仙,力气大,单手拎着小孩顺着陡坡小路走进一户没有人的人家,生了火,烧了水,折两根木棒当笼屉,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个馒头放进破锅。水开后雾气淼淼,名叫张海楼的小孩望着烟雾中的天仙,害怕又欣喜,他瞅见自己的脏手,不好意思地放进怀里藏起来。

  天仙问道,“张海楼,你刚才在干什么?”

  张海楼低头不敢言语,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样做,地上那么多死人,为什么还会有人死?可见活人是不能吃死人的。但是他吃了,他做错了。小孩惊出一身冷汗,眼泪无声无息往下流,他的爹娘姐姐弟弟也许已经被别人吃了,也许正是被他自己吃了。天仙最厌恶做恶事的人,想必一定是来惩罚自己,把自己送进阴曹地府见阎王,然后下油锅受酷刑。人越是害怕,反而越冷静。小孩虽小,也受这个规则影响,他迅速想明白一切,既然要惩罚,那么就来吧,他再也不怕什么了。于是他冷冷地回答道,“我在吃死人。”

  天仙扑哧一笑,伸手帮小孩擦去眼泪,“哭什么,你没有做错,你这么努力地活着,已经很厉害了。”

  小孩惶恐抬头,干瘪的嘴巴张张,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白雾中走来一个小哥子,高高瘦瘦,十七八岁。小哥子放下褡裢,挤到天仙身边坐下,“干娘,下回走你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在坡上找了你好久,看到炊烟才认出了地方。”

  天仙把小孩塞到小哥子面前,“海侠,看,我给你找了个弟弟,他叫张海楼,hallo,嗨喽。”

  小哥子盯了他半天,才伸出手。小孩以为要跟自己握手,羞愧地把手往身后藏。轻轻的一下,递过来的那只手捻走他头顶的一根枯草,小哥子蹲下往灶里添了根柴,“你该好好洗澡。”

  天仙拍了拍小哥子的肩膀,“海侠,弟弟就交给你了,姑奶奶去前面探路,待会就回来。”

  小哥子无奈道,“你别走太远了,知道你懒得走动,到时候又得我和海楼赶路。”

  天仙笑着应了两句,声音已经远去了。小哥子拍了拍身旁的木块,“来这儿坐,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弟弟了,我没有带过弟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好哥哥。照着干娘的说法,你高兴时记得给我讲两句,难过时也给我讲两句,或者你也可以给干娘讲。”

  小孩低声应了句,问道,“干娘叫什么名字?”

  小哥子道,“她说我们还不配知道她的名字,等我们足够强大了,她会告诉我们的。你只需要记住,你叫张海楼,有个哥哥叫张海侠,我们是一家人。”

  张海楼回过神,眼前哪有什么寒冬白雾,分明是一片酷热,唯一的白便是那根白发。他想起张海侠,如果是他,会怎么做?他笑了笑,起身悄悄拔去那根白发。海虾一定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拔走头发时,张海琪仍然没有反应,这对张家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别人能拔你一根头发,也能扭断你的脖子。张海琪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或者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白发,但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让自己来做决定。张海楼拎起水壶,推了推张海琪,女人揉着睡眼茫然醒来。

  张海楼把水壶推到她面前,“我去洗碗,你上楼睡吧。”

  张海琪并不答应,她低垂着眉眼,看着发白的手心,“海楼,我梦见海虾了。”

  “梦见他怎么了?”

  门口落进来的那片银色月光已经滑走,空荡荡的地上只有一阵潮湿的风。

  “他让我少吃点盐,盐吃多了容易得高血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