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这个小三爷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瓶邪]>第163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壹拾玖

  众人哗然,京剧表演讲究意境,道具布置尽量精炼,没想到今日有人反其道而行,这确实带来了一丝新意。虽然幕布早已落下,但窦娥那无头的身子仿佛还在眼前踉跄前进。众人沉浸其中,一时忘了鼓掌叫好,回过神准备捧场投些值钱玩意儿时,场内却响起一阵急急风,鼓点细密急切,如同那纷纷的飞雪,似刀尖,插在心上。

  “唉!”

  又是一声叹息,不同的是,这一叹,男女老少难辨。

  帘幕拉开,一张判桌,上坐一人,黑脸描着红,乃是地狱第五殿主事阎罗王。

  呼的是:“传冤妇来。”

  黑白无常押上来一妇人,着白衣囚服。

  妇人跪着,面朝台下,垂头不语。

  阎罗王问:“小妇为何不抬头?”

  妇人白话道,“大人莫怪,冤妇头身不在一处,死后婆婆拾捡,才缝好这颗血颅。”

  却闻一声两声叹息,接着人声哀叹不绝,灯照,从两侧走上诸王,面色各异,或凶狠,或慈目,将人间该有的神情全笼了。十仙站成半圆围着窦娥,这十王分别是: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伍官王、阎罗王、变成王、泰山府君、平等王、都市王、转轮王。

  十王齐声问:“窦娥,你冤不冤?”

  窦娥抬不起头,抖着肩回一声,“冤!”

  十王齐声问:“窦娥,你冤不冤?”

  窦娥略抬了头,露出脖子上几道红线,堪堪绑住皮肉,伤口还在渗血,因朝着观众,脸上神色格外清楚,眼中不平,怨气愤怒直冲九重,“冤!”

  十王齐声问:“窦娥,你冤不冤?”

  窦娥想抬起头,但仅凭几条红绳,哪能支撑起这重颅,脑袋摇晃,几欲折断再次滚下。眼里热泪滚滚,兜着流不出,是了,哭给谁看,阴间哪有活人?阳间哪是活人?

  这一声答得很小,“冤。”

  阎罗王道,“念孝心一片,遭人陷害,落得此番境地,放你还阳一日申雪。”

  一阵阴风起,十王下场,窦娥抱头痛呻几声,再看身后,正是罪魁祸首张驴儿,他盘腿坐在椅上瞌睡,脸上挂笑,不知乐的是什么。

  窦娥拾起刽子手的刀,解下白练披在肩上,慢慢向张驴儿靠近。

  她唱道:

  没来由遭刑宪受此磨难,

  看起来老天爷不辨愚贤。

  良善家为什么遭此天谴?

  作恶的为什么反增寿年?

  法场上一个个泪流满面,

  都道说我窦娥死得可怜!

  眼睁睁老严亲难得相间,

  霎时间大炮响尸首不全。

  冤妇入地府受阎王传唤,

  还阳一日申雪把案重翻。

  可怜我一家三口遭人害,

  夫亡母死在阴间相作伴。

  无人信我哭诉两手清白,

  今日窦娥捡起这斩头刀,

  把一桩惊天动地冤案断!

  怨散去来生定见青天现!

  窦娥抓起张驴儿的辫子,手起刀落,那头颅也落进手中,窦娥眼眶里那趟热泪,心里那圈不平的冤气,终于消散。

  场内响起一阵笛声,哀哀怨怨,凄凄切切,随着窦娥下场,慢慢淡去。

  一官兵踏上来:“张驴儿!官衙传唤!”

  连唤三声不见动静,官兵进门看,地上只有一具无头尸,盖着染上窦娥鲜血的三尺白练。

  这出戏彻底结束了。池座包厢,在场近千人,无一人言语。

  近年来随着京剧融合发展,不同派别会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改编创作,但哪能想到,还有一条别具一格的路子,窦娥自己报仇了。

  这跟传统的观念截然不同,世界阴阳有平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话常伴随着冤屈,倒霉事儿落到头上,只能怀揣怨愤等待一位清官,翻起旧案终结远去的冤恨。但现实往往不是这样,清官少有,迟来的清白又有何用?

  二月红的改编,揭示出一个简单又真实的道理,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为你主持公道时,你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拿起这把冤刀,维护属于自己的正义。

  我恍然回神,见到张海客眼里的泪,想笑又笑不出来。

  老黄叹道,“这一出戏唱完,二月红这个名算是彻底响了。”

  观众碍于张学良在,不便像往日那样直接扔金银物件打赏,默契地一个个传到台边,很快积出两小堆,亮晶晶的。

  二月红拉开红幕走出来,跟众人谢幕,又道,“特谢诸位捧场,今日所得票钱打赏,一律捐给救国会,另设捐赠箱,爱国志士者,可投心意支援抗日。二月红谢过诸位。”

  用的本声,语调清亮,带点书生气。

  敢情这是一出义演。我问老黄,“你知道这事儿?”

  老黄摇头,“估计小六子知道,我平时不爱问这些。”

  张海客很会看人,瞅见张学良旁边坐的那位军官的表情,跟我们调侃道,“戏子军阀,一个无情,一个无义,却爱国。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楼下掌声叫好声如潮不绝,震得耳朵疼。现在不能跟以往比,我连吃饭都得蹭别人,除了脚上的两双袜子,没别的可扔去打赏。等到客人散尽,我们把剩下的茶点吃干净,下楼去四合院,正好碰到刚回来的耿继周一众,老黄笑着拍了拍他,“你又迟到了。”

  耿继周一脸茫然看着我和张海客,期望解惑,我摇摇头,回忆刚才那幕自断冤仇,叹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后来耿继周确实没见过这出戏,因为二月红只演了这么一次,有富人集资求他再演,二月红都直言拒绝了。京报将其称为窦娥绝唱,还编了些有意思的故事,试图解释二月红的改编。

  沿着右廊往院里走,正中是一个小荷花池,小粉莲一朵朵,蛙蝉一片,正好清清刚才的掌声。我便走得慢,落后他们几步,见众人已经迈进四合院了,我干脆停下,靠着栏杆点了根烟抽。

  对面那条长廊后有一整排房间,用作戏团成员住处,廊上伙计端着道具、热水盆来去,人来人往中,有几个人挨着池塘边站着,不曾动过。

  我的好眼力此时正好派上用场,那几人都见过,是眼熟的陌生人。

  二月红卸下妆,换了身红色长衫,绣着枫叶。少见男人穿这么艳的颜色,但他生得好看,身姿挺拔,一头短发,跟台上的娇人模样截然相反,挺直的背好像怎么打也不会弯,骨头硬得很。

  张学良邀来的那位军官正跟二月红侃侃而谈,旁边站着副官,还有一个姑娘,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看样子聊了一段时间,很是投缘。姑娘也很眼熟,正是我先前碰到的那位,应该是二月红带着的人。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见证了哪两位大人物的相识经过,只当个小插曲旁观了。

  后来跟解雨臣相处,因他在二月红膝下受教学习,或多或少受了些影响,做事为人带着相似风格。这些细节常在不经意间引出久远的记忆,以至于我常忆起这位一剧窦娥名动京城,声名显赫在即,却潇洒南去长沙的戏子二月红。当解雨臣告诉我,打算放弃长生技术专有,将其公开给全世界时,他神情坚定,如同当时站在红幕前的二月红。恍惚间,我的记忆穿梭时间回到了这一晚。

  灯下,此时的解雨臣、过去的二月红与历史中的窦娥重叠。一切早已注定,如同窦娥的结局,一开始便写在话本末页,唯一的区别是谁去演绎这出故事,而我,不过是一位翻开这卷落满灰的厚书页的陌生看客。

  手里的烟烧到头,来寻人的张海客拍了下我,“回去睡觉了,明天离开还得早起。”

  走出长廊时,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不曾想,后来再见到他们,已经过去一段荒谬又漫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