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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个月,我约见了很多人。

  出于习惯,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把地点定在中国各个城市的茶馆,往靠窗包间一坐,点一壶碧螺春,桌上两只小杯,茶水冒出热气,我盯着那些缥缈散开的水雾,经常走神,对面听我谈话的人会叹口气,安抚我道,“放心,他一定回来的。”

  但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话,经历过的那些失败,在最后的时刻不断强调着,如果这一次没有改变,那就是真的结局了。偶尔,我会把对自己无能,和向命运的不公产生的愤怒转嫁到这些听众身上,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自信,是不是基于长时间以来我表现出的全知,所以我口里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但即便心里想了再多的恶心蠢话,我也说不出口。

  我只能笑一笑,说,“嗯,我知道的。”

  高阳嗯了声,“你确实需要找个医生聊聊了。”

  于是我去找那个解家医生,还是按照习惯坐在小茶室窗下,楼下是居民小巷,电线穿插两道墙,挂着各种颜色的衣服,路面盖着石板,有个穿黄色短袖的小男孩在跟爷爷踢足球。爷爷鼓励他说,“咱们学好了,踢世界杯去!”

  我听到这话笑了笑,“还差个几十年吧。”

  医生也听到了楼下的动静,不过他没附和嘲讽,静坐着等待我的讲述。这是一种很温柔的咨询开端,病患刚踏入房间时,确实带着渴求治愈的想法,但长时间以来遭受的精神重创,会让他们面对自己的医生习惯性地摆出防御姿态。如果这时候你选择用提问的方式进行对谈,那么在患者眼里,你这是在强迫他做问卷调查,而不是帮助他。

  胖子总形容我长得太像小白脸,我也吃过几次样貌的亏,所以后来会刻意反着用这些治疗方法,让进屋看到我的人下意识觉得,这个看起来文弱的男人不好惹。

  我喝了口茶,道,“我只是听别人的建议来找你说说话,我没什么问题。”

  医生嗯了声,“之前把《苏菲的世界》重看了一遍,我觉得作者的设计很好玩,你要听听我的胡扯吗?”

  我让他随便说,当做普通朋友聊天就可以,毕竟我不会给他昂贵的咨询费。医生所言,我不能记在这里,我觉得需要给你们留点悬疑,什么都说开,这本笔记就没那么好玩了。但我的内心确实安静了很多,我开始耐心等待,等待那个时间,等待最后的终点。

  事情的发展总会出乎意料,在我放弃找朋友们聊天的时候,他们开始陆陆续续找我对谈,话不多,内容大都是日常生活,或者讲述他们过去的经历。他们的故事同样精彩,平白被时间覆盖实在很可惜,所以我询问过当事人的意见,能否容我写下,或者出版,他们都同意了。这部分内容同2013年的游记放在一起,用来填补这本笔记残缺的空白,我写完空白便停笔。

  后来我带上这本笔记,一个人重复曾经走过的路,以前奔着各大省会城市景点,这一回走的小县城,骑摩托,抢乡村班车,帮人割猪草当住宿费,夜里被蚊子叮满腿的泡,我晒黑了一些,看起来倒健康很多。

  这一趟我又遇见了些人,很奇怪,穷确实穷,但也过得简单快活。我无法评价这种生活状态到底好不好,因为他们其实没有选择,从出生那刻起,一部分人的生命进程早已注定,被迫留在一个小镇,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离开县城,极少部分人把握时代趋势加上个人气运,最终实现阶层跨越,这都是小地方的常态。之前我谈人生,常用无趣乏味等词语,可能跟我见得太多有关。但那时,我表面的平静下是一股股焦躁的恼怒和无力,并不能静下来,像闷油瓶那样听别人的话。现在我终于能戴着草帽躺在田坎上,跟一头水牛过一个下午了。

  老李叫我去屋里喝点冰镇啤酒解暑,待会再继续写。

  我回来了,喝了两瓶雪花,吃的是咸花生,今早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盐水一煮,鲜嫩鲜嫩的,很好吃。书接上文,我只希望未来那些工具,能给所有人选择生活方式的机会,人不应该局限于奔波生存,如此聪慧的族群,该去做更伟大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