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黄色的光。我很疑惑,天门山里怎么会有这种情趣酒店里的氛围灯。我坐起身,背包就在身旁,手臂有些痛,但已经被包扎好了,不过伤得实在太深,厚厚的绷带上还是渗出一丝血迹。

  面前正是巨大到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青铜树,那些暖黄色的亮光,竟然是石面猴在燃烧。它们安静站在青铜树杈间,像被下了命令,全身都被火苗裹着,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这里只有这一种声音,像一整片森林瞬间被大火覆盖。随着燃烧,石面猴身上开始掉尸油,尸油很快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慢慢朝着四周扩散。很快就会流到我的位置。

  我往外走了几步,发现身体竟然没有一丝的疲倦,经过那样紧张又剧烈的活动,再厉害的人都要躺着休息几小时,我昏睡了多久了?我看了眼表,很奇怪,手表的时间是停滞的,我以为是进水了,掏出GPS定位器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也是停在了我出发的那一天。

  并且,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热浪,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包括黑瞎子,他一定安全地待在某个地方。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压根没有跟我一起。这次出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北京压根不会知道。但这是幻觉,我的意识像被控制了,黑瞎子会跟我进秦岭这个念头清晰地像被刻在脑子里。我皱皱眉,这种感觉,是天授。

  我还在思考出现幻觉的原因,突然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我回头一看,有个人站在昏暗里,身高与我相仿,那张脸,也跟我一样,但我知道他不是我。

  齐羽走到我身边,仰头看着面前这辉煌的火光,“没想到你会成功。”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却另起一个话题,“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的身份。”

  两个问题的答案我都想知道,但我明白,选择哪个解答,或者保持沉默,只能由他决定。无法否认,如果他能解答,我可以坐在这里陪他看到石面猴烧成灰。

  齐羽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不过是一个棋子。其实很简单,你多想想就能想通,在别的方面那么精明,怎么到自己身上,就蠢得一塌糊涂。”

  我保持沉默,继续等他讲话。人身攻击而已,我很早以前就麻木了。

  齐羽继续道,“你所知的比我多很多,我只重开了四次,终极便放弃我了,我不知道是哪些因素影响它做出这个决定,但是我确实被放弃了。棋子被放弃的结局只有死亡,你明白这个道理,张家、汪家都是这样的。”

  我明了,问出那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为什么我跟你的DNA是一样的?”

  齐羽笑了笑,“终极连时光倒流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你觉得它造不出一个你?不过我只是用着你的身体,跟你本人并没什么关系,你放心。”

  我恍然,但还是有些不理解。

  齐羽按了按眉心,看起来有些嫌弃我,“我的身体,可以而且必须是你,因为只有你的身份最合适。在这场大局里,如果没有末日这一说,你其实会过得很安稳,但是末日确实被终极敲定了,1960年,终极决定实施替代程序,试图拯救那个未来。替代程序中,你是最关键的那个人,你是所有的交点。”

  依据齐羽所说,好像我的一生从1960年开始就注定了,那时我还不过是我爹的一个小玩意儿。

  石面猴快燃尽了,青铜树也开始燃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青铜也能像纸片那样被点燃,那是一种蓝绿色火焰,看起来像没有温度的假象,冷冰冰的,火焰竟然能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

  我看得有些出神,齐羽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会发生在未来的画面,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重开了多少次,我就在这里等了多少年,现在,它终于发生了变化。”

  齐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有回到这里,我真正的记忆才会连贯起来。”

  他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但这点情绪很快消失了,他笑了笑,“孩子,你叫我一声八爷其实更合适。”

  谈话到这里,我终于听到了一条震惊的消息,但过于震惊,以至于我不知道用怎样的态度面对他,毕竟,长时间来,我都习惯把齐羽当作假想敌。

  齐羽看着我,“我想,我有点明白我被终极放弃的原因了。我好像失去了联系,无论是跟那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的人的联系。”

  我大致明白他口中所指的那个人是谁,但我不能再说出那个名字,来伤害这个人。

  “我观察着你,你拥有的联系坚定得让我羡慕。你知道在终极的词汇库里,联系这个词对应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我又没跟它对过话,是不可能知道的,闷油瓶跟它经常聊天,他可能懂,但我也没办法去问他了。

  青铜树燃烧了很久,时间行走缓慢,几乎静止。齐羽好像一直在等待我回答他这个问题。不过我确实没有头绪,我也在用联系这个词来描述一切,但如果具体问我,联系是什么,我也答不上来。能不能学一下闷油瓶的,联系就是心知肚明的秘密?

  冷焰很快到了尽头,青铜树像逐渐消失那样陷入黑暗,空间里残余的光在变淡,我眼前能看到的事物越来越少,面对黑暗,我不可抑制地闭上眼睛。面对未知,闭眼是最安全的。

  我听到了齐羽最后的声音,那是一句很轻很温柔的话。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那间医院门口的汽车里,车载GPS显示的时间是刚出发的那天。是梦吗?

  嗓子很干,我拿起水杯准备喝一口,手却有点异样的感觉。我低头看了看,手臂上多了一些不会存在于这个时间点的伤痕,很眼熟,这种整齐和角度,只能是身体主人自行下手。

  我数了数,正好十七道。

  这是惩罚吗?

  这点惩罚未免有些轻。

  我苦笑了下,驾车离开这里。

  回杭州的途中,我满脑子都是齐羽最后留下的话。

  他告诉我,联系是爱。

  我的手臂上有十七刀,这代表每一刀是一个无辜的生命。

  最开始的故事里,我无法得知哪个人是击败汪家最合适的棋子,只能通过费洛蒙的嗅觉,从人海里筛选拥有这种能力的人,然后一个一个尝试。我像那些走出原始部落的战士,为所谓的荣光或未来等正确理由,举着刀斩下性命。在找到黎簇之前,我已经害死了十七个。让他们卷入其中,我无可奈何且无能为力,但对比之下,如果一定要有人承担这份罪,我可以而且必须做那个人。我不信教,但我知道人会拥有罪。罪产生之前,是一份责任,如果我没有承担好这份责任,那么它会自然而然变成罪。

  即便我思想上想得很开,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我陪他们进了十七次古潼京,目睹一个正常人疯掉,直至自杀而死的全过程。没有人能做到对这些无动于衷,我看到他们以各种各样离奇的方式死在我面前,死不瞑目的双眼狠狠盯着我,仿佛在用自己的死亡审判面前这个罪人。

  如果人死之后真的有审判,那么我一定会被判不合格。按照爷爷说的,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我也算那种拥有可怕人心的人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抗拒与人接触,几乎进入到一种避世的状态。一旦看到那些生活气息的画面,我便会想起那十七个人,如果没有这一切纷争,他们会好好地活着,娶妻生子,或者当丁克也可以,然后苦恼于一些普通但是却很真实的问题,比如下一顿饭吃什么。

  这种联想代表我的脑子在自行治愈心理,因为人只要流过泪,悲痛过,痛苦会随之减轻。我不愿意接受时间的淡化,后来我发现,我确实没法通过时间去淡化这些伤痕,无论是留在我自己身上的,还是留给别人的。

  我所背负的那些记忆里,有很多人因为张家、汪家、九门和上峰而死,站在那些死者的角度,就是倒大霉,只能用倒霉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遭遇。或者说得好听点,这都是命。云彩死的时候,最伤心的是胖子,潘子死的时候,最伤心的是我。但我们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想救一个很无辜的人。我们错了吗?难道我应该坦然接受安排的这一切?难道一定要用遗憾去抚平遗憾?

  但我站在那个时间点上,没有路可走,向前,后退,还是站在原地,都有人在流血。我需要做出那些决定,点兵点将点到谁,谁就要被我拎出来站在棋盘上,听从号令。这种权利好像需要一个很干净的人来做,才显得不那么突兀,能被所有人接受。而我,干净吗?我所享受的一切不过是另外一些人背着生命换来的,他们无可奈何,这就是不对等的交易。

  一个屠夫为了一个无辜的人不得不杀普通人去威胁另一个屠夫,这算是什么政治电车问题。

  我想不明白这些事,能做的只有逃避,这很痛苦,痛苦到只能用自残的方式去排解,好像我在身体上留下这些痕迹,便能安息那些不知道到底存在与否的灵魂。但这些跟生命本身的逝去比起来,显得那样微不足道。这些伤陪了我好几年,我本以为再也不会拥有,但罪好像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和情况改变而减轻。

  我面对个体问题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时,会试着从宏观的角度理解,但我发现,在拯救闷油瓶这件事上,无论是哪个指向,我能得到的结果都是一个字,罪。

  费洛蒙的那些幻觉在不断强调一件事,所有组织团体族群部落的背后,没有一个是干净无暇的,人类文明就是踩在血肉尸体中成长起来的。文明从残暴中诞生,文明因残暴而存在,甚至我们压根无法讨论文明是什么,只有当它的对立面出现,文明才会显现它的意义。

  难道终极给我的意义就是当文明的阴暗面,只有这样,我才能拯救文明。多么讽刺的修辞句。

  齐羽告诉我,我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联系,那个名为爱的联系。我该找谁询问这一切的答案,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爱也能变成一种罪。即便有人能替我解答,词句太多从何说起,我能保留的只有沉默。

  写下以上语句时,我才真正明白了小哥的深沉,他被道上人诟病的沉默背后,是一种浩瀚的温柔。面对再残酷的人心,他始终秉持着最初的想法,以沉默以对。可笑我还大言不惭宣称要拯救他,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该怎么拯救他。

  我写到这里时,心里有些难过,但这份难过也是那样无能为力。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看这本笔记的你同样如此,即便你现在抵达了未来,科技突飞猛进,生活美好无忧,困扰你的只会是工资和三餐。你也做不了什么,我们同样的无能为力。

  从来没有谁能真正拥有什么。

  这一段文字,写到这里便结束吧。故事还是要继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