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空间很大,像极了中南大学的那个地下室,一排排全是木塔,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

  胖子摸了几个,发现只有满手的灰,东西也不大值钱,大都跟文字有关。架上的卷轴一碰就碎成粉,翻开一些年代较近的,密密麻麻却是看不懂的藏语。胖子本想让藏民向导给翻译翻译,我把他扯住,“别浪费时间,这里待久了总归不好。”

  黑瞎子在黑暗里看得格外清楚,他指着木塔中间的空间说,“还是别碰,木塔里全是尸体。”

  走到中央最大的那个木塔面前,我把高阳叫过来,指着一堆手榴弹里缠着细线的那枚,“交给你了,高阳同志。”

  这种款式的手榴弹比较近代,是带着保险措施的那种,只要紧紧握住弹片不松,拔出拉环还能再插回去。

  高阳很快便解决了手榴弹的问题,我让他跟我一起把那个大木塔搬开,露出一个带着井沿的井道。

  我放下背包,在井沿上扣了个三角爪,“你们在上面帮我打手电,我拿完盒子就上来。”

  好几束手电齐齐照下来,不过那些光显然不是为了给我照亮,而是按照主人自己的想法,探着边缘。井下的空间非常广阔,除了中央立着的青铜台上摆着一个青铜盒子,别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窄口只允许一个人通行,就像摄像头总有死角,他们不会知道下面的这些墙壁上有什么东西。

  绳子有些不稳,落地时我跌了一跤,口袋里的烧酒洒了一地。我看了眼酒瓶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胖子,待会记得给我分点酒。”

  胖子那束光倒是打得直直的,一直跟着我的脑袋,“黄河收到!”

  我拿走那个盒子,朝上面喊了声,“拉我上去。”

  上去之前,我的口袋里的打火机就那样轻轻地落下去,与青铜桌的桌角亲密接触了下,打火机燃了,掉在那堆慢慢淌开的烧酒里,火光瞬间腾起来,我的裤脚险些烧到,“他娘的,诸事不宜,快拉我上去啊,想吃烤人肉吗?”

  他们看了看蹿到井口的火焰,又看了看我,脸上不约而同是极其无语的鄙夷。

  我并不理会他们复杂的眼神,把盒子装进冲锋衣内侧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轻松不少,最难的问题终于解决了。

  我在墨脱待到夏天结束才离开,这是使命暂时告一段落的难得假期。

  我跟他们把西藏能走的地方看了个遍,去过纳木错,在喜马拉雅山脚走了圈,不过所有人都拒绝爬雪山,只留下一堆傻乎乎的游客照,我回杭州洗出来后,给每人都寄了一份,我的那份挂在吴山居的卧室里。

  中途经过那个伐木场,高阳又跟负责人吵了一架,我们不得不再次当一回苦力。这回高阳可没客气地跟我们道歉,还笑着说有福同享。

  后来小花因为解家需要主事人,不得不离开,顺带把黑瞎子带走了。我、胖子,高阳三个人,便天天裹着藏袍四处跑,经常在藏区公路上飙车,偶尔带点特产去慰问各个县的部队,颇有康熙当年微服私访的风范。

  当能看的看完之后,我们回到陈雪寒的民宿。

  每天夜里,我照旧爬上屋顶,一边抽烟,一边看雅鲁藏布江,胖子靠着门框跟游客聊天,他留了长发和长胡子,皮肤晒得黝黑,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袍子,除了不会说藏语,跟藏民没什么区别。

  不过待久了,日常用语我们还是学了几句,我最喜欢给人讲扎西德勒,碰到我听不懂的藏语,我就回一句扎西德勒,反正不是坏话,别人连生气都没办法。后来我回到真正的人间,偶尔跟人对话出神,下意识都会蹦出一句扎西德勒。

  待了半个多月,胖子闲不过,把云彩接来玩,两人进了一匹天珠,真假混着卖,云彩装买家忽悠别人,一开始她还很排斥,私底下跟我吐槽胖子利欲熏心无药可救,我劝了劝她,说胖爷这是在攒彩礼钱,云彩慢慢也想开了,后来搞天珠买卖比胖子还积极。怪的是也没有人来找胖子的麻烦,他说这叫假作真时真亦假,那些买他珠子的人,后来都成了他这辈子里难得的好朋友,回到社会中,偶尔还会一起约饭泡澡堂子。这很不容易,胖子刚入门那会还年轻,跟兄弟拆伙对他的打击不小。西藏的神奇之处,便是在这种事上,江湖离这里很远,连空气都是最干净的。

  我去那片藏海花里躺过一次,在那里,我好像能感受到到闷油瓶身上的气味,这很让我安心。但我也只去过一次,我怕去多了,就舍不得走了。

  不过我经常去墨脱后山那个喇嘛庙,在闷油瓶雕塑旁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胖子后来习惯了,知道找不到人肯定上庙陪石头了,有天夜里,他真诚地建议我,实在想念,可以把闷油瓶的雕像偷走,放床上当充气娃娃用。

  我还真考虑过实施条件,但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这个雕塑是他拥有爱与失去爱的起点和终点,是他的生命在这个世界的倒影。我舍不得剥夺这部分存在。

  后来我也不怎么上庙看石头,我给自己找了件事做,给来这里旅游的人当向导。我会说多国语言,还知道山脉地名,武力值还不错,很快我的身价就上去了,对比起来,我赚的钱比胖子还多。不过我不是图钱,而是想聊天,我想给他们讲故事,讲我经历过的那些各种各样的传奇,当然,每当掺杂着捏造成分的故事讲到结局,我总会跟一句,“此故事纯属虚构,请勿上升现实。”

  在这些故事里,我是一个时空穿越者,在各种年代旅游,偶尔帮帮碰到的好人,坏人没坏透,我也帮。我是故事里最善良的那个人。

  胖子听说我这些故事后,笑话我自恋。

  我只笑着点头说是,我最自恋了。

  有一天,我在拉萨当导游,中午队员在饭馆吃饭,我在外面看天空,碰到个很怪的朝拜者,他说他是从杭州拜到这里的,只差最后十几步,他就能跪到终点了,但他却停下说到此为止。我问他为什么,他拍了拍身上羊皮的灰,坐到我旁边,讲了他的故事。很普通但也很温暖,他的爱人因意外离世,他无事可做,便想着苦修朝拜,来祝福妻子。跪到拉萨花了十年整,到现在,他觉得自己付出足够了,只是心里还是觉得空。

  “我想了想,最后这几步还是算了,我还是得留个念想。”

  我明了,朝他说了句扎西德勒。这最后的十几步,将是他余生的寄托。

  我目送他取下身上的羊皮护板,一身轻松地离开,那背影隐约带着点超脱的飒爽。

  这段时间碰见的人种类齐全,不过那些真心来拉萨的人,好像生活都不怎么如意,我悲叹起人生苦厄多。晚上躺床上想起这个人,唏嘘一番,突然觉得自己的经历跟他很像,不由得联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那句话是这样的: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十月初,国庆节那几天,我们离开西藏。胖子跟云彩回广西,我跟高阳回北京,在机场外拥抱一下作别,高阳回部队复职,不过我很担心他回去后会很不习惯,因为他身上那点沾染的佛性,被我跟胖子搅合得一点都不剩,天天讲脏话辱骂,叼根烟蹲在民宿门口帮陈雪寒招揽顾客,活像个流氓,但是他看起来比以前开心多了。

  离开北京前,我将那枚盒子交给中二病院士,并叮嘱,如果有异常,随时联系。

  院士笑了笑,“你要相信我的水平。”

  我打量他一眼,那个笑容极其真诚,让我想说的调侃话也出不了口,只能保持沉默。

  我们坐着晒了会秋天暖洋洋的太阳,院士看了眼表,到上班时间了。他站起身,揣着盒子准备回实验室,我叫住他,朝他笑了笑,做了个藏舞姿势,“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