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15号,解雨臣收到了那份迟来的回报。

  我坐在他对面,慢慢喝着热茶,目睹他的表情从欣喜变成质疑,最后落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确定要把这份文件给我?”

  我笑了笑,“烫手山芋是吧,这是答应给你的报酬。”

  小花跌坐回椅子,撑着脑袋,看起来有些苦闷,“可我没想到,这事还真会发生,而且也不合理。”

  我想起过去的很多事,现在也只是轻轻一声叹息,“事情还没结束。”

  小花合上文件,“等着你给我们一个解释。”

  我看了眼表,站起身撑了个懒腰,走出禁闭室时,回过头跟他说了句新年快乐,“拜拜啦,我得回去过年了。”

  王盟那小子月初就跑回老家了,走之前还向我要了个大红包,说这是年度奖金。一个人处理吴山居的年账,着实费了些时间,忙完一看,已经是下午六点半,我赶忙开着金杯往杭州老宅赶。迟到了一定会被罚酒,三叔最喜欢干这种事。

  我正了正衣冠,今天穿的是胖子送的加绒夹克,托小花转交我手,小花回忆着模仿胖子的口吻,说,“胖爷为爱把钱打水漂,资金不足,特呈上心意,愿吴邪同志来年红红火火,顺利完成大事业。”

  听完这话,我乐得给胖子转了笔钱过去,附了一句兄弟帮衬的彩礼钱。

  开门的是意料之外的人,他们没来消息说已回国。女人穿着一身粉小袄,年轻靓丽,看到我,笑着叫了声小邪,又扭头朝院子里说一句小三爷回家了。

  这让我想起伯伯那一声。我迈过大门,这才看到站着一大家子人,好像都在等我。

  院子里精心挂着新年装饰,门廊贴上红艳艳的对联,看字迹,应该是二叔和奶奶的手笔。就连小满哥也没能躲过中国人对新春的执着,脖子上悬着一枚带红绳的金铃铛,它好像有些郁闷,时不时用爪子薅一薅铃。

  潘子笑着来接行李。离家近,我什么也没带,只拎着离京前小花送的点心礼盒,听说是他家的厨子自己研发的新款式,以前是国宴掌勺大厨,做甜点一绝。三叔穿了一身红袄,跟文锦姨那件拼起来,活脱脱的本命年情侣装。不过说实在的,三叔跟文锦姨站一起,估计旁人会觉得是父女。我爸正拉着三叔讲悄悄话,我猜是在商量今晚的拜年红包封多少合适,毕竟两个有老婆的凑一起比较有共同语言。不像二叔,只能眼巴巴看着我,他欣慰地望着这边,脸上是少有的放松,我很久没看到他露出这种眼神,上一次还是浙大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他高兴过头,包下楼外楼一层,把老家的亲戚全请来吃了一顿。奶奶坐在正堂里,摸着小满哥的脑袋,少见的,她也穿上暗红色的夹袄,爷爷走后,我就从没见过她穿过艳丽的色。

  眼睛有些酸,看起来是一幅全家福了。

  还差一个,就真正齐了。

  文锦姨拍了拍我的肩膀,“想啥呢,菜快凉了。”

  我笑着点点头,走过去抱了抱奶奶,哑着声说,“我回来了。”

  这顿饭吃得格外长久,我果然被三叔灌了不少酒,连文锦姨都骂他小孩子气。但迟到确实是我的错,无奈只能一杯杯喝下,文锦姨偷偷给我换成了米酒,喝再多,下肚也是暖烘烘的热,不至于醉。

  新年进入倒计时,米酒的酒劲上来,我耷着脑袋趴在桌上,盯着电视机里的春晚节目发呆。主持人开始数倒计时,三叔一把拽着我的领子往外扯,嚷嚷着放烟花,我踉踉跄跄跟着,路过门槛险些摔了一跤,文锦姨跟在身后,笑着说,“小邪这跤要摔下去,来年一定是个好兆头。”

  三叔花足了钱,院里堆着好几箱,他还特意改了火线,把几个箱子同时连起来,一点就是五个烟花箱一起放。饭前我帮忙搬烟花,被库房那一屋子的易燃易爆物给震住了,这要是一个举报电话打去,雷子准得加班来抓。烟花在大院子里炸了十几分钟,我歪着脖子坐在台阶上,刺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零点到的那刻,胖子发来短信,我看后在心里呸了声。他那条短信是这样的:新年快乐发大财,赚钱了记得给胖爷分一羹,云彩的民宿还缺资金。

  我关上手机,望着头顶绽放的烟花,瞬间的美丽却能持续这么久。三叔陪文锦姨在玩仙女棒,笑得鱼尾纹都皱出来了,不过那腻歪的氛围,倒跟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没两样。

  我点了根烟,爸妈在屋里看不见,这才敢抽几口。五颜六色的烟花下,烟味被火药味盖过,轰隆隆的一声接一声,仿佛没有尽头。

  编辑完几条短信,挨个给朋友们发去,做完这项必做工作后,我开始想念一个人。好像只有在某种安宁的时刻,闷油瓶的身影才会浮现在我的脑子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就是我所追求的安宁。

  我笑着抽了口烟,往老宅外走去,街上有很多小孩子举着烟花追逐嬉闹,各家各户门前都挂着红灯笼。民俗传说讲,灯笼和烟花是为了吓跑年,我却坚持认为,这些灯和声,是给黑暗里找不到家的人指明方向。

  我蹲在宅子外的台阶上,又抽了两根烟,院里的烟花声终于结束,我该进屋去领红包了。年纪最小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我一直都是拿红包拿到手软的那位,不晓得今晚能收获多少,够不够给云彩的民宿再添一层。

  进门前,我看了眼两侧的街道,孩子们还在闹腾,嬉笑的声音零零碎碎,红灯照着路面,有种喜庆下的暗沉。在这瞬间,我仿佛闻到了一点熟悉的气味,火药味再浓,也遮掩不了这股独特的味道。

  我笑了笑,可能他能看到,也沿着灯笼和烟花的声音找到这里了。

  走进屋,我拿出一个塑料袋,开始挨个拜年收红包。三叔看起来颇为不满,文锦姨顶了顶他肚子,他才掏出一个胀鼓鼓的大红包,目测装了三四万,我惊叹一声,笑着看向三叔,“舍得啊?”

  三叔臭屁冷哼一声,“媳妇的命令,不敢不从,你小子要拿就快点,别磨叽。”

  我笑着接过,弯腰做了个拜年揖,“三叔你抓紧生孩子,这样才能让我把这么多年的红包还给你。”

  守岁守到两点,大家陆陆续续收拾着准备睡觉,我把奶奶送回房后,牵着小满哥走到院子里,朝黄土倒了两杯酒,一杯敬爷爷,一杯敬九爷。小满哥非常配合,也嗷了两声。

  我站在慢慢安静下来的院中,等最后一盏灯灭,只有檐下的灯笼还亮着红光。我却觉得心里安稳,此刻还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在一个见不到光的地方代替所有人面对结局,没有人陪他吃年夜饭,没有人送上代表祝福的红包,不过如果按闷油瓶的年纪,可能他还得给我奶奶发红包。

  想到这里我笑了声,小满哥疑惑地抬了抬脑袋,我蹲下来,揉着它的耳朵,“也祝你新年快乐。”

  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拥有这样的满足,即便是转瞬即逝的幸福。

  不知为什么,那个念头比以往更加强烈,这算不算身处绝望往往能生出更坚定的希望。

  我一定能救下你。

  无论重来八百次,还是仅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