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同志对某些事格外顿感,我说去外面开个房,明天去贺兰。她大手一挥,让我在她家里住了一晚,如此放心一个陌生男人,我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联想未来她在宁夏考古界的地位,这种处事态度也能理解了。

  当晚吃饭时,姚卫林提起昭武九姓,言语不再是单纯的史料描述,夹杂了很多她的个人猜测,显然,她通过研究北方文明,慢慢发掘出了一丝隐藏在历史背后的联系。

  姚卫林望向书架上的玉器摆件,那是一件仿红山文化的土玉猪龙,“我一直不明白粟特人进入中原的动机,说是历史必然,可以理解。但是当放在更具体的时代背景下,必然实在不能接受。为什么他们会主动地承担起东西文化交流这个媒介任务,尤其是848年,张议潮收复河西诸州,如果没有粟特人的加入,丝绸之路可能就此断裂。但粟特人恰恰选择了合作,使丝绸之路文化又继续发展下去,他们也借此机会,变成政教两界的热门人物。从结果来看,他们的目的只是融进中原文明,我不相信那时候有民族拥有如此豁达的观念,愿意让自身消亡,成为汉族这个词语的一部分。”

  姚卫林顿了顿,喝了口水润喉,“关键是,粟特人一开始十分抗拒与外部通婚,直到后来为了巩固政界地位,不得已才派人与汉人产生姻亲联系。这种被迫的行为跟他们的目的显然又违背了。”

  她这番大胆的猜测令我惊叹不已,仅仅通过考古,竟能揣摩到历史背后隐约控制的行为。但我没有办法把事实告诉她,这对她而言,可能不是好事。

  人类文明的融合发展,看起来是那样自然,从聚居地出走,走进另一个文明,相互碰撞,再返回。像《出埃及记》那样,人的出走与回归,始终是本能的主动,小到离家和归乡,大到使者互派。这样的行为恰恰能体现文明本身的统一,如果有一股所谓的力量掺和,推动这一切,这无疑在否定人类文明本身。难道我能直接告诉她,那具火葬的墓主人,昭武九姓粟特人,张议潮,其实都是一个家族的人。

  姚卫林看我一直沉默,停下话头,“你不说点什么吗?”

  我只告诉她,“你的猜测太大胆了,我很佩服。”

  姚卫林撇撇嘴,“你不想说就算了。”

  第二天一早,我跟姚卫林前往贺兰县。墓里有考古价值的物品均被运进研究所,墓地早已回填,恢复成普通的耕地,此刻上面应该留着保水的小麦秆。

  姚卫林说起考古回填,有些感慨,“我们只是读卡器,储存卡取出来,储存卡的外壳只是无用的历史废料。”

  我笑道,“看不出来,你还蛮有人文情怀。”

  姚卫林摇摇头,叹道,“墓里埋的人,在很久以前,是像你我一样的活人。”

  她这话充满人情味。我常以为,一个人在某个行业待太久,熟悉各种操作方法后,慢慢会从心底冷漠。这句话,放在考古职业上更是如此,成品挖掘出后找史料分析探讨自然有趣,但前期的挖掘工作,无疑能让一个正常人失去理性。

  因为墓主人身份特殊,这座墓的物件,连同骨骼都收在仓库。我看到那具黑化的骨骼遗骸时,心里开始泛酸,那只右手有奇长的二指。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的特征了。

  姚卫林带我去另一间储藏室,随葬品装在透明的隔板里,花纹富有规律,但因为文明断代,即便有人大胆猜测这是文字,也无法可取。不过我能读懂。

  我向姚卫林要了纸和笔,开始照着陶罐上的文字进行翻译,内容不过简短几句。

  因试长生丹,身体异化,不得已焚烧,愿灵在天安息。

  姚卫林过来看了眼,问我长生丹是什么。

  我拍了几张陶罐的照片,把纸片撕碎揣进口袋,“很快你就知道了。”

  信息到手,我不打算多留。离开时,姚卫林坚持留联系方式,我便报了吴山居的座机号,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关根。

  回到灵武市,我心里沉重了些,不仅仅是为接下来的路,还为跟姚卫林交谈的内容。张家人影响历史之深远,不仅仅涉及政治军事,更在暗中干涉文化发展。我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张家真的只是长白山、香港、海外这三支吗?当年粟特与外人通婚,长生血脉外溢,如果查下去,会不会是中国现存长寿村的源头?

  各种思绪混杂,令人头痛。我睡了一整天,那位参与火电厂工程的同学,像过去的几百次,在傍晚准时来电,说碰到了点麻烦事。

  我假意推辞一番,等他抬价到一个合理的程度,才接下委托。撩下电话,只觉得又是一次不明前途的旅程。给王盟去电找几个帮手,他好像正在招呼客人,这么晚还没下班,这很难得,我乐了几声,不过听到电话那头的成交价时,还是忍不住骂了几嘴。

  这回坐飞机没法带枪,面对汪家,胜算有了一丝悬乎。不过我也不急,山前必有路,我这人在紧急情况下往往能迸发出奇特的智慧。脑子里过了遍明天的流程,天已经快黑尽,我下楼吃了碗杂酱面,回到房间冲了个澡。

  小旅馆外是热闹的夜市,我坐在窗下抽烟,那种糟糕的落寞又慢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