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隐秘的、压在心底被忘却的记忆, 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快要将玄鳞吞没了。
他看着王墨,脑中全是两人在一起的画面。
过去漫长无际的度日如年里, 他活死人似的瘫了三年,是这小哥儿跪在他跟前,说要好生待他。
那会子,他干瘦的一把枯柴, 是他一口饭一口汤,硬生生给喂回来的。
他背后烂到骨的腐疮,是他寻了大夫, 熬了中药,一点点养好的。
他坐不起来、下不得地, 时常尿得被子褥子一片湿, 是他单薄的身子伏在他身前, 背着他上炕下炕,从无怨言。
四轮车新打的轮子、炕头子墙上的木头扶手、枕头边的孔明锁、蛟绣的卷轴画,还有摔断的双腿……
数不清的长夜里, 相互依偎的情谊、缠绵悱恻的情愫,像一把烈火,将玄鳞荒草一般的心口子熊熊燃烧。
“你好好的, 比啥都强。”
“抱着爷, 我踏实。”
“真想和爷过一辈子。”
——“我不负你。”
玄鳞想不管不顾地奔过去,将人拥进怀里, 塞进心窝子,可是不成。
他不是吴庭川, 就算他将事情全部说清,他会信吗?一条妖蛇, 占了人身,天大的荒唐。
就算他行了大运,王墨肯信。
可那个让他废了双腿,过得如此艰难的人,是自己啊。
天杀的自己。
玄鳞沉默地看着王墨,他瘦小的身子,比初见时还要凹陷的脸颊,残废的双腿……
手紧紧握作拳头,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
他石樽一样立在那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泪。
还是身边的妇人瞧见了,惊诧地开了口:“哎呀这是咋了,咋还哭上了!”
玄鳞这才惊觉眼泪湿了脸,仓皇地抬起手擦掉了。
秋风萧瑟,卷着落叶扑簌簌地刮过来,冷飕飕的。
王墨仰头瞧着汉子,好半晌,才狐疑地问道:“这位公子,也是来找我的吗?”
这人实在太惹眼了,长身玉立仙鹤似的,往那一站便知道是位有身份的爷。
还有那模样,一张顶俊顶俊的脸,甚至可以用秀丽来形容,可眉宇间一股子英气,没一丝一毫的矫作之态,像是凛冬颓败天地间傲然的一棵青松,风华正盛。
王墨可以肯定,他从没见过他,这样姿容绝色的一张脸,看过一眼,定是难忘的。
可既然不相识,他又因何对着自己泪流满面。
见人不语,王墨皱紧眉,又问了一遍:“公子,您是来找我的吗?”
玄鳞还没开口,却听一阵脚步声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地蛋子疾箭一般狂奔而出。
狗子和妇人熟,倒是没叫,可一抬眼,正瞧见了大门口子的玄鳞。
它一愣,立马怒目而视,身子弯作长弓,长毛炸起,喉咙里发出低低沉沉的吼叫。
王墨一惊,忙出声喝道:“地蛋儿!别乱叫!”
边上的妇人也往前挡了挡,瞧向玄鳞道:“你甭怕啊,它见了生人就这样,等熟了……”
话音还没落,就见狗子一愣,缓缓收了炸开的长毛。
它一动不动地瞪着玄鳞,目光闪烁,又不可置信地垂下头,嗅了嗅地。
终于,“呜汪”一声清脆地吠,狗子越过妇人,朝向玄鳞径直奔了过去。
它双目放光,尾巴摇得飞快,抬起前爪就往玄鳞身上扑:“呜汪呜汪!”
玄鳞垂下眼睫,眉宇间是微不可察的惊诧。
好半晌,他缓缓伸出手,摸了摸狗子的毛脑瓜,你……认出我来了。
地蛋儿被摸了头,喉间呼噜噜响,兴奋地仰头蹭他。
它将前爪落回地上,围着玄鳞转了几个圈,见人一直不动地儿,急得张嘴咬住他的衣摆,拖着人往院里进。
一直拖到了王墨跟前,才松了口,欢实地叫:“呜汪!”
边上的妇人瞧得眼睛都直了,她啧啧称奇:“哎哟真是破天荒了,地蛋儿从没这样过吧!”
最难的这两年,狗子一直陪在王墨身边。
跟着他去了渡头,到了这人地生疏的村子,见了吴家下人的凶恶,也瞧了王墨的寻死觅活。
它虽不能说话儿,却什么都懂。
它从个见谁都亲、没心没肺的傻狗,变作了如今的战战兢兢,瞧谁都防备。
可方才,它竟对个陌生人,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亲昵。
王墨狐疑地将狗子搂进怀里,仰头瞧去眼前的汉子:“对不住啊,它平日里不这样的,给你衣裳弄脏了吧。”
玄鳞瞧着他疏离的态度,心口子像是被利剑穿透似的疼,他眉心成川,难耐的呼出口气。
王墨瞧他这模样,想来他是恼怒的,他心里过意不去,轻声问道:“先拍一拍,要实在不成……您回头脱下来,我给您洗干净。”
边上的妇人见他一直不说话儿,急道:“哎哟你这汉子,咋还哑巴不说话儿了。”
玄鳞自怔忪里抽回了神,他喉头滚起,瞧向王墨,沉声道:“不碍事。”
好低好沉的一把嗓,像是空谷幽涧里投进了一颗石子,咚的一声,沉入了潭底。
王墨不自觉的脸上起热,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您过来,也是想要副字吗?”
玄鳞抿紧唇,好半晌说不出话儿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眼下早已物是人非,他也不是那个瘫在炕上的汉子,王墨……认不得他了。
他沉沉呼吸,艰涩地开口:“嗯。”
闻言,王墨轻轻垂下眼睫:“那、那便随我进来吧。”
说罢,王墨伸手摸着地,车轮滚动起来,碾着土面吱吱嘎嘎地响。
玄鳞瞧着他圆乎乎的后脑勺,单薄的身子,费劲儿扒着地的模样,疼得心快要裂开了。
他难忍地咽了口唾沫,后齿紧咬,抬起步子跟着一道进了门。
不大的屋子,简陋得不成样子,一眼就望到了底。
一张火炕,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再无他物。
王墨到桌子下,拍了拍手上的土,伸手扒住椅面,手臂使劲儿,想要爬上去。
他这模样,其实趴在地上写字最是方便,可他心里头不情愿,宁可狼狈地爬上椅子,也想同个寻常人一样,端正地坐在桌案前。
椅子没固定,不多稳当,王墨爬了几次都上不去。
平日里,都是地蛋儿在边上帮衬着,今儿个也不知道咋了,这狗子偏是不过来,窝在角落里,滴溜个眼珠子,一会儿瞧瞧王墨,一会儿瞧瞧那汉子。
王墨回过头正要喊它,忽然,一双大手自他背后伸了过来,想要抱他上去。
王墨起初以为是刘婶子,可一偏头,却与汉子四目相接,对了个正着,他一惊,慌忙开口道:“别!”
玄鳞愕然,指尖的温度一闪即逝,他缓缓抽回了手。
边上的妇人眉心拧紧,嗔怪道:“你这汉子咋这不懂分寸,他一个寡身的哥儿,你就动手动脚的!”
说着,她将手臂上的筐子落到了桌面上,挤开玄鳞,挨到了王墨身边。
玄鳞站在一边,心口子不住地抽疼。
那感觉,不是天塌地陷的磅礴剧痛,而是发觉他在他身边,靠得那般近,却无法以亲近的姿态守着他,被一句所谓的「分寸」远远隔绝在外了。
小刀割肉似的,丝丝拉拉入骨的疼。
忽然,一阵哒哒哒脚步声响。
窝在一边的狗子爬了起来,跑到玄鳞跟前,伸头蹭了蹭他的腿。
见汉子没摸它的毛脑瓜,呜呜唧唧一声叫,趴在了他的鞋面上。
桌案边,妇人躬下身,自后搂住王墨的腰,费劲儿的将人扶上了椅子。
她一个妇人,就算常在地里头干活儿,可抱个人,还是累得紧。
她抽回手,掐腰喘了两口子长气,道:“哎哟我说墨哥儿,你这一个人过,处处都为难,也不是回事儿啊。”
王墨没应声,他坐坐稳,伸手将桌案边的镇纸拿开,捻起张宣纸轻轻铺在了桌面上。
他垂着头,眼睫微颤,轻声道:“刘婶子,您想要写啥?”
妇人熟稔地将碗里的清水点进砚台里,帮着磨墨,她瞧着王墨,道:“娃他爹那边的老人过六十大寿,我们想着写点儿喜庆话儿,并着贺礼一块儿送过去。”
“这样啊。”王墨将宣纸放了回去,自下头抽了张红纸出来,“这喜庆的事儿,得用红纸。”
“还是你想的周到。”妇人笑起来,眼尾起了皱,她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些,轻声道,“墨哥儿,婶子和你说个事儿啊?”
王墨点点头:“您说嘛。”
妇人搓了把手:“婶子娘家那边有个亲戚,三十岁出点儿头,做泥瓦活计的。这人老实本分还忠厚,他发妻生病那几年,不离不弃地筹银子给她瞧病,只是那女人命不好,没留住。”
她叹了口气:“他鳏了好些年了,家里有个娃儿,也是个小哥儿,聪明伶俐的,婶子就想问问你,成不成?”
王墨闻言,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是被吴老夫人赶出了门,可身契还在吴家,吴庭川便还是他相公。
他也清楚,凭他如今的模样,就算爷醒了,吴家也不可能再容他进门。
可到底,他记挂着他,时时刻刻,从未停歇。
好像他活着,也不过是为了等那人的一个信儿,是生是死,是醒是睡,或有朝一日,他娶了新妇,做了新郎。
仅此而已。
王墨白齿咬着唇边,难忍地呼出口气,正要开口拒绝。
就听一道声音自耳边沉沉地响了起来,边上汉子眉宇冷肃,厉声道:“不成!”
妇人被吓得一愣,她扭过头皱眉瞪向他:“不是,我问墨哥儿话儿,和你有啥干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