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腰上没力,坐不住,王墨将枕头塞到他后背垫高了,也好让他半坐着吃上一口,免得呛着。

  瓷勺搅了搅,粘粘稠稠的面糊,没见着几粒米,王墨眉头皱得死紧,心口子不由得泛起酸:“你平日里……就吃这个啊?吃这个,不扛饿。”

  这吃食,倒还没有他在王家的时候好了。

  王秦氏舍不得给他好饭菜,却又得指着他干活儿,虽然都是些粗米、陈米,或者玉米粉搓成的面疙瘩,可是管饱。

  再瞧瞧手里这碗,哪是给人吃的。

  他就着这一碗面糊,舀出一勺,先送到了汉子嘴边。

  玄鳞没张口,面色清冷的将头偏到了另一侧。

  王墨想想也是,这清汤寡水的,连个腌菜都没有,谁能吃得下去。

  可不吃,肚子里没食,人就受不住,他轻声哄他,像哄孩子似的:“吃些嘛,也润润喉。”

  见人一直不张口,王墨抿了抿唇,只得将心窝子的话掏出来同他讲:“方才妈妈来,说是老夫人叫我了,我打算和她提提请郎中的事儿,还有这吃食……我瞧见西屋那个灶堂,炊具都齐全,想用用,到时候我给你做,咱再不吃这稀面糊了。”

  汉子仍没动,固执得木桩子似的。

  好半晌,屋子里静悄悄,只有喘气声轻轻。

  王墨不大会哄人,肚子里墨水也不多,编不出好听的话儿,他没法子了,抬起手肘轻轻碰汉子,那股子劲儿,像两个好亲密的人闹了气,在软软的撒娇。

  玄鳞一方大妖,从来高高在上,不染尘埃,世间万物皆敬他、畏他、忌惮他。

  成了瘫子,人人又怜他、笑他、嫌弃他,和他这样的人,从没有过……

  他瞧着这小哥儿端着碗,从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过的手,眼睫轻颤,伸出自己没啥劲儿的右手,将将接过碗:“我自己会喝,你去吧。”

  *

  过了东边那个角门,就是前院。

  胖婆子在前头引路,王墨在后头轻手轻脚的跟,他身上是新做的棉袄,不是比着做的,大了不少,可暖乎乎的,心里头仍欢喜。

  昨儿个夜黑,他坐一顶小轿进门,没瞧清里头是啥模样,而今日头当空,映照出了这座宅院本来的面目——

  四四方方的石板路,青灰砖墙,瓦房出檐,飞檐斗拱,廊下,是朱红的廊柱,描着金丝祥云纹,很是气派。

  胖婆子边走边道:“这宅子呢五进式的,咱们大爷住在三进院里,前头那个二进院住着老夫人,后头四进院,住了两位,是家里的二爷和三爷,再后头,是吴家祠堂,祠堂的东南角单划了块地出来,住了二爷的生母赵氏。”

  王墨也不敢多问,婆子说一句,他便跟着点一下头。

  不知道行了多久,终于停了步子,高门大屋的长石台阶下,一个着翠绿锦缎棉襦裙的小娘子正端正地跪着。

  正月里的,天大冷,地冻得梆硬,就算出了日头,风也刀子似的刮人。

  王墨想着,这女娃子娇滴滴的,别再跪坏了。

  可婆子却见怪不怪,头都没多偏一下。

  擦身而过时,那地上的小娘子也瞧见王墨了,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墨一怔,忙收回目光,缩了缩颈子,跟着婆子的脚步上了石阶。

  屋子里一股可浓的檀香味。

  胖婆子请过安,恭恭敬敬道:“老夫人,人给您带过来了。”

  一会儿的工夫,自里头走出来个穿绸缎的女使,轻声道:“老夫人让进去。”

  王墨连声应下,垂着头跨进门,行了没两步,就听得里头一声斥骂:“跪下!”

  王墨心口子一缩,“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屋里头穿金戴银的站着一排妇人,被他这动作逗得咯咯直笑。

  忽然,一声拍桌子响,动静不算大,可顷刻,妇人们全都住了口,行过礼,缩起膀子、提着绣帕出去了。

  屋子里静下来,除去王墨和老夫人,只一个方姓的老妈妈立在边上,是老夫人的陪嫁,伺候许多年了。

  “抬起头说话儿。”

  座上人发了话,王墨才敢看人,吴老夫人穿一身绀青缎子面,腿上盖绛色锦被,她知天命的年纪,样貌却年轻,只鬓边两挂白,显出了岁数。

  大户人家的主子,往那一坐就有气势,王墨咽了口唾沫,跟着吴家下人的叫法,低低唤了声:“老夫人。”

  老夫人没应,好半晌后,自鼻尖呼出一息:“昨儿个夜里,你和庭川都说什么了?”

  她声音又平又缓,可就是让王墨害怕,比瞧见他那狠厉的后娘还惧得慌。

  他不敢瞒人,支支吾吾道:“我、我说会好生待他……”

  老夫人眉毛一皱,边上的老妈妈便开了口:“昨儿夜里,邱妈妈带着巫师过去,被赶出来了,可是你说了什么?”

  “没有!”王墨眼睛睁大,唇线拉平,“我咋可能说啥呀……”

  “那大少爷干啥凶人?还赶了人出去!”

  “那、那妈妈带着好大一群人,呼啦一声,怪吓人的……兴许、兴许是大爷也吓着了。”

  “胡说八道!”

  王墨吓得一激灵,哆哆嗦嗦地趴回了地上。

  火盆烧炭声噼里啪啦的响,许久后,座上的人缓缓开了口:“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得清楚,庭川虽不能动,可到底是家里的主子。”

  王墨连连点头,又怕老夫人瞧不见,忙回了声“是。”

  吴老夫人捻了把佛珠,轻轻闭上眼:“你下去吧。”

  王墨额头贴着石板砖,没动。

  站在边上的妈妈开了口:“你这娃娃咋回事,夫人叫你退下。”

  “我、我有话儿说。”王墨抬起头,额头压得一片红,“我想寻个郎中,爷、爷后背上,生了一片疮。”

  座上的人手指微收:“什么?”

  王墨深吸了两口子长气,硬着头皮,抬眼瞧过去:“你们咋能这样伺候人,大爷那背,烂得都不成样了。”

  *

  和王墨一起回院的,还有方妈妈。

  木门被推开,方妈妈在门口站定,轻轻唤了声人:“大少爷。”

  玄鳞抬起眼皮懒懒的瞧她一眼,转脸又闭上了。

  方妈妈一早知道会是这般,面色平常的进了屋,她微微欠身行了个礼,道:“奉老夫人的话儿,过来瞧瞧您的背……”

  “出去。”

  “大少爷,您得体谅夫人啊。”方妈妈眉头紧蹙,“夫人为了您,吃斋念佛,半日不肯歇。您不愿意见她,她连您院子都不……”

  “滚出去!”

  “啪嚓”一声脆响,矮桌上的瓷碗应声落地,登时碎得四分五裂。

  “哎呀您这是干啥呀!”方妈妈急得跺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炕上人又一声怒吼时,摇着头唉声叹气的出去了。

  王墨进门,就瞧见地上不止碎瓷片,汤汤水水也洒了一地。

  那碗面糊,大爷根本就没喝几口。

  王墨蹲下身想捡,就听炕头子又起一声:“你也滚出去!”

  这汉子一恼起来,气势汹汹的可吓人,王墨吞了口口水,没动,只埋着头,将大些的碎瓷片捡进渣斗里。

  玄鳞见人不动,唯一能动的右手狠狠捶在炕上,他双目通红:“为什么不滚?!”

  话音落,起了一阵脚步响,就在玄鳞以为王墨走了的时候,那人提着扫帚、畚箕回来了,弯着腰,沉默地将地上的碎渣子和汤汤水水一并扫了进去。

  待清好了,王墨掸了掸衣角的灰,凑到炕边躬身瞧他,轻声问:“爷,您是咋了?”

  因着那两声吼,玄鳞止不住的粗/喘,他抬起手臂,压在眼皮上,盖住了小半片光,让他能短暂的沉进黑暗里。

  见人不说话,王墨下意识伸手去摸褥子,果不其然,湿了一大片,又尿了。

  他呼出口气,缓声道:“是我回来的迟,叫您委屈了,不就是尿了嘛,换了就……”

  玄鳞的右手缓缓握成拳头:“为了一百两银,要和我这个瘫子同处三年……你若要,我让管事拿给你,你现下就走。”

  王墨双目圆睁,摸褥子的手停住,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呼吸……吴家大爷咋知道一百两银的事儿了。

  他蓦地想起今儿早出来得急,纸头子、钱袋和换下来的里衣放在一起了。

  就要去找,一偏头,却见正在炕里头。

  王墨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响,脑子里一片白。

  好半晌后,他才缓过神,口中重重呼出了口气。

  他心里头明白,吴家大爷既这般说了,定是会这般做的。

  可、可是他走了,他咋办?

  他尿得浸湿的褥子,后背连到大腿的腐疮,稀得没有几粒米的饭食……他走了,谁管他?

  王墨咬了咬牙,手攥成拳头又放开,放开又攥紧,直到手心里一片汗,才下了大决心的道:“我、我家拿了四十两银,我、我拿了八两。银子用了,我身上就一两了,走了……还不上。”

  玄鳞轻嗤一声:“不用你还。”

  王墨一愣,不知道该咋回,他喉咙口子发堵,唇角起颤:“那等你、等你后头好了……我、我就走。”

  玄鳞掀起眼皮,看了他半晌,又重重闭上了。

  忽的,一道细声钻进耳里:“我、我会好生待您的。”

  又是这句话。

  可不知道为啥,玄鳞心口子那片地方,一股子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