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收拾了碗筷,用茶水给自己和玄鳞都漱过口,脱鞋上炕,他浅声道:“我还是头一回用茶漱嘴嘞,怪舍不得。”

  玄鳞没说话,就这么听他讲,也觉得热热闹闹的,一股子生气。

  王墨怕汉子夜里尿了,又得换褥子,就让他睡在炕外面,自己睡里头,也方便来回拖他。

  吹熄了灯,轻轻放到炕边的矮桌上,王墨爬进炕里,把自己埋进被窝。

  新做的被子,棉花宣腾,盖在身上可暖和,身下的炕烧得也旺,王墨觉得有点热了,偷摸伸出一只脚。

  他偏过头去瞧人,暗夜里,看不清楚脸,只有一片模糊的轮廓,随着门口子花烛的红光轻微地颤抖。

  王墨小声问:“爷,你热吗?要不我给被子掀出一角?”

  玄鳞一个瘫子,皮肤烫透了也不多清楚,他只觉得燥,心口子乱哄哄的,难受。

  可也不知道为啥,他就是羞于启齿,即便那话头已经递到他跟前了,他也没接。

  王墨想着他该是不热,便没再多问。

  眼皮才闭上,困顿感顷刻席卷了全身,太累了,实在太累了,从早到晚,终于能歇了……

  就在快要昏睡过去时,王墨强撑着开了口:“爷,你要是摸见湿了,就叫我,沤着难受。啊……你还不知道我叫啥吧,我叫王墨,笔墨纸砚的墨。”

  一如既往的,没有回应。

  黑暗里,玄鳞偏过头瞧他,这小哥儿闭着眼,睡得可沉。

  *

  “咚咚。”

  “咚咚。”

  门口子传来好大的声响。

  王墨睡得迷迷瞪瞪,还以为是吴庭川尿了,他腾一下坐了起来,下意识就去摸边上的褥子,却被一只大手攥住了腕子。

  王墨揉了把眼睛,才反应过来是外头的声音。他摸索着下地,也来不及披件衣裳,急慌慌地走到门口子,隔着道门,他问:“谁啊?”

  一把老嗓子:“邱婆子,前头院儿的。”

  前头院,吴老夫人的院。

  王墨打开门,正见个老婆子立在门口,她身后还站了五六个,脸上涂油彩、戴兽面,身上着长褂裙,颈间挂铜镜的壮汉。

  月光清冷的打下来,照得人脸魑魅魍魉一般,王墨一惊,忙缩进门里。

  “哎哟这就吓着了?不多大个事儿。”邱婆子转过头,对那一群长褂子道,“劳驾往里头走走。”

  脚步声起,一群人鱼贯而入,也不知道他们身上挂着啥,叮叮当当的乱响。

  可王墨不清楚,玄鳞却是清楚,这一群人,该又是吴庭川那个娘,寻过来跳神的。

  洞房夜,龙凤花烛不灭,就那么点光亮,映出这群人各色的面孔。

  邱婆子立在当中,朝着炕里头行了个礼,刚要开口说话,就听“砰咚”一声大响,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邱婆子一惊,“咣当”一下跪在地上:“大爷,我们也是听着老夫人的话儿,过来给您除邪祟的。都说您那魂儿给压实了,得擦着正月到阴曹地……”

  “滚出去!”

  一声吼,惊得邱婆子再不敢说半个字儿。

  她吊着眼小心的往炕头子那处瞧,太暗了,瞧不着啥,可也令她心惊胆寒。

  那形如槁木的大爷竟然开口说话儿了……她忙叩了个头,招呼上人灰溜溜地出去了。

  门被轻轻阖起,王墨站在原地没动。

  方才那一声,让他蓦地意识到,这个瘫在炕头子的男人,实实在在是个爷,若不是那场祸事,他断不会拘在这方寸之间,连外头天都摸不着。

  他得好生待他。

  至少这三年,不能亏了心。

  王墨走过去,才发觉那砸过来的东西是油灯,灯油都洒出来了,他将油灯放回矮桌上,提着小胆、轻手轻脚地爬上了炕。

  正要躺下,蓦地想起什么,忙伸手去摸褥子,还好,干的。

  可他仍不放心,轻声问他:“想撒尿吗?”

  玄鳞唇角一抽,不止没有说话,连眼皮都没有抬。

  可那小哥儿却不依不饶,又凑到他耳朵边:“我把你尿吧,别到半夜了,又弄湿了炕。再阔气的人家,也换不起啊。”

  一阵窸窣声,他那个才进门的夫郎下了炕,油灯亮起,一副单薄的小身板出现在他视线里。

  他要作甚?给他把尿?!

  玄鳞慌得想凶人,可张了口,却吐不出伤人的话儿。

  王墨给汉子翻正,又拖又拽,费了大劲儿地将他扶住,靠到墙上。

  可玄鳞太久没坐了,身上没劲儿,才扶住,就软塌塌的倒了下去。

  试了几次都不得行,王墨只好先将人放下,到炕边的地上去摸夜壶,“嚓”的一声轻响,夜壶摆到了炕沿上。

  那脏个东西就往炕上放,玄鳞眉头皱得可紧。王墨瞧出来了:“你太重了,我抱着你就拿不起夜壶,我、我一会儿会擦干净的。”

  说着,王墨将人拽着坐起来,一手扶着他肩膀,反身坐到他后头去,再让这汉子整副身板子都靠到自己胸膛上,紧接着,两条细瘦的腿自后头伸过去,再是两只手……

  给人把尿这事儿虽然是王墨自己提的,可真到做了,还是臊得慌,他的手在汉子的胯骨边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大决心的,将那儿给扶住了。

  玄鳞只感觉青筋都要跳出来,他脸色铁青:“放手!”

  本来就慌的王墨心里头一紧,忙将手松开了。

  他埋头在汉子的后背上,瓮声瓮气道:“那、那你自己扶着,我、我给你举夜壶。”

  陶瓷的夜壶举到了下边,玄鳞却迟迟没有伸出手。

  身后的人等得急了,抖着嗓子催他:“你右手不是好生的嘛,咋不扶啊?你忒重了,要撑不住了。”

  玄鳞闭了闭眼,认命的扶住了。

  *

  翌日清晨,王墨一早便醒了。

  他在家做活儿做惯了,从来不敢贪睡,就算到了吴家,也改不了这习惯。

  一睁眼,先往汉子的被子里摸,见是干的,才放下心来。

  炕头的柜子里放了新衣裳,昨儿个事儿多,王墨没来得及细瞧,眼下一看,这尺寸……该是给他的。

  王墨伸着手在衣面上摩挲,得有快十年了吧,他都没穿过新衣裳了。

  边上的玄鳞趴着睡了一夜,本来就不舒坦,加上好的那条右胳膊麻得厉害,王墨这一动,他就跟着醒了,只是昨夜的事儿太臊人,他没睁眼,在那儿装睡。

  过了不知道多久,实在装不住了,睁开眼,就瞧见那小哥儿正撅个腚,一脸欣喜的在摸衣裳。

  也不是件多好的衣裳,细布老花的,比后头院儿里那几个妾室的差远了,想来是管事儿的没将他放在眼里。

  可饶是如此,这小哥儿还是欢喜,一张不大的小脸儿上露着笑,暖进人心窝子里。

  王墨一偏头,正与玄鳞的目光对个正着,他咧着嘴:“你醒啦?”又举着衣裳给他瞧:“柜里的,好看吧?”

  不知道咋的,玄鳞一瞧见他就总想起昨夜那事儿,他垂下眼,不敢正经瞅人,却听见这小哥儿道:“哎呀,这都卯时了,你想尿了吧?”

  一回生二回熟,水声淅淅沥沥,闹得玄鳞脸红。

  王墨却没觉得咋,给他抖了抖,又怕他嫌脏,用昨儿个用过的布给他擦干净。

  夜里头黑,玄鳞也没瞧清这小哥儿是拿啥给他擦的,这青天白日的,才看明白是盖头,红艳艳的,在他夫郎头顶上盖过一大天的盖头。

  玄鳞耳根子泛起红,控制不住的轻喘起来,单薄的胸膛子起起伏伏。

  王墨以为他是嫌脏,闹气了,忙给人搬回炕里:“昨儿个不是黑嘛,没瞧清……我一会儿就寻人要个干净的来,你别这样。”

  干瘦的大手一把抓住被子,慌乱地扯到头上,盖严实了。

  王墨还想问他是咋了,就听外头响起了敲门声,跟着一把老嗓子喊道:“墨哥儿,醒了没?”

  昨儿个大爷凶人那事儿,没半天就传开了,婆子站在外头,里边人没发话,不敢进。

  王墨一惊,赶紧扯过被子,将汉子全身盖住了。

  他下了炕,趿上鞋,边走边提的蹦到门口子。

  打开门,胖婆子正立在外头,端着木托盘,上头汤汤水水的两个大碗,过来送早饭的。

  王墨抿了抿唇,问道:“咋没有干粮?”

  婆子怕里头人听着了,声音压得可低:“里头那个,吃不得。”

  “咋吃不得?昨儿还吃了饺子。”

  婆子狠剜他一眼,将托盘往他手里塞了塞:“赶紧吃,吃完了到前院去,老夫人叫你了。”

  王墨再不敢多问,关上门,端着托盘进了屋。

  他将托盘放到矮桌上,到炕头子扶人起来。

  掀开被,玄鳞全身都是红的。

  王墨“哎呦”一声:“热坏了吧,可不能再蒙头上了。”

  玄鳞咽了口唾沫,浓密的眼睫轻轻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