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可真无聊啊。”
稚嫩的少女手执长剑，一板一眼地舞着每招每式。日头很晒，一旁的迎客松下趴着的白狐在阴影里懒成了一滩，而她身旁的女子半个身子在阳光下，呆望着一个人练剑的少女。
刚入门便被师尊带在身边云游近一年的少女和同门都不太熟悉，再加上性格怕生不太说话，总是一个人躲到山崖边上练剑，或在树下阴影打坐，时常就这样消磨过一天的时光。
那时她的眉眼和神色都还稚嫩，额前的疤痕还没褪去，脸上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懵懂。贡宁师姐假送水之名拖着摆臭脸的玉明来与她一同修习时，年少的向时雁还会悄悄窃喜红脸。
她自己都快忘记了，还有那样一段日子。
其实向时雁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或许她的自由与快活在秦邈出生在这世上的瞬间就结束了。对这个世界的生硬与异样毫无察觉的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幸福啊。
“无趣。”老祖宗眯着眼摆了下爪子，眼前的光影瞬间变化，师姐妹三人其乐融融的场面被白光吞没，向时雁迄今为止的人生片影在一人一狐面前回转，画面又定格在向时雁选择修无情道功法时的情景。
原本兴致盎然的白狐在匆匆扫过几眼她的生平之后便蔫了下来，好像不太高兴似的。
向时雁看着醉酒的师尊对自己慢悠悠地笑着，说她不适合修无情道，但却没有更多的解释，转头又与秦楼楚馆的姑娘们谈笑去了。
“这倒是真的。”白狐好像受骗了一般气鼓鼓，她搭着凳子两步跳上桌，偷吃向时雁记忆中的菜肴。
“请前辈/师尊指教。”两句话重合在一起，让向时雁忍不住愣了一下。
“先练着吧，什么时候参悟了就大成了。”师尊只是摆摆手，小声嘟囔了一句，“实在不行及时回头也还来得及。”
“以情入道，从来都是先易后难。修无情道的最后以通达人情但忘情不偏不倚为精、修有情道的要学会对凡俗杂念与人间情爱一视同仁，两道殊途同归。”白狐抬爪将桌上的酒杯推翻，溅出的酒液泼在向时雁裙角，“你和你的师尊都太拙劣了。”
背景细碎的笑声突然化作云烟，白狐漫步在河堤上，看着白衣女子从天而降，将溺水的女孩从湖中救出。她一甩尾巴，无奈地叹了口气：“无情之道先摒外物再修内心，你虽能轻易抗拒凡尘的诱惑，但面对他人的影响却总是心志不坚。”
向时雁跟在她身后审视自己的人生，迟疑地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遵从己心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当然没什么不好，但你误把压抑内心当做正确的修炼之法，压抑自己情绪的同时又屡屡做出多管闲事的矛盾之举。”白狐砸吧砸吧嘴，“你的味道很奇怪。”
“都怪你那个没用的师尊，自己走了偏路不说，还将你也一道扯上。修行一途，避重就轻本就是大忌，就好像以武入道者畏伤，以杀入道者畏生，以情入道者不能畏情。”
“……师尊？”向时雁一愣。
白狐舔舔爪子挠挠耳朵：“一看便知她心里有鬼，这人同你一样是个样子货。与浅薄者纠缠千次也不敢真的尝真情一次，就是成仙的天梯近在眼前，你们也上不去。”
老祖宗碎碎念着：“就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吗？”
夜幕突然降临，向时雁一回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已经变得陌生的墨竹峰小院，记忆中的自己正坐在院中的茶台旁，刚才被她从水中救起的女孩按着她的双手缓慢逼近。
“看吧看吧，你总是这样。不历情关怎能成就无情道呀？”看到她将槐叶推开的场景，白狐忍不住摇了摇头，“算了，就到这里吧，你真是个无——”
话音减小，白狐突然顿住，晶亮的黑眸直直看着向时雁，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漂亮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她咧开嘴一笑：“遮遮掩掩的，原来是藏在这里了呀。”
向时雁下意识地精神一凛，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慌乱是为何，只是本能的有种奸情被撞破般的惶恐。很快她便意识到白狐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在看她身后的某人。
她这时才想起这一幕后又发生了什么，看到那扒着门柱悄悄偷看的女孩时还是不由的一愣。
贺鹤那时刚被她带回山中，还是个瘦小无光的孩子，只有勉强看起来清秀的脸还有几分可爱。贺鹤盯着院中的两人，上前一步。
向时雁往旁边退开一步，为贺鹤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自己与槐叶让道，没想到小孩却停下了脚步，那双暖棕色的眸子里暗含金光，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地上的狐狸。
“你是谁？”这声怒喝带着一点阴森之意，向时雁看着女孩皱眉指向白狐。
话音未落，瘦小的女孩身形顿时扭曲，周遭图景化作一阵飞雪，唯她还存在，墨黑的龙如白绢上的墨痕一般拧身向白狐扑去，宛如守卫巢穴的野兽一般发出凶狠的吼叫声。
“哈哈好凶。”白狐轻巧地跃到她身上，让黑龙咬不到她，“这才有意思嘛，她是你的徒弟？”
出现在向时雁识海深层中的黑龙并非贺鹤本体，而是她上次侵入向时雁意识时留下的一片残影，即便如此片影的黑龙还是本能地对出现在领地之内的陌生威胁露出了獠牙。
向时雁看着贺鹤与白狐斗来斗去，感觉下一秒白狐又要说出什么打趣她的话来，没想到一错眼的功夫就见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的黑龙旋身逃向了另一个地方。
“啧啧啧……”蹲在地上还没有她膝盖高的狐狸发出无礼的声音，用暧昧的眼神扫了向时雁一眼，“神魂化身呀，真没想到……我收回刚才的话，咱们追！”
分明只是浸入意识的神识，向时雁却觉得老祖宗的目光好像要将自己剖开一般戏谑又凌厉，笑眯眯的狐狸脸分外气人。
白狐同意助她一臂之力，但却要向时雁以自己的“人生”作为交换，然而这只狐狸嘴挑得很，即便向时雁自认为算不上无聊，但显然未能达到老祖宗的要求。
可见白狐想看的并非是她云游冒险或对敌死斗，比起惊心动魄的奇诡经历，向时雁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所产生的情绪才是她想看到，或者说想品尝的。
遗憾的是她从小就是个内敛的孩子，长大以后修了无情道更是性子愈发平淡，直到……她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遁走的黑龙只是贺鹤与她神魂交融时留在向时雁识海之中的印记，虽然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身影，但她已经被好事的白狐逮到，她在向时雁记忆中的部分便再无所遁形。
事已至此，向时雁倒也不怕白狐到处乱跑撞破她与贺鹤的亲密事了，但令她没想到的是白狐却径直走向了先前已经看过一遍的向时雁年少时的回忆。
还是京郊那间熟悉的山庄，白狐全然不复方才审视她童年时的刻薄，有些雀跃地抬起吻部揭开了院中的一层迷雾。
向时雁自己都不曾察觉到这里有什么东西存在，只见周遭的建筑忽然变化，几个衣着富贵的小男孩从她身旁跑过，向时雁本能地朝他们看去，却将另一人的身影收入眼中。
她瞳孔一缩，那女子一身黑金华服，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跟在方才跑过的几个小男孩身后，脸上摆着烦躁的表情。这幅面孔向时雁只见过一次——她被贺鹤关在幻境之中时曾经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是贺鹤生前的长相。
不似眼下的清丽容貌，贺鹤本来的脸虽然仍有标志性的圆润杏眼中和，却总给人一种凌厉之感，看起来全然不似贺鹤现在面对人修同道时伪装出来的那般友好温和的模样，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一般，面色十分阴沉。
都过去了几百年，向时雁一时也想不出这段场景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喉咙发紧，看着面色沉沉的贺鹤朝自己走近，那人赤金的竖瞳忽然一转朝她看了过来，让向时雁下意识地捏了下手指。
在识海中她与周遭融为一体，按理说贺鹤本不应该看到她才对……向时雁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当她终于张口吐出一个音节的时候，却发现贺鹤径直从自己身旁路过，追上了先前那几个小孩。
“哈哈哈哈哈哈！”白狐尖利又极尽嘲弄的笑声从凉亭上方传来，她卧在水榭屋檐上冷眼旁观着这场好戏，自然也看到了向时雁一瞬间的窘迫，在面皮薄的后代朝自己瞪来的时候她识趣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但笑声还是丝丝缕缕地泄出来。
听着白狐发出的怪声，向时雁抿了下唇，刚才她想对贺鹤说些什么呢？话到口中突然堵了一下，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她认真地看着贺鹤，想弄清楚对方究竟想做些什么，却见那人竟然在那三个小孩靠近鱼池时抬脚将中间那个小胖子给踢进了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在坠落的水珠与孩子呼救的声音中，岸边的向时雁无意间又一次与她对望，忽然有种女子脸上嘲讽的微笑十分可爱的感觉。
她想起来了，这三个看着面熟的男孩是向家本家的宗亲，算起来还是她的表哥。
那个年纪的小孩都贱得很，而向时雁作为一个没有父母依靠的私生子，自然是受人嘲弄欺凌的存在，当年这几个坏心眼的表兄没少欺负她。
不过她到本家去的时候也少，加之向时雁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戏弄，随师尊远离凡尘之后便很快将那些事都忘记了。
……应该是忘记了的。
为什么贺鹤会出现在这里？她又为什么……可以干涉向时雁的记忆？
另外两个小孩紧张兮兮地趴在岸边伸手想将那富态的男孩拉上来，却被身后的黑龙一人一脚给蹬进了水中。
与呼救声一同响起的是白狐欣喜的笑声：“小狐狸，你徒弟可真是道好菜，她留在你识海中的‘足迹’都如此灼人，你可曾尝过她的情、欲？”
自然是尝过的，向时雁扭头去不跟她说话，白狐从水榭上跳下来，跟在她身边又讲起一些恼人的荤段子。
贺鹤勾起一个带着几分邪气的微笑，吹着口哨便继续向前走。
跟在后面的向时雁看着在水里扑腾的那几个孩子，脚步顿了一下，便又跟了上去。
她真的忘记了吗？
前方隐约有哭声传来，假山后面蜷缩着一个哭泣的小女孩。
作者有话说：
伏笔详见1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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