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风很冷,冷到像是剜进了骨子里。

  数股轻骑策马从废弃多年的山道上驰骋而过,溅起的雪水与泥泞间甚至夹杂着冰碴子。

  连州界夏雪之事都常有,冬天洒洒水就能冻成冰,每呼吸一口都冷得浑身一个激灵。

  荀陌在马背上颠了好几日,一下马就腿软脚软的跪在一旁大吐特吐。

  他还不满十岁,却早早学会了骑马,比之曹家某位八岁可骑马的公子也不遑多让。

  但纵使他会骑马,也经不住这般折腾。

  他被荀晏喂得很好,不过几年身量就反超同龄孩子,但也到底是个小孩,又跑了十几里地,队里头的文官就一把将他夹进了怀里。

  成年人的怀抱温暖而厚实,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全然不一样,他的温度总是偏低,连心脏的跳动都显得更加疲乏无力。

  荀陌闷闷不乐的掰开了干粮。

  “小郎君啊!”身后的彪悍文士叹气,“怎么还不开心了呢!”

  荀陌默然,半晌才别别扭扭的说道:“先生一孱弱文人都能撑得住,我却不行。”

  徐庶狂笑得差点将干饼子扔火里头。

  “你这小儿!”他笑骂道,“我少年时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浪荡子,游侠儿!”

  荀晏不在,平日里稳重的士人露出了混不吝的一面,他一屁股坐下,就差拿把剑出来比划比划了。

  “论起剑术,太尉都未必比得过我!”

  大概是赶路劳累,又冻得慌,徐庶显得格外活跃。

  “我不信,”荀陌小声道,“你们又没比过。”

  徐庶哼哼唧唧,却也不提比试之事。

  谁不知道荀清恒病病歪歪了那么多年?他还没脸去找人家一个病号去比划!

  “你说你一小娃儿,干啥来受这罪呢!”徐庶问道,“太尉虽不让你做嗣子,却是待你如亲子。”

  荀清恒的摇摇欲坠的名声因着这一点一直稳在某个平均线以上。

  他既不娶妻不生子,便无后人继承,那他再怎么大权在握,肆意妄为,那也没有篡夺之心,更是只是一代之荣。

  “叔父少年时便能战黄巾。”

  荀陌说道。

  篝火被风吹得颤颤巍巍,他拍了拍膝盖站起。

  他家叔父重病之下尚且能忍耐行军劳顿,日夜间行数百里,连喝药的功夫都不一定有,他怎就不能咬牙撑一撑呢?

  小朋友在努力追寻前人的脚步时,荀晏已经穿过了高耸险峻的南太行群山,抵达了上党高地之南。

  南方通往上党的各条要道几乎都被把守,曹操不掩杀心,若雒阳敢救,必让其埋骨于此。

  这番情形也算是早有预料,所以荀晏一早就没有走那几条主干道,他走了一条废弃的荒陉。

  为此诸葛亮的羽扇都挥出了残影来,那小子扇子摇得飞快,嘴上骂骂咧咧,毫不客气的指责他糟蹋了还没捂热的秋粮。

  荀晏觉得太行山路的运输难度应该比不过蜀道的运输难度,所以他告诉孔明让他不要妄自菲薄。

  诸葛亮当时的面色像是要杀人,四兄的眼神便凉飕飕的往他身上扫。

  诸葛亮只能嘀咕着他哥在魏国,等他哥来了如何如何。

  纵是如此,他们一到上党就遭遇了一场劫杀。

  自北行以后的第一次血战。

  结局是荀晏得以坐在帐中,裹着暖烘烘的毛毯,身前是微甜的马奶酒。

  他病得极重,几乎已经没有余力再去装模作样,寒冷与疲惫已经榨干了他的每一分体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绞。

  但贾诩进来后却全然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即使这是一个病得快要死的病人,那也是一个隽秀到雌雄莫辨,年轻到过分的少年。

  很多年以前,他曾在雒阳看到过这个少年。

  “文和,故人相见不敢相识?”

  那少年喘了口气笑着打起了招呼。

  贾诩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自己都有些惊讶,随后他毫无留恋的收回了目光。

  “文和不好奇?”

  “不好奇,”贾诩淡定自若,“太尉应当知晓,我这人最是惜命。”

  他自幼就知晓,一切都有代价,返老还童固然令人眼热,但他却不觉这一定是好事。

  他惜命,所以最不爱管闲事,尤其是他看不透的事。

  “公若奋力一搏,

  未尝不能拦我于上党之外。”

  荀晏说道。

  “输给荀清恒的人不知凡几,多我一个又如何?”

  早已不再年轻的毒士显得极为淡然,纵使兵败于野也未让他动容。

  “真是心狠啊……”

  荀晏叹息着。

  “我败给你,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贾诩道,“卫伯觎料你要么不出兵,出兵必从河南走,可惜他猜错了,大公子亲自布防于许昌一线,你却来了上党。”

  “我还当伯觎还惦念着咱们的情分,”荀晏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公亦是如此想的?”

  贾诩看着他,他说道:“若非郭奉孝不愿领兵,我何至于再来见你。”

  他言语之中竟是有些不情愿。

  这魏国的兵权当真是烫手啊。

  荀晏碰了它,于是与曹操分道扬镳,郭嘉不愿碰,宁愿一直做那背后之手,贾诩碰了,然后心心念念想要扔了。

  诸夏侯曹逐渐老去,新的一代却远不如他们的父辈,又兼荀晏出走之事,曹操愈发忌惮外姓将领,却也不得不培养外姓将帅。

  荀晏闷闷笑着。

  “你今败军,魏公必不饶你。”

  “总比赢了好,”贾诩仍然是那副什么也不在意的神色,“我若赢了,那便再没有安度晚年咯!”

  何况他也尽力了。

  那一地的鲜血与尸体,他甚至亲身上阵搏杀了一番,纵使是曹操,他还能如何指责他?

  他刻意给自己寻最偏僻的地方,他不要战功,也不要曹操赏识,他的资历足够他混日子了,可偏偏就是他撞上了事。

  “我不愿承担手刃荀清恒的恶名。”

  贾诩叹息道。

  “公一手引导了李傕郭汜之乱,这世上竟还有你不愿承受的名声?”那少年的笑意微凉,“你若当真心中有恐惧悔恨之情,如何能活到现在?”

  撕下了往日里的平和面具,他第一次对贾诩露出了冷意。

  纵使无人再提,纵使旧人都死光了,纵使他也是迫于无奈,但那盛大的长安之乱在最初就是他一手引导的。

  贾诩冷冷道:“我若杀了你,凉州人将视我如猪狗。”

  多可悲啊

  ,那些凉州人被打怕了,打一个大棒给个甜枣,给他们读书,分田,分了农具与牛,他们又将原先的侵略者看作恩人。

  “文和不怕我这回真赢了,夺了魏公性命?”

  “你会吗?”

  贾诩反问。

  荀晏没有回答,他费力的站起,侍奉在一旁的荀恽便连忙搀扶住了他。

  帐外是肃杀的荒芜平地与成片的峭壁山峰。

  上党的高地被群山环绕,那条连绵不绝的太行山脉有着天下之脊的称呼,山峦之崔嵬吓退了多少来犯的军队,这是天生的军事要地。

  军营中汉胡交杂,賨人、羌人、汉人皆有,他一个个去慰问那些翻山越岭,疲惫不堪的士兵。

  他出兵时尚且算个青年模样,如今彻头彻尾是个少年模样,沿路看到他的士兵都惊愕极了,甚至有人跪倒在地,喃喃念着腾格里……

  最后他停在了一片高坡上。

  登高而望,群山尽入怀中,微暖的阳光洒下,他伸出手,那些模糊的温暖的光束就透过指缝落在脸颊上。

  “叔父……”

  身旁的侄儿有些不安。

  “别急,”荀晏慢条斯理说着,“我答应过要回家的。”

  回家。

  他会回家的。

  眼前落下了一小片阴影,不知不觉比他高了一点的王平站在了他身旁。

  他不知道是自己缩水了还是王子均长个子了。

  少年的眼眸没有看着人,只是盯着那些模糊的光斑。

  “阿平,能独领一军了。”

  他用着极不符合自己外貌的语气说着。

  “伤眼。”

  王平侧身挡住了那些灼眼的光。

  他向来沉默寡言,如今也是。

  “我们一直希望您能自立。”他说道。

  ‘我们’是谁?

  荀晏很难说清,他们可能分散在各个人群,也可能在各个角落。

  但他却注定难以回应这种期待。

  “北方会越来越牢固的,冀州徐州豫州……那儿的人口、资源、田地都要远胜于我们,袁本初的遗产可比你以为的要丰厚太多了,”他说着,“我们只有汜水关,若是关破,就

  得丢了雒阳,若函谷关破,河东弘农就保不大住,往后便是关中了。”

  “他就是坐拥大半个天下,我也无法心服于他。”

  荀晏有些惊讶。

  他很惊讶的看到在短短一两年里,关左的百姓养出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归属感。

  “那些工匠、士兵不会想要回到魏国的,”王平说道,“您应该比我更懂魏国之制。”

  “您会给所有人一条看得见的路。”

  不论是选官制还是工人学舍,又或者是平白花了大力气的扫盲教育,那都是一条难能可贵的路。

  “你不要说得我像是要去给阿瞒送死一样,”少年拧着眉,“我真是去揍他的啊!”

  王平一愣,他踟蹰片刻方才开口道:“都听老师的。”

  待得后军至时,已是过了有两三天。

  不过两二天的时日,先前的俊秀少年郎又平白缩水了许多,就像是随着病情的加重回溯得越快,如今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了。

  荀晏自幼就是个发育较慢的小孩,他小时候最愁的就是怕日后长不高,好在他成年后的个子还是挺给面子的。

  但他十一二岁时的身高不大给面子。

  荀恽一只手都能拎得起来他小叔父,他愁容满面,那小孩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得一只手提溜着。

  他这番模样,自然难以去见麾下将领,若是叫着某些人看着,说不准直接乐得旧病复发揭竿而起,好在老贾余威犹在,底下人也暂且被押着不敢说话。

  他便与王平说道:“跨过东面的山峰,那里就是你的敌人了。”

  王平少有的露出了少年人的惶恐神色。

  “为何不是……赵将军?”

  “雒阳得有人守着,他守着我能放心,你上你行吗你?”太尉顶着一张软乎乎的脸蛋,用着老成的语气说着,“你不是擅长山地作战吗,就当寻常打架呗。”

  王平很焦虑。

  他们这些蜀人确实打小在山里和个野猴子似的长大,可那是曹操啊!

  那可是曹操啊!

  “为我的明公带上几句话吧。”

  身娇体软的小正太冷心冷清,丝毫不为所动,他取出了锦囊与信件交给了被迫上岗的少年将军。

  他精神极差,说着说着都要倒下的模样,就这还见缝插针的威胁道:“不准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