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一生里来来往往见过许多事情,但如这般离奇的却从未见过。

  荀攸在屋外洗过了手,又在火盆旁去了去寒气,这才掀开挡风的帘子进去。

  他从收到荀晏重病的密信后便马不停蹄安置了长安诸事,又一路策马回雒阳,但中间还是因种种事情耽搁了许久。

  “小叔父——”

  他一怔。

  榻上的青年闭目安睡,病痛使得他眉眼间的锋锐都柔和了下来,面白如冷玉,是惊人的美,也令荀攸感到了疑惑。

  他向来是观察入微的人。

  那与其说是个青年,眼角眉梢实则已更近似于少年人。

  纵使小叔父的面上一贯看不大出岁月的痕迹,但也不至于如此。

  他看向了荀彧,那素来从容自若的叔父此时也显得格外忧虑。

  屋外寒风阵阵,是冬天要来了。

  荀攸打了个哆嗦,他慢慢拢了拢衣服,里屋倒是温暖,但却让他头脑混沌。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说道:“世间焉有返老还童之事?”

  荀彧无法回答,他看着屋外的落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回少年,岂不是好事?”

  他淡淡说道。

  虽是如此,二人面上却无喜悦之色。

  荀攸问道:“仲景怎么说?”

  “不明缘由,”荀彧摇头,“但他的病却未必撑得过这个冬天。”

  未知会带来原始的恐惧与敬畏,荀彧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未知。

  “我欲……命人先备下棺椁。”

  荀彧道。

  “不可,”荀攸抬眼道,“文若心急了,小叔父若是……当真不好了,也万不可走漏了消息。”

  “听闻先前京中不过是流言蜚语,便有豺狼蜂拥而至,何况西北战将骁勇,皆依清恒镇压,方能安生……”

  “可冬天太冷了。”荀彧喟叹道。

  荀攸呼吸一窒,他轻声说道:“他最怕的就是他去后人亡政息,分崩离散了。”

  荀彧便不再多语。

  第一场雪落下时,满城雪色。

  新法执行后第一次发生了叛乱

  ,在距离雒阳不过二百公里的一个县城。

  诸葛亮亲自带队去平叛。

  荀晏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倒是一点也不担心,相比遥远的叛乱,他像是更加在意自己院子里的雪人。

  小侄女穿得圆滚滚的,脸颊红扑扑的,她捧起雪球哒哒哒的跑去给小叔父看,一旁的老仆唉了一声都没有拦住。

  荀晏眨了眨眼睛,他其实只能看到一块模糊的雪白,但他仍然做出了一脸惊喜的模样。

  阿萝在外面疯玩了许久,最后她还是回到了小叔父身旁,她学着那些文吏,一本正经的读着那些晦涩的公文。

  公文没有话本子有趣。

  “小叔父,”她撒娇道,“你什么时候病好啊?”

  “病好了就可以陪阿萝玩了!”

  一旁的青年笑吟吟的托着腮,玉面乌发,生得几乎有些雌雄莫辨,眉眼间既是少年稚气,又偏偏带着疲惫迟暮之色。

  “等阿萝长大了就陪你玩啊。”他说道。

  荀萝突然不怎么开心了,她感觉小叔父在敷衍自己。

  她有偷偷听到大人与阿母说……小叔父的病可能好不了了。

  可分明他还是那么年轻,长得那么好看……

  小女孩的脾气来得突如其来,她嘴巴一瘪金豆豆就掉下来了。

  荀晏一开始未觉,听到抽噎声后才手忙脚乱了起来。

  他威胁道:“阿萝若是再哭,我就告诉阿兄。”

  小侄女的抽噎声一顿,随后哭得更大声了。

  院外传来一声叹息。

  “清恒怎么就欺负起了阿萝?”

  荀攸几乎是无奈的,他一边安抚着荀萝,一边还要安抚委屈起来的小叔父。

  一个是未满十岁的小姑娘,一个是貌如少年的叔父,荀攸只感觉自己是又当爹又当妈。

  他让仆役带荀萝去喝碗姜汤暖暖身子,这才看向了似乎又年幼了一些的小叔父。

  “清恒今日身体可还好?”

  他轻声问道。

  “没事,”荀晏摇头,“没犯过病。”

  左右半个三级残废,天天就躺在屋里,眼睛也不大好使,不犯病的时候也就那样。

  近来

  大侄子回来以后更是连公事都不怎么让他处理了,每日里就使唤人写点东西。

  荀攸便提道:“我在汉中时认识几个道人……”

  “不要。”荀晏拒绝。

  “总得试试吧。”荀攸很耐心。

  荀晏还是摇头。

  若是寻常道人,怕是得吓得哭爹喊娘,他还得去处理他们。

  若是如左慈那般……

  他都能想象得出来,那老道一脸疯癫的说些什么他命早该绝了……

  他是早该死的人。

  或许是五岁那年,又或许是更早,是上天给了他莫大的馈赠。

  回溯的尽头是什么,他想,不会是世人想象的那么好,返老还童又或者是长生……

  “公达,谈谈并州的事吧。”

  荀晏揉了揉眼睛。

  “……何时知道的?”

  “今早。”

  “魏公向太原发兵了,”荀攸说道,“温侯向雒阳求援,我暂且压下了。”

  荀晏默然,他问道:“近来……朝中可有议论?”

  “有,”荀攸如实答道,“小叔父已多时未曾上朝,但尚且无虞,文若会处理好的。”

  “你们不必当我像快死了。”

  荀晏轻声道。

  “清恒慎言。”

  荀晏低下了头,他问道:“公达以为,该救吕布吗?”

  “魏公攻吕布,其意在雒阳,恐怕先前雒阳之乱叫魏公得了些消息。”

  荀攸皱眉,他往荀晏手里塞了一只暖炉,这才说道:“攸私心以为,当救,却难救。”

  “清恒重病,朝中上下不安,新律实施,郡县未定,朝野少大将,且西北外族皆怀异心,若中原空虚,则必有动作。”

  “我若无疾,必再往凉州。”荀晏叹道。

  他当年就是没有打遍凉州上下。

  荀攸感觉气呼呼的小叔父有一种多年不见的少年气。

  他虽不敢苟同,却仍旧鼓励一笑。

  荀晏蓦的问道:“我若亲去并州呢?”

  荀攸看着他,竟发现他并无玩笑之意。

  “我自将一军,过太行入上党为援。”

  少年

  微笑着说道。

  荀攸恍惚间以为看到了真正少年时的荀清恒,那是他几乎全然错过的,小叔父肆意轻狂的时光。

  “不可,”他断然否定道,“并州以东有太行山为屏障,地势险峻,何况叔父身体不宜行军。”

  他缓和了语气,“魏公冬日急攻,恐怕是料定雒阳一方无力相援,太尉若欲报昔日相助之恩,我愿自领一军往并州相救。”

  “公达,必须是我去。”

  不仅得是他亲自去,他还必须取得一场胜利,一场能让曹操记住的胜利。

  多年打工的经验告诉他,想要成为对弈者而非棋子,他必须要有足够的筹码。

  “清恒——”

  “我深居不出,一切指令皆由你等代劳,连远在河北的魏公都有所猜测,”荀晏压下喉间痒意,他轻声说道,“若我再无所作为,当真能一直瞒下去吗?”

  “再过些时日,我怕我再不能于世人面前露面。”

  貌如少年,他可以用吃了灵丹妙药,用了天材地宝糊弄,可当他退化成了稚子幼童,那便不是神仙手段,而是妖魔鬼怪了。

  “小叔父,”荀攸平静的问道,“你可上得了马?”

  “能走得了山路?上得了坡?能挽得了弓?还是耐得住这冬日严寒?”

  “最后一次——”荀晏道,“公达,最后一次了。”

  那副平静老成的面具在荀攸面上脱落,他的神色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狸奴,你会回不来的。”

  他说道。

  “瞎说什么呢!”荀晏道,“我现在不是很好嘛!”

  过了一会,他又说道:“我名下有田宅几许,以后留一半给旺财吧。”

  “剩下一半留给阿萝做嫁妆,阿兄比我还穷,小侄女日后出嫁必要受委屈。”

  荀攸全然不愿听他乱讲,他甩袖起身,一旁的人便冒冒失失来拽他的袖子,眼神太差直接拽了个空,若非他眼疾手快,荀晏就得直接摔地上。

  “公达,”小叔父仰着一张嫩脸喊着,“我藏的私房钱全给你好吗?”

  荀攸冷笑。

  “清恒那点私房钱,自己拿去买糖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