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色的花蕊缀在枝头,馥郁的香扑面而来,清甜而浓郁,可入了嘴却是苦涩,过了许久舌底才泛起一丝微甜。

  身量未长成的少年安静的坐在树底下,慢慢咽下那一朵苦涩的桂花,手边的书放在了一旁,已是许久没有翻开了。

  直到五六岁的小孩冲进了院子,向他哭哭啼啼的喊道:“陌兄!兄长快去看看吧!大人,大人这是要打死二兄!”

  荀陌微微挑眉,却不见惊讶之色,比他小几岁的孩子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着急的带他去另一间院子。

  尚未及冠的少年跪在门前空地,周边人皆是战战兢兢,破空声下一鞭惊起鸟雀落叶,那执鞭者竟是荀彧。

  荀氏家教甚严,修身立德自有规矩,却极少体罚,更遑论伤及身体,而荀文若此时却是气得眼眶微红。

  “陌兄长,兄长……”身旁的小孩不敢大声,他低声央求着,“兄长为二兄说说话吧,他不是故意的,他下次不会了……”

  荀陌有些失神。

  他想自己若是劝说,那是以什么身份劝说呢?毕竟他又不是那个人的孩子……

  他明知故问:“荀俣所犯何错?”

  孩童顿时熄声,他虽年幼,却也知兄长犯了大错,不然何至于连大人都这般动怒。

  “他……他私下与外人谈及小叔父的病情……”他憋红了脸。

  又是一鞭落下,跪在地上的少年狼狈的趴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那是下了重手。

  荀陌的神色却极淡,他漠然看着,说道:“他这一说,是将叔父陷于险地,是将族人陷于不义,如此行径,如何能不责罚?”

  荀氏聚族而居,荀晏的病唯有亲近的族人才知道,族中长辈再三叮嘱,不可外泄,更不可多提一个字,否则便如韦氏上门这等后果。

  可人心从来都不会是完全一致的,更何况是一个家族?

  “啪——”

  桂花落下了。

  有仆役匆匆赶来拦住了正在气头上的荀彧。

  荀陌低下头,掩藏住了心底的失望。

  族人们七手八脚的把荀俣抬回了屋子里去

  ,荀陌站了会儿,正欲离开时却被人叫住了。

  “清恒唤你过去。”

  荀彧收敛了怒色,他的衣袍甚至还是整洁到没有一个褶皱,丝毫看不出他先前竟是气到抽自己的亲儿子。

  荀陌这才感到了些许的忐忑。

  他顺着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路走去,只在屋外便闻到了浓重的药味,他听到里头窸窸窣窣的在说话。

  “今秋略有余裕,先前欠下的抚恤当尽早发下……新落户的百姓,便照着单子如数发下粮食布帛……咳……工人嘛……让工造部打一批奖章……”

  里头的声音一顿,随后微微提高了一些。

  “旺财来了?”

  荀陌的耳朵突然红了。

  他强撑着一张冷脸进去,看到榻上的病号斜倚在靠垫上,腰上盖着一条毛绒绒的毯子,一张俊秀的面容白得没有血色,这还笑吟吟的抬头。

  一旁的文吏温和的向小孩点了点头,他收拾好了东西,又顺便嘱咐了小少年待会盯着太尉喝药后才离去。

  荀陌看了看小案上冒着热气的药碗,里头褐色混浊的不明液体实在令人生惧。

  “冷一会再喝。”

  荀晏说道,他微微向下缩了缩,眼神有些涣散的不知看着哪儿,似是不适。

  荀陌闷闷应了一声,他看了会自己的脚尖,这才低声问道:“为何?”

  “为何放过他了?”

  “放过谁啊?”

  荀晏有心想逗逗他,他撑着一旁向前倾身,未想身虚体乏,手腕一软便直接向前倒去,吓得十岁都没的小朋友一把扶住了他。

  所幸荀陌小朋友被他养走以后伙食比较丰盛,以前瘦瘦弱弱比同龄孩子看上去都小许多,如今看上去都有些小少年的模样,力气也足。

  ……得,现在是真的约等于半个残废了。

  荀晏胡乱想着。

  “咳咳……”他忍过一阵晕眩与闷痛,靠在一旁说道,“阿俣年纪小,年纪轻时犯点错是常事,总得给他机会。”

  “他又不是不懂!”荀陌抬头,又和触电了一样低下了头,“他都快及冠了,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后果,那日他与旁人说话时,对你全然没有尊重,你还帮着他说话……”

  荀晏听他说完,这才说道:“他大概是怨我。”

  “若我不带着他离开许都,纵我与阿兄,公达皆不在要职,凭家族余荫,咳……直系子弟也必要有人登高位。”

  这是荀氏的庇护,作为士族标杆的余荫,也是曹操最为忌惮的一点。

  他忽然有些想笑,自己总是担心世家之患,却偏偏身在其中将自己蒙蔽了,分明自己家才是那最大的世家门阀。

  “这是人之常情。”

  他对愤愤不平的小孩说道,神色温和,却也不揭穿他内心的想法。

  “……是吗?”

  荀陌低声道。

  荀晏抬起的手突然停住,他默不作声的收回了手。

  “是。”

  荀陌将他的药递了来,荀晏手忙脚乱的拒绝了他的投喂,自己端住了药碗。

  荀陌见他手腕都在微微颤抖,实在不大信任,但那人又坚持,他也只能迁就耍赖的成年人。

  “叔父,好好喝药。”

  年幼的少年认真嘱咐道。

  荀晏偏了偏头,只笑不语。

  心下却略为惆怅。

  他知荀俣或许于他有不满,却不知荀陌对他有没有怨。

  父子不似父子,叔侄不似叔侄,他当年为了应付接下了这个孩子,却还是他食言了。

  他不欲让一个还小的孩子照顾自己,便寻了借口打发他去温书,较轻巧的脚步声离去后,继而又是一个沉稳的脚步声。

  直到闻到那馥郁的香后,荀晏才放松了下来。

  “阿兄?”

  “嗯。”

  荀彧见他额间尽是冷汗,手里的药也没动两口,只能无奈的接过。

  他说道:“阿俣不是怨你。”

  荀晏有些讶异的抬头,他看不大清兄长的神色。

  荀彧道:“他是怨我。”

  “他是觉得我当初一意孤行,反对魏公之意,最终致使走上今天这条路。”

  相比原先的路,这条路就显得格外艰难险阻。

  荀晏安静听着。

  他不觉得一切的诱因仅是如此。

  当他们成为那面士族的标杆时,就注定天然与曹操站在

  了对立面,先是他与阿兄,其后便是公达……他当真能一直忍下去吗?还是看着曹操一步一步将猛兽驯化成没有威胁力的家禽?

  他摇头欲说话,却又不慎发出一声痛哼。

  眼前暗下了一些,馥郁的香逼近了他。

  “眼睛还痛?”

  阿兄问道。

  “还行……”荀晏顿了顿,他下意识扣了扣身下的褥子,又转口道,“有点疼。”

  其实还挺疼。

  主要是眼睛一跳一跳的又胀又痛,每每视物皆晕眩不能自已,可偏偏仔细看了也看不大清,若非他耳朵鼻子还算灵,这会都算得上人畜不分了。

  荀彧皱紧了眉,他说道:“仲景的药包,今日敷过了吗?”

  荀晏胡乱点头,“应当不是眼睛的问题,大抵是别的……”

  他说得含糊,荀彧却也明白。

  他心下陡然一沉。

  这一病就像是将原先岌岌可危的平衡打破,又或许是身体本就已到了极限,只需一个契机……就彻底垮了下来。

  听他没有动静了,荀晏偏了偏头,他笑道:“兄长不必多思,生死有命,何况我也贪心得很呢!”

  堂弟睁着一双杏眼,眼眸黑而涣散,消瘦使得原本温润的五官变得锋利,日久生威严,旁人皆惧,荀彧却只看到了那一丝柔软。

  他抬手捂住了堂弟的眼睛,用温热的掌心给他捂着。

  他叹息道:“我如何与叔慈公交代?”

  眼前一片黑暗,荀晏慢悠悠说道:“我想给曹子修写信。”

  即使不睁眼,荀晏也能感受到兄长探究的目光,似是过了许久,那道目光才从他身上挪开。

  “你这样怎么写?”

  荀彧问道。

  荀晏一噎,“我又不是瞎了!”

  最后他还是让人代笔了。

  诸葛亮正襟危坐在书案前,仗着那人这会眼神不好,他光明正大的打量着,心底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面上神色复杂难言。

  “与子修书……”

  荀晏懒得理会他,他慢慢说着。

  “嗯……先从兖州写起?”

  诸葛亮的眼神变得格外怪异,他看了看眼前的太尉

  ,又朝着宫中的方向望了望,墨水滴下弄脏了信纸时,他才惊醒。

  “这是你的选择?”

  他问道。

  荀晏反问:“孔明会帮我吗?”

  诸葛亮回忆那个曹家大公子,那是一个与曹操相似又不那么相似的人,他罕见的有些拿不准。

  “没事,”荀晏有些疲惫的垂下眼眸,“日后的选择权在你。”

  他不管诸葛亮如何想法,只与他念着书信中的内容。

  如他最初与诸葛亮所说的一样,一封单纯的学术经验交流信,只是讲述了兖州时作战的经济、军事与个人经验,单纯到曹操恐怕都挑不出错处,只是放在如今代表的意义有些耐人寻味。

  他慢慢说道:“荀晏顿首。”

  屋外鸟雀清啼,飞过窗沿,钻入树丛。

  荀晏蓦的回头,他与诸葛亮说道:“别看了,我真不是瞎了。”

  他嫌弃的避过面前恶臭的汤药,捻起一块色泽雪白的米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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