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一直反反复复的在做一个梦。

  左慈的疯癫、阿兄的虚弱、京兆世家的交易、许都兵变的前夕……

  他无数次的带着那些人背井离乡,负罪感犹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隐秘的毒疮从中溃烂流脓。

  他曾经为曹操做了多少,他希望他能扫清天下,他为他清理一切的障碍,直到他自己成为了最大的障碍。

  他亲手毁了自己多年的心血。

  当梦境再一次轮回,他站在了家里。

  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古树,熟悉的窗……

  他站在窗外偷偷向里看,看到五六岁一点点大的小孩在读书。

  小孩听课不是很上心,学着学着就小鸡啄米,一颗软乎乎的团子看上去像是时刻要滚走。

  那道颀长的身影站在了小孩身边,他背对着窗,轻轻敲了敲小案,小孩顿时惊醒。

  “何为天圆地方?”

  “啊……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故而天道曰圆,地道曰方。”

  小孩顺溜的又抬头,他说道:“但我觉得应是天圆地圆。”

  “为何?”

  先生的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

  小孩突然就卡壳了,他寻思了半天,理直气壮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嘛!”

  先生摇头,他说道:“既然不知,就寻了答案出来再证实。”

  “大人不以为我说的是胡话?”小孩反问道,“四兄听后叫我少吃点米糕,天天傻乎乎的……”

  他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格外委屈。

  先生噗嗤笑了,小孩抬头时才收敛了神色。

  “何来胡话,天动地静,纵是天圆地圆亦非不可。”他慢悠悠说着。

  他转头看向了窗外,那张熟悉的面容就进入了荀晏的视野。

  荀晏一时僵住了,他站在原地,突然莫名委屈到想要飘走。

  大人竟然在教别的小孩!就算那是幼年狸奴那也不行!

  “好了,下课了。”

  大人轻快的说道。

  他顺手把窗外委屈到要飘走的大号狸奴扯了进来。

  “大人……”

  荀晏嗫嚅着

  喊了一声。

  他有一瞬间想要永远停留在梦境之中,停留在家里。

  “怎么瘦成这样?”大人捏了捏他的脸,“没肉了。”

  “那是长大了!”

  “哦,长大了,”荀靖笑了笑,“狸奴一定很累吧。”

  心底一瞬间酸涩而温热。

  荀晏低声道:“大人,我好像做了错事。”

  他如陀螺般的治水,兴学,修法,他去暗示天子,想方设法的限制豪强,可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他是一条纽带,可待他死后,曹操必然兴师前来。

  届时一切会再回原点吗?

  他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

  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论结局,你都努力了,”大人的声音如云雾,“狸奴,看到你这样,我很欣慰,却更难过。”

  面上突然不受控制的一片温热,荀晏呆呆的仰起头来。

  他似乎听到了极其模糊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远方传来。

  荀采惊讶的低下了头,她拂去那滴温热的泪水。

  “为何哭了?”

  她有些无措,继而手忙脚乱的为阿弟拭去泪水。

  榻上的人仍然无声无息的昏迷着,面上没有丝毫血色,连呼吸都浅到若有若无。

  她讷讷问道:“狸奴,是哪里疼吗?”

  没有人回答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凝结不散的苦涩,而屋外却突然吵闹了起来。

  匆匆而来的婢女贴耳说了几句,荀采的面色陡然一变,她惊怒的站起。

  “去寻文若友若前来。”她冷声嘱咐道。

  她起身欲一同出门,踟蹰片刻仍然坐回了床榻边上。

  芳华不在的女郎面上添了一丝丝的纹路,她垂下眼眸,眼底是悲痛。

  “狸奴,你再不醒,底下可要闹翻天了。”

  她轻声道。

  “阿……姊……”

  她蓦的听到了一声极低的声音,她惊诧的望去,看到幼弟竟醒了过来,双眼涣散的微微睁开。

  她连忙贴了过去。

  “狸奴…清恒……可是醒了?”

  荀晏看不大清楚,他只是听到了阿姊的声音,而浑身却一丝力气都没有,活像是被钉死在了床榻上,稍稍动了动便感觉心跳如擂,背后濡湿了起来。

  老师摇摇欲坠几十年的招牌不会真要砸在他这儿吧?

  “谁在……闹……”

  他努力问道。

  荀采离得极近才听清楚了,她未想阿弟竟是听到了她方才的无意之语。

  “没事,你安心养病,”她宽慰道,“我去叫仲景兄过来看看。”

  她想要起身,而榻上苍白虚弱到极点的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袖。

  “阿姊……”荀晏喘了口气,“坐下……”

  荀采几乎无法反抗,她只得坐下,又回头看了一眼匆匆赶来的张机。

  张机不怎么赞同的向她摇了摇头。

  “你昏睡十四日了,”荀采说道,“错过了秋祀,可能是采买药材时被人看着了,城里有人传你重病将死,这几日常有公卿欲登门探望……”

  她说得委婉,实则那些人都想要强闯了。

  多叫人失望啊,当他们需要清恒的时候,他们许诺一切,希望他带着他们离开曹操,而当他们不需要清恒的时候,他们又那么的渴望太尉快点死。

  秋祀……

  荀晏闭着眼费力想着。

  他不怎么上朝会,却极少缺席祭祀,若是如此,确实令人生疑。

  思维迟滞得厉害,他甚至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倒下的……左右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荀采等了许久,见堂弟再无声息,闭着眼睛像是又昏迷了过去,面上毫无血色,像极了一个漂亮的人偶。

  她小心的伸出了手,探到了急促又极浅的呼吸。

  “扶我……出去……”

  堂弟闭着眼睛,蓦的说道。

  荀采一惊,她直言不行。

  荀晏睁开眼,他的眼眸极黑,却又涣散到没有一个点,他重复道:“扶我出去。”

  ————

  街道上一片混乱,不知何人的部曲冲上了街道,而素来军纪严明的雒阳守兵此时显得是那般酒囊饭桶。

  诸葛亮亲自领兵拦住了

  外城的通道,他看到了荀彧一闪而过的身影,干脆策马追了上去。

  “令君且留步!”

  荀彧微微抬手,身旁的虎贲便任由诸葛亮进来。

  “此中或许有旁人作乱,或为魏公之人,又或为心怀诡谲之辈……”诸葛亮说道,他看着荀彧的眼睛,“然军中必有人生异心。”

  不然那些部曲何以混进城里,混水摸鱼?

  荀彧不语,诸葛亮便直言道:“请令君直言,荀君究竟如何?”

  荀彧道:“劳孔明多做些准备。”

  诸葛亮顿时心下一沉。

  此话过于不详,令君与荀君兄弟情谊,这话他不可能乱说。

  可分明那人前些时日回到雒阳时还活蹦乱跳的,又能给他的新律挑刺,又能去和曹魏使者谈判的……

  他见荀彧匆忙朝着永安里去,便也跟了上去。

  不过小半个月,外头却几乎信誓旦旦确认荀清恒将死,连他原本手下的将领都心生异心,人心浮动,盖是如此。

  雒阳政权是这般脆弱,全靠荀清恒一人之身维系,他若身死,他既没有子嗣,又无其余人能如他一样统合军政两权,几乎可以预见这盘散沙的覆灭。

  可却少有人能够看到这一点,大多数人只能想到取代他的位置,做那权臣,却未想到这与小儿持金有何异焉。

  荀氏府邸外,御史韦氏携府兵百余人扣门。

  “臣奉陛下口谕探望太尉,还请放行。”

  他客气说道。

  只是他身后的士兵竟直接扣住门口的门童,强行要挤进门内。

  “陛下可未令韦公强闯!”

  荀彧厉声喝止,他发丝微乱,步履生风的从后边赶来,竟是少见的疾言厉色。

  “荀令君……”韦晃的神色略有些忌惮,却没有停下,“令君深明大义,如今外忧内患,太尉却深居不出,我等欲一见太尉情形,以安众心,有何不对!”

  他敢如此,自然是得了消息,确信荀清恒离死不远了。

  他的目光落在荀彧身上,有些微妙的令人不自在。

  荀彧却不看他,他厉声喊道:“马孟起何在?”

  人群中,马超摸了摸鼻子,他抱着长剑出列

  。

  荀彧道:“你负责雒阳守卫,如今可是玩忽职守?”

  马超一脸愧色,他说道:“前日里河南流民逃入关内,我派兵去阻拦,未想让得城内防守空虚,罪过罪过……”

  不待多说,韦晃身旁家丁几要破门而入,却听‘吱呀’一声,那扇门自己从里头开了。

  一众人顿时惊讶的看了过去。

  “吵够了?”

  那道声音沙哑而冷淡,吐字缓慢而清晰,声音虽不大,却似一把锤子打在了几人心中。

  步辇上坐着的青年面无血色,只是他的神情也够冰冷,他的目光慢慢扫过门外的所有人,不像在看一件活物,更像在看一件死物。

  韦晃不由退后了两步,但他仍然抬头看向了太尉,他看到了一张格外苍白的面容,没有嫌恶也没有愤怒,只是平淡看着他,或许看的也不是他……

  不是说他快死了吗?

  他欲看得更仔细些,却未料耳边一道破空之音。

  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怒喝。

  “庸狗——”

  一把长剑直直的掷来,利刃带起厉风,剑芒几戳人眼,眨眼间插在了韦晃脚前的泥土中深入半尺,离他的脚尖只有几寸距离。

  马超冷冷道:“此扰一城之心也,当诛!”

  众人几乎没反应过来,可马将军就是从先前一个无能为力的将军突兀的转变成了义愤填膺的大忠臣。

  荀太尉似是笑了笑。

  “孟起……”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却反而叫人心中不安,“其心可嘉……”

  外头的人反应过来,如今有了底气,卫氏一班人又被吓得心惊胆战,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荀彧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将后续之事交给执金吾,方才进了宅院里。

  他耽搁了一会,这会只见自己的长子架着幼弟,方才还颇有气势的人这会软得和团面团似的,丝毫站不住。

  荀恽直接将小叔父半扶半抱回了屋里。

  荀晏头晕眼花,折腾了一番后更是难受得不行,思绪愈发混沌,直到被人拍着吐出来一些温热后才觉稍许清明了些,唯手脚愈发冰冷。

  他听到一群人围在自己身边说话,他睁眼看去,他们的声音便急

  切了一些,晕眩让他几乎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块和旋转的线条,他又闭上了眼睛。

  “吵什么!全出去!”

  陡然有人呵斥了一声,嘈杂的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他听到脚步声一个个远去,最后只留下熟悉的香。

  “书房……右下三排……”

  荀晏攒着气力慢慢说道。

  “清恒是在说何物?”熟悉的声音凑在耳边,温柔到小心翼翼。

  荀晏忽然有些想笑。

  “兵符……”他说道,“他若生事……杀之。”

  荀彧没有问他说得是谁。

  “仲景说过,能醒就还能养着,清恒病中不必思虑过多,还有我在。”

  荀晏抬眼望去,眼前模糊而怪异,晕眩随着这个动作如潮水般涌上,他不得不再次闭上眼。

  “嗯,”他小声道,“我会养好点的……”

  荀彧哄了几句,幼弟便又陷入了昏睡,他的神色愈发凝滞。

  门外张机见他出来,这才低声欲说什么,被荀彧抬手制止了。

  令君眼神严厉的扫过屋外一众小辈。

  “无风不起浪,城内流言蜚语起于何处,我会亲自去查。”

  他冷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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