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下的青石板又染了血迹,民夫低着头擦拭,但道路上总归是深深浅浅的,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似的。

  清晨时,南下的匈奴骑兵来这扫荡了一圈,又飘然离去。

  荀晏盯着一处未干的血迹放空了思维。

  曹操围了壶关一个月了,几乎完全看不到突破口,所幸粮草尚且不算着急。

  前有江东据长江天险拒曹,后有并州借太行天险以抗曹,老曹两回都碰了壁。

  他早些时候便觉得了,并州不好拿。

  壶关地势易守难攻,吕布又非庸才,虽在徐州时一败涂地,那也是因失了徐州士族之心,总归是中原大逃杀里养蛊养出来的猛男。

  他想着,自己现在理应寻思一下自己的出路,与曹操关系的破局,但他还是下意识的先去琢磨如何攻打壶关解如今僵持之局。

  风中掺着沙砾,刮过人的面庞,荀晏眯着眼睛望见了远方在风中摇曳的旌旗。

  “叔祖,楼上风大,”荀缉上前劝阻道,“先下去吧。”

  “是元让来了。”荀晏低声说道。

  夏侯惇的旌旗进入了视线范围,城内守军微微躁动,继而是许攸亲自出城相迎。

  被诸人包围之中,夏侯惇忽有所感,他抬头望去,见远离人群之外的城墙高处,那清瘦的士人茕茕孑立,向着他微微一笑。

  独眼的将军皱起了眉,诸人以为他哪里不快,皆是小心翼翼。

  他看在眼中,却也不好解释。他总不能直说他看着太尉身旁仅一人随从,实在危险。

  他一向觉得孟德对荀氏兄弟过于苛刻。

  尤其是曹操硬是把尚在病中的荀清恒带上,只为不愿令其待在荀彧身旁。

  他知道曹操在担心什么,他在担心与他几近决裂的荀彧会不会采取一些更加激烈的手段以反抗。

  但令君不会如此。

  夏侯惇这般想着,正因荀文若是个君子,是个极其少有的高洁之人,他不会因此事而掀起战争。

  他或许会继续反抗,会如那顽固不化的石头挑战曹操的底线,但他不会背弃最初的盟约,不会因此伤害治下的百姓。

  这场无声的战争还未开始便已然有了胜

  负。

  许攸杀牛羊以犒赏他麾下的将士,他待客素来是周全而令人感到愉悦的,将士皆称赞着许公是个仁慈体贴的好人。

  “元让是要南下?这好说啊!”

  许攸一拍桌案,不顾酒水洒了出来。

  他颇有家财可以提供物资,几年前他思想尚未扭转,现在他是卯足了劲准备讨好讨好他那发小,总不能叫他背弃了袁绍之后在曹营混得比在袁营还要差吧!

  夏侯惇十分感动,他握住许攸的手,二人又是好兄弟了。

  他的面色因饮酒而微红,他向来是比较克制的,所以他拒绝了许攸再一次敬来的酒水,选择了到外头透透气。

  尚且寒凉的北风唤醒了他的理智,他还记得官渡之后许子远那副张狂的嘴脸,思及今日之热情,他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散了散酒气,他向左右问道:“太尉何在?”

  “听闻尚在病中,闭门谢客。”

  这位已经不年轻的独眼将军一拍大腿。

  “他每次都这个借口!”

  侍者一愣,他小心的抬头观察了一番,得出结论……将军大概是真醉了。

  于是荀晏大晚上的被人叫了起来,梦游似的草草披上了衣服,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抬眼看到一身酒气的夏侯惇。

  他阴沉着脸,最后叹了口气,令人去熬一碗醒酒汤。

  待得被灌了一大碗苦药汤后,夏侯惇才清醒了过来,身前的士人显然不是很开心,不情不愿的披着件外衣,眉眼间皆是困倦。

  夏侯惇道歉之后,沉吟片刻与他提及了曹操的安排。

  曹操令他领一军南下走羊肠坂过太行山,佯攻壶关,以相应主力大军。

  荀晏想了想,只是说道:“或可成计也。”

  他看着夏侯元让的目光有些无奈,他又非白起韩信在世,哪能样样都提得出建议。

  天时地利人和,恐怕吕布这次是真的占了大半,他若要守,恐怕老曹没个年两载还真不一定打得下来,毕竟这位飞将终究不是浪得虚名的,他身旁还有个多年相伴的陈宫。

  “我若领军南下,唯恐邺城空虚,”夏侯惇终于说出心中忧虑,“若为贼趁虚而入,有倾覆之危。”

  邺城西边就是太行山,翻过太行山就是上党郡,曹操选择了西行最短的道路急攻壶关,没有拿下,而对面要攻邺城也并非不可能。

  荀晏思忖间敛去了方才的不快之色,又抵唇轻咳了起来。

  烛火映照在年轻士人的面上,衬得他苍白的面颊多了一丝血色,只唇色依旧浅淡,指尖则是青白色的。

  夏侯惇吐出一口气,他恍然发觉自己每每与其共事皆会不由自主的去问计,只是这此显然不是可以问计的时候。

  “深夜叨扰,是我失礼了。”他低声说道。

  “无妨,”荀晏温声道,“算是欠元让的一杯酒吧。”

  夏侯惇不由笑了,许攸确实送了许多酒,荀晏也总是欠他很多酒,昔日在军中,这位荀氏郎君总是吝于酒水,只有大捷之时才不拘着将士。

  思及过往,他不由压低了声音说道:“丞相常挂念旧日之情,更不敢忘昔在兖州窘迫之时,令君倾力相助之情谊。”

  荀晏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他不着声色的垂下眼眸,似是而非说道:“丞相是念旧之人啊……”

  是啊,丞相是念旧之人啊!这么多年,他岂有杀过功臣?只要令君服个软,他仍是孟德的子房,他们仍是亲密无间的盟友。

  夏侯惇望着荀晏,这般想着。

  荀晏给不出答案,只能沉默。

  第二日,夏侯惇引军南下,几日后,荀晏第一次寻了许攸。

  彼时这位素来会享受的士人正开开心心的烤着肉,饮着酒,叫上二舞姬,享受这闲暇时刻。

  这几个据说是发小的人当真是带点相似。

  老袁与老曹也是贯来会享受的主。

  老袁有钱,所以他不仅享受,他还大方。

  老曹穷惯了,他爱享受,但要看价格,并且抠门。

  这位老许大抵就是带点傻乐呵性质了。

  “你把城中青壮都派了出去,谁来庇护老幼?”荀晏问道,“谁来守城?”

  许攸醉醺醺说道:“守城?前线远在壶关,我只需提供物资,有何惧焉?”

  “何况我身旁尚有部曲拱卫。”

  他不得不承认荀清恒生着一张好面皮,即使病得瘦骨嶙峋也不掩那副好颜色,虽

  说他极看不惯此人,又或许是心中嫉妒不满作祟,但美人在前,多看两眼还是赏心悦目的。

  荀晏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

  许攸被盯得突然酒醒了一些,他皱起了眉。

  其实这位太尉性情非常温和,这些时日来也少有插手城中事务,摆明了是不想与他起纠纷。

  “是给元让送辎重去了,实在不行我再征调一些民夫。”

  他满不在乎的说道,但仍是退了一步。

  “丞相粮道尚且不平,公尚有余力资助夏侯将军?”荀晏反问,“城中何来多的民夫?”

  太行山道难行,粮草虽不缺,但常为山贼所劫,也并非毫无压力,更不至于去资助夏侯惇,他若南下,大可从河东雒阳调粮。

  许攸有些微恼,他说道,“我自己的家财,与君何干?”

  你的家财还不是从州郡压榨来的?城门口的劳役都要007过劳死了啊大哥!

  但很显然,这位前袁营谋士并不在乎这个。

  庶民的收成他不关心,他只需关心他自己的得利,帮助他的豪族是否得利,毕竟平民是没有声音的,但豪族是有声音的,舍了庶民的利益,他既得了钱财,又有了好名声。

  荀晏微微蜷着手指,他本不想与许子远起冲突的。

  还未待他开口,门外有士卒慌慌张张的闯入。

  “何事?”

  许攸不悦看向了这不速之客。

  那小兵喊道:“西北处十里外有并州军至!观之,观之人数不少……”

  许攸陡然起身,打翻了身旁的酒水。

  城外军旗猎猎,被匆匆塞回了城内的民夫惴惴不安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不同于先前零零散散来袭的匈奴骑兵,这次不同,他们嗅到了远方传来的血与火的气息。

  没有人有空管他们,最后是一位看上去病怏怏的年轻人安排了他们去休息。

  许攸站在城头,他开始反省。

  古人有言,吾日省吾身,他开始想自己这段时日是不是又有些飘了。

  ……阿瞒怎么越来越不济了!这都能放过来!

  他年纪已经不轻了,本该是颐养天年了,哪有精力继续做打仗这等事?仔细想想他竟觉得还是当初跟在袁绍身旁和人勾心斗角的日子最舒坦。

  “领军者乃吕布麾下战将高顺。”

  身后的声音不徐不疾响起,与之相随的是清苦的药香,那青年太尉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看着不远处奇袭至此的并州军。

  许攸的面色阴沉了下来,高顺何人,他如何能不知晓?这是早有预谋的袭击。

  他们身后就是邺城,若是退却,那便是将曹操的老家全都敞开让给敌人撒欢。

  “若遣精骑疾驰,可能追上夏侯将军?”

  他问道。

  “未必不可,”荀晏说道,“然路途恐已有埋伏,若有不测,或可求援于驻扎附近的典农中郎将。”

  许攸看了看这病秧子,想着他得为前程搏一搏,于是他咬牙问道:“我若亲自出城求援,太尉能守多久?”

  荀晏有些惊诧,他突然有些欣慰。

  许子远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