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曹操的军队如无尽的长蛇般绵延在那起伏的山脉上时,天色已近黄昏。

  气温还未转暖,夜里格外寒冷,围着火堆尚且感觉从四肢百骸泛起的一丝丝凉意,像是浸透了骨头。

  荀晏恹恹的用毯子裹着自己,他烤了几个芋头,贴在篝火边烤火,看上去与军中那些寻常刀笔吏也无甚区别。

  荀攸听他咳得没完没了,只能低头去看那药的火候。

  “咳咳……咳……”荀晏有气无力提醒道,“别看药了,看芋头。”

  荀攸只得任劳任怨给他的芋头翻了个身,见烤得差不多了,便捞了出来,嘱咐慢点再用,活生生就是照顾小孩。

  荀晏也不急着剥,实际上他这会也没什么胃口。

  他们是从邺城整军出发入太行山脉的,于是他便说起了某位曾经死在邺城之下的亡魂。

  “当年邺城城破,审配拒不肯降,言是君主在北,丞相便将他葬在了城北。”

  “有所耳闻,审配,河北义士也,”荀攸说道,“叔父可曾见过他?”

  荀晏想了想,摇了摇头。

  当时他早已是独领一军,常年在边地,并未正面参与过那场北方霸主之争,但他倒是记得当初审配家族抄出来的财产很丰厚。

  审配虽死,但却是连曹操都敬重的忠臣,他的形象是正面的,而与之相对的有谁呢?

  热腾腾的芋头烘暖了手,他想着,许攸当年因家人犯法被审配捉拿便背叛了袁绍,这大概就是反面例子了。

  远方的辎车汇入了营地,当是旁人的部曲私兵,趁夜来为丞相的军队送来物资,附近顿时变得嘈杂了起来。

  荀晏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头剥芋头了,他不是很感兴趣。

  毕竟老曹带他来又不是为了让他领兵打仗,恐怕更多是不希望他与兄长待在一块。

  大概也算是公费旅游?只是他对这个年代的旅游一点期望也没有。

  “再走几日就到涉城了,届时叔父可以歇歇了。”

  荀攸温声道。

  荀晏啃了一口芋头,含糊问道:“涉城如今何人把守?”

  “是许攸,”身后倏而有人而至,熟稔的坐在了荀晏边上,还非常

  不见外的拿了一只刚烤好的芋头,“如何都背着我吃独食呢?”

  这人身上还带着烤肉的香气,香喷喷的冲进了他们俩清心寡欲的啃芋头小组,如同一股泥石流。

  “许子远?”荀晏微微睁大了眼,发出了感慨,“他还没死呢?”

  谁不知道这老六叛逃袁绍后立了天大的功劳,张口一个阿瞒闭口一个阿瞒,老曹能忍?

  郭嘉噗嗤一声便笑了。

  “祸害遗千年,”他混不在意说道,“丞相眼不见心不烦,给他扔远了,但这不,人现在又贴上来了。”

  荀晏有些牙疼,他以为这人老早死了,该说不说……不愧是能和曹操袁绍当发小的人,虽然嘴贱,但可能还是有点东西?

  许攸是一个欢乐的话题,他们就官渡之后老许如何迫害老曹这件事,给荀攸做了深度补习,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至于周围不慎听了一耳朵迫害丞相言论的士兵……

  这就不在业务范围内了,左右都是许攸迫害的,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话题的当事人一身绫罗锦缎的从他们不远处走过,半点眼神都没有分给这里聊天吹水的三人组。

  大概是天黑,外加几人穿得灰扑扑的,他也辨认不出,只以为是几个文吏,外加一个病鬼。

  “看上去这两年过得不错,”郭嘉做出了总结,“音容未改。”

  他转而看向了憋笑到咳嗽的发小,眉宇间添了一丝极淡的愁绪。

  “要不要再叫军医来看看?或者叫个巫师来做个法?”

  这本是个沉重的话题,荀晏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两人皆是一脸疑惑看向了他,他促狭一笑。

  “丞相定是后悔带上我个废物点心了!”

  曹操确实有些后悔。

  他本意确实是想将荀清恒带在身边看着,恐荀氏兄弟二人皆在许都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他年事已高,久经征战下身体不算好,又兼新添伤势,但也没想到那人年纪轻轻,比他还不济。

  思及此处他便头疼。

  那军医惧丞相威名,说话也战战兢兢,只敢小心提及太尉病势不堪军旅劳顿,若是可以,最好能

  停下休养。

  “不是风寒而已?何以至此?还是庸医无能,欲诓骗于孤?”

  曹操不悦说道。

  军医欲哭无泪,他第一次这般想念辞职的华佗,若华公在,起码他不用直面丞相了。

  “太尉身体亏空已久,风寒亦难愈,观其……观其不似长久之相,”他小心且委婉说道,“只张公医术远胜于我,或许另有疗法……”

  曹操不开心了。

  正巧许攸已至,外头的人进来通报,军医逃荒似的离去,曹操笑面相迎,一如多年前在官渡时的热情。

  这次许攸没有被他的表现所欺骗,规规矩矩的行礼。

  他曾经捡回了一条命,在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那时候他的上家主公刚刚战败,他是官渡的大功臣,整日吹嘘自己的功绩,与曹操称兄道弟,酒酣之时骤然发现曹操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虽说小毛病很多,爱吹嘘,贪小利,但也是个实打实的聪明人,不然也不能在袁绍那儿混得不错,于是他跑路以保命。

  “丞相啊!几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他热情上前,却实在改不了拉着曹操追忆过去的毛病。

  在合适的情况下,曹操确实喜欢多给旧人一些宽容,何况许攸这会提的话题也不是什么令人难受的事情,不过是年轻时的风流与意气,实在令人怀念。

  更何况他还带着大量的辎重与补给,这会的许攸绝对是一个好的老友、发小。

  “涉城有子远镇守,孤不必再忧也!”

  曹操抚须笑道,他看到许攸的胡须已然斑白,他们都不年轻了啊。

  并州的吕布在曹操大军出邺城后布置了重兵守在交界处,他们之间时隔多年的战争终于又要开始。

  如同不死不活的冤家一般,从昔日的徐州,到今日的并州。

  曹操需要赢这一仗。

  并州狼骑天下闻名,他需要这块产马之地,此外他也确实需要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先是败于赤壁,后是为人刺杀,他的威信摇摇欲坠,乃至于人心浮动,他需要用吕布的鲜血来洗刷过去一年的屈辱与失意,重新证明自己的权威。

  谈笑间他向许攸承诺了不少,例如爵位,又例如官职……

  他这发小在北方的经营还是不容小觑的,虽说他治下常有怨言,但在不碍大局的情况下皆是小事。

  他们喝了一点酒,微醺时曹操嘱咐许攸,会叫荀晏留下与他一同守涉城。

  许攸一愣,他看了看曹操,试探性的问道:“何以叫太尉与我守城?”

  曹操随口说道:“接下来清恒怕是走不动啊!”

  许攸心中顿时嘀咕了起来,这算个什么答案?他荀清恒也算打了半辈子仗,还能有走不动这种说法?

  涉城本是他一人,纵是曹操在那儿休整几日也很快就走了,何以留个荀清恒下来给他添不自在。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大得可不止一级,即使这个太尉只是荣誉性的虚职,那也是曾经的三公之一啊,到时候是谁听谁的,这谁说得清?

  曹操尚且未觉这发小心中的轱辘心思,他撑着桌案笑道:“上党有天险,子远可有法子助我拿下诸城?”

  许攸同样笑了,他敬了曹操一杯。

  “未必没有。”

  他几日以后才在军中见到了荀晏。

  那位荀氏郎君似乎多年容颜不变,乌发白肤,身形清瘦,乍一眼几乎像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许攸盯着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可能有些人不怎么显老,他唯一感到平衡的是,这人身体状况似是较以往还要差了许多。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

  关于丞相与尚书令之间的不愉,关于暂且被搁置的魏公,关于丞相此行硬是带上了这位太尉……他开始想阿瞒叫荀清恒留在涉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曹操的好态度令他又一次心思活泛了起来。

  如今不似袁曹对峙之时,天下诸侯唯曹阿瞒一家独大,江东并州皆不足以谈,他或许能借此事为自己搏个高位,他本就有这个资本。

  他是大族出身,又曾官渡立下大功,还是曹操的发小,到如今没个二千石的实权位置才叫奇怪。

  他笑语晏晏上前与人攀谈了几句,似是浑然不记得两人以前曾有过一些不愉快。

  荀晏客客气气的与他问好,回头对着荀攸大吐苦水。

  “这许

  子远怎么和丞相一脉相承的肉麻?”他质问道,“我宁愿他像以前一样怼我。”

  荀攸目视着许攸离去,目光似是冷冽了一瞬,随后又恢复平日里的内敛温和。

  “此人昔在北方之行实非君子所为,叔父若留在涉城,务必小心。”

  话落他也轻咳两声,荀晏塞了一杯药茶到他手中,唉声叹气。

  他自己出发没两天就得了风寒,大侄子执意要照看他,结局是两个人都得了风寒。

  若是可以,谁喜欢打仗呢?天天苦得要死的行军,没病也得折腾出病,何况他家大侄子年纪也不小了。

  他沉疴已久,这几日尤甚,曹操估计也不敢再带着他深入,十有八九会把他扔在涉城,但大侄子还得受苦。

  这般想着,他看着荀攸的眼神格外怜惜。

  荀攸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观他神色低落,便问道:“小叔父可是在担忧……吕布?”

  最后两字格外的轻飘飘,也只二人离得近才能听见。

  荀晏与吕布关系不错,这不是一件隐秘的事。他们远在董卓执政之时就相识,其后吕布与曹操的合作也是他在其中一力促成。

  荀晏一怔,随后他没心没肺的摇头。

  “当初在徐州时也没对他手下留情过,”他说道,“若他战败,我每年会为他烧柱香的。”

  这么一想他可真是个好人。

  曹操的兵马在涉城休息了两日,随后整军翻山越岭,直取上党腹地。

  荀晏如料被留在了涉城,正与许攸大眼瞪小眼。

  他想着,老曹大概率是忘了他和许攸有过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