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顺水未尝一败的数年之后,曹操终于在赤壁一战中栽了个大跟头。

  十万的大军,主帅灰头土脸的从云梦泽过华容道,逃回了江陵。

  沿途洞庭湖流域的江南四郡闻风而动,在叛出的边缘疯狂试探。

  只是这一败也不算败得太惨。

  陈登兵临吴县逼近孙权腹地的消息随后而至,若是能在赤壁多对峙一会,哪怕是五六日也好,可惜孙权已令陈普领兵回援。

  陈元龙上了高地,功亏一篑,反倒是拉满了孙权的仇恨值,指不定在人家心里已经得了个逼死老母的罪过,算是结仇结死了。

  老曹自然不肯承认自己的战略失误,他首先推托于疫病之凶猛,致使士卒乏力,无力为战。

  其次把陈登拉出来,表示自己实则是以身犯险,以自己为诱饵,吴县没拿下,那也拿下了江北的几片地区。

  他信誓旦旦的说着鬼话,不明所以的外人还真有不少人以为这是他的计谋,信以为真。

  张辽更是被曹操大肆表彰,那面孙权的大旗被到处传阅,硬是粉饰出了一种并未落于下风的感觉。

  宴席之上,诸将神色沉闷,气氛压抑。

  那些话拿来骗骗外人倒还好,亲身经历之人,谁不知那日火起之后的惊险。

  营啸、兵乱、大火……若非荀攸提前接应,荀晏留下断后,恐怕还有的狼狈。

  官渡以后,曹操势大,即使惊险如乌桓之战,也未有如此狼狈。

  曹操拉着身旁人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郭嘉陪酒陪得有气无力。

  直到有人劝说不可多饮,曹操才放下酒樽。

  许久,他长叹一声。

  “悔不听奉孝之言……”

  郭嘉顺势放下酒樽,拱手自责。

  其实他并不意外自己劝不住曹操,或许旁人皆以为他与曹操感情极好,唯他知晓自己不过是比常人更善于揣摩曹操的心思罢了。

  这位丞相,终究还是一个政治生物,而非旧日里尚能调笑的明公。

  曹操又叹,“元龙啊元龙,若元龙在赤壁,孤何至于此……”

  底下的程昱开始喝闷酒。

  短暂的宴

  饮草草散场,神智尚且清醒,曹操服了碗醒酒汤又去探病。

  有些时候郭嘉不得不承认曹操实非常人,这般精力充沛,又是这把年纪,实在是少见。

  府上药味浓且苦涩,间或伴有低弱的咳声。

  榻上的病人蜷缩着侧睡,梦中犹在微咳,只是咳声都有气无力的,隽秀的面容都似是蒙上了一层灰败之色。

  一旁守着的荀攸惊醒,连忙起身行礼,面有为难之色。

  “叔父方才睡下……”

  他轻声说道。

  连夜穿行云梦泽对于久在军旅之人都不算轻松,更何况荀晏久病在身,休养了大半年没跋涉过,撑不住也是正常。

  曹操摇头,他抬手令身后侍从禁声,上前为荀晏掖了掖被角,表达了大老板少有的温情,这才起身。

  “军师面色不好,不可过于疲惫,还请多加休息。”

  他对荀攸劝说道。

  几人退至前厅,曹操喝了口水,这才问道:“南方疫病凶猛,一两年内难消,我欲暂回许都,稍后再议江东之事,不知何时能够动身?”

  荀攸抬眼,继而垂眸,他说道:“叔父目下不堪路途之劳。”

  曹操颔首,并无不悦。

  他近些年与荀清恒生疏了许多,今见其用心一如多年以前,不禁回忆起旧时那少年将军,感慨顿生。

  “曹仁屯兵江陵,且叫清恒在此休养一段时日,也好照看些,待好些了再返回许都。”

  他嘱咐道。

  将要离去时,他才蓦然想起了一人。

  “华佗安在?”他说道,“夺其官职,免牢狱之灾,谅其年迈,鞭笞十下送到太尉府上罢。”

  荀攸谢过,待得离去了,郭嘉才悄然上前。

  他轻声说道:“明公头疾未好,便将华元化送走?”

  曹操瞥了他一眼,“奉孝不是与那华佗素来交好?怎么?今日不为他求情了,我看他是一日也不愿在我这多待了。”

  郭嘉神色自若,他说道:“私交乃私交,公事乃公事,华公医术高明,弃之,可惜。”

  “可惜?”曹操似是想起了什么,陡然冷笑一声,方才还称得上和煦的面容便有些阴沉了下来。

  “世间医术高明者众矣,不缺此一人。”

  他冷淡说道。

  他即刻回程许都,安抚众心。

  风波稍定之时,董昭寻上了门,他以丞相功绩彪炳,领土广阔为由,劝说曹操进封魏公。

  “丞相适逢小败,四边之地难免心思泛泛,若能以一国之力威慑,此有益而无害也。”

  曹操不语。

  但闻董昭又道,“曹中郎留守邺城,数次平叛有功,又闻二公子聪颖过人,四公子文采斐然,皆是不可多得之才。”

  “明公,此亦为子孙后代计也!”

  曹操心思微动。

  董昭极其明白他的窘迫之处。

  丞相、冀州牧……此皆非世袭,后代名分尴尬,是其一也。

  其二则是他的僚属。

  就如董昭,起先为汉臣,历任徐州牧二千石之位,而今为表效忠,入丞相府为掾属,虽有权却失尊位。

  如此之例不胜枚举,郭嘉、戏忠乃至于诸夏侯曹子弟等皆是如此,人数之众几可再构建一个小型的,独立于汉庭以外的朝廷。

  “此事且容后再议。”

  他模棱两可说道。

  他顿了顿,转而说道:“传令子修备齐兵马,随我从征韩遂。”

  他在许都待了没多久,又马不停蹄出关往关中方向去了。

  他走之后不久,荀晏才慢了好几拍起身回程。

  大概是江东纵火犯过于猖獗,他被迫吸了大半夜的有毒气体,被背回江陵以后就开始咳嗽,咳着咳着就差点成了肺炎……

  华佗见状不妙,给他强喂了大剂量的清肺药物,这才吊着没有继续恶化。

  朝中诸公待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可能是发觉本以为已经被曹操拔了爪子的吉祥物,本质上仍是个挠人很疼的危险分子,慰问的信件纷纷而至。

  荀晏很感动,然后一把火全烧了。

  他还没到许昌,兄长就遣人将他直接迎回了老家颍阴,道是叫他休养一段时日,莫要理会朝中纷杂。

  他寻思最近朝中估计特别聒噪。

  他的封地在颍阴,虽经年不归家,此地人却识得他,走在田野河畔旁,已有老兵看着了他,瘸着条腿跑得飞快

  。

  不一会一大波人丢了农活,乌压压的围了过来。

  他的俸禄多半用在了这地方,将身体残缺无能为生的旧兵安置在了家乡旁,弄些好做点的差事,在自己有生之年保他们一个晚年。

  荀晏微笑着与他们一一问好,心中却想着自己多年以来是真的没什么进步。

  少年时指望着独善其身,保住身边的人,如今也仍不过如此,离兼济天下差得太远太远。

  等回了家时已近黄昏,高阳里的老屋经年无人居住,冷清寂寥,但有族人常来打扫,也未曾积灰。

  他常年在外,家中只剩昔日父亲身边老仆守着,见他归来很是欣喜,握着荀晏的手絮絮叨叨个不停。

  荀晏耐心听着,只肺腑间实在刺痒难受,忍了又忍还是撇过头咳了一阵。

  老仆陡然止住了话,他问道:“小郎君近日又病了?”

  荀晏安抚的握了握他的手,老人年事已高,双目混浊,他借着人家年迈,哄孩子似的把老仆哄得笑起来。

  休息了两日,祭拜了家人,族中长辈上门了才发觉兄长的险恶用心。

  来的族老在族中德高望重,与荀晏这一支血脉却是有些远,算是族叔一辈,他还得叫上一声叔父。

  所谈之事却是过继子嗣。

  “我养不来小孩。”

  他拒绝。

  族老劝说道:“我知清恒身患疾病,娶妻之事便也不强求了,只子嗣终究不同寻常,若不娶妻,则必须择一继子。”

  荀晏听着总感觉哪儿不对,他开始想到底是谁和这位叔父说的乱七八糟。

  “我没病,”他为自己正名,“我可以。”

  “那你娶妻啊。”

  荀晏:……

  他又不想耽误人家小姑娘。

  族老的面上露出了早知如此的表情。

  荀晏气恼,他正欲开口,喉间却是一痒,顿时咳得直不起身,冷汗迭出,他难受之际还想着趁机送客。

  族老一改先前的蹒跚,矫健的上前扶住了相比之下年轻的过分的从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说道,“叔慈公一脉唯有一子,若清恒无后,那便是断了这一脉,你自己不在意也罢了,

  可日后地下如何相见叔慈公!”

  荀晏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些,他平复气息后勉为其难的看了看族叔递来的名册。

  太谢谢了,他几个兄长竟是全掺合了一脚。

  他顿时不好了,若真如此,他日后如何面对几位嫂嫂。

  “有父有母者划掉。”

  他说道。

  族老且要说话,但看着那青年快要炸毛的架势,还是按捺了下来。

  也罢,愿意就行。

  挑挑拣拣半天,荀晏选了个父母皆因时疫而亡的小孩。

  “族谱上暂且不必修改,先养着吧。”

  他淡淡说道。

  族老不怎么满意这个结果,但奈何这从侄摆出了闭门谢客的架势,是不愿再继续了,他也只能作罢。

  过了几日,那个名为荀陌的小孩就被收拾干净送到他面前来了。

  约莫六七岁,瘦伶伶的,话很少,荀晏是记得他父亲的,那是位笑盈盈人很温和的族兄,后来他们一支搬走了,便再无消息了。

  他其实挺会带小孩的,但真碰上一个被打上自家标签的小孩,他着实有些沉默了,奈何那小孩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大眼瞪小眼许久以后,他打发了亲卫去照顾小孩。

  他在颍阴待了有一段时日。

  他南行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精力不济之余还多了个小孩来占据本就不多的清醒时间,一晃神竟也过了近月余。

  直到那日里杨修上门造访。

  这位因着家世仕途格外坎坷的士人硬是被削去了少年时的骄矜之色,他上门讨碗酒喝,荀晏也没有理由拒绝。

  过了两日,孔融与祢衡联袂而至,对着他院外的一株桑树吟诗作赋,指指点点。

  崔琰慢了一步,竟与那二人混得极为相熟。

  荀晏不是很想放人进来,他感觉自己简直像是被当成了什么野外boss,这些个人在组团刷他。

  ……而且这组合总有点不吉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