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盖是人间炼狱之景。

  呼吸间尽是灼热的火星,草木与肉的焦臭味扑面而来,荀晏勒马停下,手中犹紧握那柄青釭剑。

  剑器冰冷,如今反而能带来一丝安心。

  “曹纯何在?”

  他厉声问道。

  营中虎豹骑并未如寻常营地乱作一团,反而是一小队一小队形成了秩序,如今寥寥几人望向了荀晏。

  他只能再次重复了一遍。

  不一会方有一将出列,道是与曹纯将军走散了。

  荀晏道:“尔等暂且归置于我麾下。”

  众人未动,神色各异。

  “虎豹骑仅直属于曹氏,未有丞相之令,不为外人所用。”

  骑士冷漠说道。

  他们并未着重甲,只一身精良的轻甲,戴着兽面的兜鍪,黑色的冷光下无法辨别谁是谁,只能知晓这里所有的人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也是桀骜不驯的刺头。

  刷脸刷剑都不行,荀晏也没心思和他们耗,他转身欲离去,又听营中一片躁动。

  有一人一瘸一拐的走出,利落的向他单膝跪下,右手抱着兜鍪向他抬头。

  “愿听太尉调遣!”

  他大声喊道。

  火光将黑夜映得通亮,荀晏认识这张脸,那是多年以前他掌虎豹骑时的旧兵。

  最初的虎豹骑早已十不存一,被一年又一年的新人取代,与昔年他手中掌的那支兵马堪称两样,但仍有人记着旧主之谊。

  不明所以的骑士们跟着那校尉,稀稀拉拉的聚集在了荀晏身后,叫固执己见的骑士也感到了无措。

  “可见丞相踪迹?”

  荀晏不再浪费时间,他问道。

  循着狼藉的残骸,他一路向前。

  是一意孤行,也是过于自负,这场大火终究是在赤壁燃起了。

  作为后手,他领的那支后军远离大军主力,反而是保全了全部,现在他需要去捞人。

  向前十几里,轻易的覆灭了一支江东追兵,他迎面碰上了张辽部众。

  “军中混乱,未见丞相,”张辽匆匆说道,“祭酒另置一部兵马

  ,想来撤退当是无事。”

  他语气中有些不确定,荀晏不及细想,他向江上望去。

  大火烧去了半数的船舰,黑黢黢的江水汹涌起伏,似有人于其中泅水。

  “烧船,”他说道,“将剩余的船烧了!”

  张辽未有犹豫,令部下持火把将这处剩下的完好船舰尽数点了,岸上一瞬间灼热至极,黑烟滚滚。

  浓烟中,有人自后方冒头,险些被敌我不分的砍了。

  “且慢!末将张郃!休要动手!”

  张郃大声喊道。

  “丞相无事,往云梦泽方向去了,遣我留下断后。”

  荀晏点头。

  江东水军不可敌,他们彻底丢失了长江的制航权,自然不可能再走水路撤退,陆路中唯有朝云梦泽的方向是路途最短的。

  “公达已领一部兵马开道云梦泽接应丞相,”他说道,“尔等随我断后。”

  张辽迟疑了一瞬,他拱手道:“此地危险,请太尉先行离去避难。”

  剑身如白练,映照出自己满是黑灰的脸,荀晏摇头,收剑回鞘。

  “无事,”他平和说道,“陆战不必惧之。”

  ————

  远方火起,周瑜匆匆上前,他令人停船,喜色逐渐褪去,转而是沉凝。

  曹操的水军是乌合之众,他一直知道,水战是曹操的败笔,而今对面焚船而退,是彻底断绝了水上对峙,也在尽量阻拦他们登陆。

  “追!”他当机立断说道,“上岸活捉曹操!”

  他拔剑誓师,诸将士气高昂。

  “都督!都督!”传令兵自邻船爬来,匆匆扑上前来,“有急报!”

  “陈登出广陵,兵临吴县城下……孙河将军请求回援。”

  周瑜愣住了,手中剑尚且高举,他却忘了放下。

  “将军……将军如何说法?”

  他问道。

  孙权自然是惊怒难言。

  吴县是他们的老家,家室也皆在吴县,赤壁一战占据了他们太多的注意力,却是忘了广陵还有一大敌。

  陈登被曹操雪藏了许久,久到了他都快忘了此人在广陵时给他们带来的

  压力。

  如今陈元龙终于兵指吴县。

  他大怒,挥落案上器皿,霍然起身,背手左右踱步。

  另有信使急至,甫一入内便伏于地面,声音哽咽。

  “将军……将军……老夫人不愿服药,病逝于吴县,”他哭泣道,“临终之时请将军不可忘父兄之志,吴县城墙牢固,百姓忠义,吏民尚有一息,城池便牢不可破,请将军毋忧。”

  “……若有大事,周瑜鲁肃乃可信之人,可与之相议。”

  孙权神色空白,他缓缓坐下,大破曹氏水军的快感已然寻之不得,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与愤怒。

  “陈登……陈登……曹操——”

  他怒吼一声,拔剑斩案。

  屋内侍从战栗难言,孙权平复了气息,他说,“孤要亲征。”

  ————

  “阿嚏——”

  荀晏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且战且退至半路,火势稍退,清点聚拢残兵以后倒是觉得时局也不算太差。

  看似一败涂地,实则主力损失不算太多,主要还是夜中起火,众人失控,导致无力控制这般大军。

  溃散的士气已挽回不了,唯有撤退一路可行。

  弄得这般狼狈,倒是少有,他漫无目的的想着,但听前哨官厉声大喊敌袭,身旁亲从扑到他身上,将他掩护在身下。

  流矢如雨,荀晏挣扎着被人扶到掩体之后,眺望远方,那面孙氏的旗帜猎猎作响。

  他把挡在前面的一部撤下,换了张郃一部顶上。

  这波追兵似乎格外的多,几乎像是倾巢而出,倾全力来追击曹操。

  对于江东而言确实是殊死一战,若是不胜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一线生机唯有捉住曹操或使曹军元气大伤,打破天下逐渐稳定的局面。

  于曹操而言,他还有偌大的北方,他渴望胜利,却没了昔日背水一战的狠绝。

  几乎如同当初官渡之战的复刻,只是那时是曹操破袁绍,如今曹操却担任了袁绍的角色。

  顺风局翻车,逆风局翻盘,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他迅速集结了所剩兵马,堵住了前路。

  “此战优势在我军,”他说道,“江东水军固然雄壮,步骑之战远不如我等,尔等皆是征战北方之名将,如今敌以其短攻我之长,是不智也。”

  几位留下断后的将领闻之仍是面有悲戚,兴致不高,荀晏不再多说,只一一安排了下去,待到诸将离去,只余张辽一人在场。

  “孙氏起兵于北方,子弟弓马娴熟,万不可轻敌。”

  他说道。

  张辽一愣,他这会反而是笑道:“太尉如何前后言辞不一?”

  荀晏拍了拍他的肩。

  “请君为先锋,为我破敌。”

  彼时仍是深夜,长江沿岸却是火光通明,高高的苇杆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被压折,士兵踩着泥泞的道路彼此靠近。

  一方正是士气高昂,乘胜追击之时,另一方则是疲惫惊恐,夜中奔命之中。

  孙权挥军几次试探,面色逐渐沉下。

  本以为只是寻常曹氏逃兵,却未想对方进退有度,布局缜密,不见溃散之态,今军心涣散至此,必是如今军中有人坐镇指挥。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曹操没有离去,而是留下断后,意图伏击。

  若真是如此,他倒是得要高看曹操的勇气了。

  交锋之中倏而听得了马蹄之声。

  左翼芦苇荡中有一军突起,正极速朝着他们的中军而来。

  月光映照在那玄色兽面兜鍪上,泛出幽幽的暗光,骑士皆单手控缰,奔驰之中迅猛而沉稳,虽不见马铠与重甲,但从那独特于寻常军士的兜鍪上也能猜测得出,那是曹操闻名天下的虎豹骑。

  曹操果真留下伏击了?

  孙权心中第一时间闪过了这个念头。

  虎豹骑直属于曹操,除却初建乃荀清恒一手建立,后续历任统领与骨干皆由曹氏本家担任。

  他拔剑向天,下令前锋军迎敌。

  那一支骑兵却不见丝毫减速,仍旧高速向中军冲来,甚至目标直指主帅旗下。

  稍近一些,才见最前方是敌将一马当先,那将领披甲执戟,锐不可当。

  “我乃雁门张文远!尔等可敢一战?”

  大喝之下,本该处于上风的江东士兵反而显出了怯弱。

  一时的露怯

  已然是大忌,敌军已至,迅速的撕破了防线,张辽亲斩数人,登锋陷阵,他后方的骑士更是士气为之一振。

  他们趁夜深入敌方阵地,因着夜中难以视物,反而叫敌方捉摸不定他们有多少人,为他们的气势心存忌惮。

  孙权恼怒,他喊道:“拦住他!”

  号角声传至,诸将却陷入了惊慌。

  虎豹骑之威名谁人不知?张辽不久前大破乌桓,威震华夏,也正是威势最高的时候,如今那位曾被文人墨客偷偷比作古时卫霍的名将正肆意在阵地中厮杀急攻。

  数百骑左右突进,宛入无人之境,嚣张至极,只见半空中一物坠落,大军倏而寂静了一瞬。

  荀晏正领所部兵马与韩当斡旋,这个辽西人是少有的陆战能手,他很耐心,却也感觉精力逐渐不济。

  于是他低声嘱咐身旁亲从,亲从当即策马驰骋过战场,一边大声喊道:“张辽杀至孙权麾盖之下,尔等还不速速请降!”

  他嗓门大,几次大喊下竟见韩当突然收手,收拢军队开始撤退了。

  荀晏啊了一声,感到了些许疑惑。

  他只是想鬼扯一下动摇敌心,竟是如此有效吗?还是此人实在好骗?

  一刻之后,张辽策马而归,面上与身上铠甲皆为血污覆盖,几乎看不出原貌,他手中握着一物,看上去很是振奋。

  “清恒竟是这般快就知晓了!”

  他兴致勃勃说道,甚至忘了敬语,直呼私下相称的表字。

  荀晏:……知晓什么?

  他低头看到张辽手上的旗帜,左看右看还挺像对面的主帅旗。

  “此战竟是孙权亲至!可惜未能擒之,只斩得其旗。”

  荀晏眨了眨眼,陷入了更大的疑惑。

  天地良心,他方才只是想骗骗韩当罢了,谁能知道张文远能真的带着几百人窜进对面大军之中,还跑到了孙权麾盖之下?

  “趁乱先走,”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此时不可再战,先追上丞相。”

  从这儿撤回江陵,穿行云梦泽是最短的道路,但这段路沿途水网密布,沼泽丛生,向来是兵家之禁地,如今也是迫于无奈。

  越往前去,道路愈发狭窄泥泞,好在有前人开道,倒

  也不算太难走。

  肺腑之间开始刺痛,呼吸间尽是不知哪儿来的血腥气,荀晏捂嘴闷咳几声,手心一片温热的湿润,顿感身体一轻,眼前也清晰了一些。

  他看到了路边零零散散落下的伤兵羸兵,这些人哀求着看着他,于是他停下了队伍,命令能行者跟随他继续前行,又遣军中强壮有余力者扶持羸兵前行。

  在这耽误了一会时间,张郃上前犹豫片刻,仍是劝说道:“方才虽是巧退敌军,若是耽误太久,恐怕追兵将至。”

  “无妨,”荀晏说道,“敌军为文远所慑,短时间不会追至。”

  “可是……”

  张郃还欲劝说。

  “将军——”荀晏打断了他,他指向了泥中一人,“那似是你军中兵士。”

  张郃默然,半晌退去,也算是默认了。

  荀晏提声说道:“丞相令我断后,携尔等归去,能行者都起来,不可再歇了!”

  他声音太轻,用不上力,亲从代他传令下去,但见那些被留下的人纷纷爬起,感谢丞相之恩,感谢太尉之恩。

  其后又有两波追兵急至,缠斗之后对面倒也不再追击,似是真被张辽一战威慑,又似是见追击无法,放弃了。

  天色大亮之时,前方倏而有一队兵马回军。

  荀晏这会脑子有些迷糊,一口仙气吊着连话都不愿意说,半死不活的挂在马上,就怕自己直接众目睽睽下一头栽下去,表演社死名场面。

  身旁有人连唤他数声,他才抬头就看到了一张沾满泥水面目全非的脸。

  你谁啊?

  他内心没有感情的发出疑问。

  “小叔父?”

  荀攸不及打理仪容,只小心叫了一声。

  跑了一整夜,虽是早已计划过的路线,但真的走上一晚,还是疲惫难言,况且他更是马不停蹄跑了一个来回,重新来接人。

  荀晏定睛细看,然后痛哭流涕。

  ……虽然是他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荀攸眼中只看到小叔父面无表情,脏兮兮像个花猫似的,委屈的小声抱怨道:“跑不动了。”

  “叔父休息会吧,我找个人背你。”

  荀攸温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