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者,卤也。天生曰卤,人生曰盐。

  天水的盐出于那一□□泉,时人称之盐井,乡人世代煮盐为生,此城便唤作为卤城。

  那池水是碧色的,在微光的映照下竟是显得格外的瑰丽,周遭的盐民日复一日的汲井煮盐,挽车运盐。

  “如今正是引水煮盐之时,若再晚些,池水将生赤色。”

  阎温在一旁解释道。

  天气愈热,身旁的青年只着一身轻薄宽大的旧衣,愈发显得身形清瘦,容色皎然。

  他绕着畦垄走了片刻,边上的盐民看到他皆是有些不安,他们见多了各地的商贩与交锋的军队,但这般样子的却很少能见到。

  荀晏很是耐心,他询问他们一日能赚多少,煮盐所得可能维持生计,一边听着他们结结巴巴,缺少了些逻辑的话,一边又讨了碗水喝。

  水是微微泛咸的,带着些许苦意。

  卤城的盐是上天赐予天水的宝物,整个关中与陇西地区,产盐之地屈指可数,天水便占其一,供给了几乎整个边地的食盐。

  人不可一日乏盐。

  阎温站在边上有些局促不安,那青年只是随意的向他挥了挥手。

  “伯俭,日头晒,怎不来阴头坐一会?”

  荀晏随意笑道。

  阎温这才向前几步,也不敢坐下。

  天水四姓中,属阎氏与凉州一方交涉最多。

  前些年他还任凉州别驾,族人也常有侍奉马韩,如今被特意盯上,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族中正巧有数人在卤城掌盐事,若中丞对此有兴趣,我叫那几人伴于中丞身边可好?”

  他低声说道。

  荀晏的视线落在了身前低着头的阎氏族长身上。

  阎温较另三家族长年轻,族人在凉州的活动中常有亲曹之意,所以他选择先抓了阎氏出来,未想阎温也极为上道。

  “我初至天水,不知陇西人情,”他缓声道,“听闻天水盛产战马,盐铁,伯俭可愿为我讲诉一二?”

  “天水市集常与羌氐相通,阎氏先前除却贩盐,亦有香料、织锦之业……姜氏则常贩马,族中有草场数百顷……”

  就着

  一碗凉水,阎温细细说来。

  其实荀晏对于这番话也不算陌生,先前姜叙已同他说过,但再听一遍也无妨,阎氏族长与姜氏族人的思路是不一样的,所言也略有不同。

  直至日头盛极,暑热难消,荀晏方才抬手请阎温停下。

  他笑道:“有伯俭在,是我之幸啊!”

  阎温感觉这话只能听听,前些时日斩人立威时,这人也是这般笑眯眯的。

  随后他又听那荀氏子说道:“今见此地盐民辛劳,方才询问几人,似并非此地乡人。”

  阎温心下一跳,他抬眼看去,正好与青年人那双清冽的眼眸对上,黑白分明的眼中似乎映照出了他的模样。

  “思及昔在徐州时,常见奸人猖獗,掠贩人口为害,禁卖奴婢乃旧制,当处以重刑。”

  荀晏又说道。

  阎温道:“若有人为恶,自不当辜惜。”

  荀晏笑道:“是矣,近日略感风寒,过上几日当彻查人口之事。”

  阎温同样笑着应道,却是猛的发现背后衣物湿透,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吓的。

  四姓在此盘根错节,贩卖奴婢于氐人,乃至于卤城盐民也多有奴婢出身,他虽不曾主动插手过此事,却也未曾制止过族人。

  这是警告,也是宽恕,容他整顿族人,该自首的自首,该处理的处理,该上交的上交。

  他心下思绪繁杂,得了允许后便匆匆告辞了。

  荀晏自顾自慢条斯理抿完最后一口水,不大想起身。

  头疼,头晕,他只想瘫倒在这当一条咸鱼,走出这片阴头,他就不得不面临太阳直射了。

  他磨磨蹭蹭了许久,被看不过眼的亲信催促了。

  他这几日出行皆带一个排的亲兵。

  天水虽定,却不算安稳,不过最主要还是他对于天水大族下手了。

  若是不多带点人,他自己都有些害怕自己哪天走路上就被人嘎了。

  阎氏有归顺之心,姜氏内乱,姜叙心向朝廷,姜汶软弱,又任赵二家未能处置……若听姜叙所言,阎温与任氏素有仇怨,关系着实不好。

  他漫无目的的想着,一边朝车驾之处走去,未得上车,反而是被一阵哭声断了思绪。

  他有些头疼难耐,回头望去,见一幼童蹲在垄边大声哭嚎。

  荀晏脚下一顿,迟疑了一瞬令众人原地等候,只带了两三人过去看看,只需近些便能看到孩童不过总角年纪,面上却无寻常幼童的稚嫩可爱,反而肤色惨淡而干燥,面色蜡黄。

  “为何哭泣?”

  他蹲下柔声问道。

  童子一惊,被他身后的壮汉吓得略微瑟顿。

  荀晏安抚的笑了笑,心生怜惜之情。

  常年与卤盐打交道的人,难免会影响到身体,身上皮肤干燥脱落,面色差,但这般年纪的孩子接触这些,他总觉得太早。

  童子打了个哭嗝,含糊的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杂了方言,他没听太懂,又兼身体不适,只稍稍往前了一些,一边从怀中摸索有没有什么能哄孩子的小玩意。

  不察那童子竟突然向他怀中扑来。

  日光照耀下,一抹寒光刺眼而叫人眩晕。

  荀晏一惊,欲侧身避开,只是身体乏力虚软,他只得往后一仰,闭目间是冰冷的锋锐擦过眼前,带起一阵刺痛。

  他险险往后跌倒,身旁亲卫惊怒的将那孩童制止,在后方的亲从亦是狂奔而来,瞬息之间几乎将他包围。

  眼前是一阵刺痛与逐渐漫开的血色,荀晏急促喘了两口气,他厉声道:“留他活口。”

  声音不大,尾音更是低弱,但身旁之人顿时收起刀刃,只以力将那童子压在地上,毫不顾念不过是个孩童。

  “主君,主君可有事?”

  亲从连声慰问道,目光不掩担忧。

  一番变故叫所有人提起了心来,荀晏顺着他们的目光,后知后觉摸了摸额角,摸到了一抹鲜血。

  是匕首寒芒划破了眉骨之上。

  “不碍事,”荀晏说道,他转而看向了那童子,目光冷冽,“他——”

  他还未开口,却见那童子已是双目翻白,唇角溢出白沫。

  这是服毒了。

  当真是不择手段。

  荀晏怒极反笑,他撑住一旁亲从扶来的手臂,说道:“请老师来为他诊治。”

  他话落便连声呛咳起来,心绪浮动间更觉胸口滞闷疼痛,喉间都泛着淡淡的甜腥味。

  他咽下喘息,与身旁亲信说道:“咳……再请张府君去我府上来。”

  ————

  以孩童为死士行刺客之事,实在令人不齿。

  荀晏本以为会是任氏动手,以他的了解下,任氏相对其余三家更有野心,小动作也更多。

  可出乎意料的是,顺藤摸瓜摸到的竟是赵氏。

  “赵维言,皆是任留挑动怂恿,他本不欲如此……”

  张既刚审讯完人,一五一十的汇报道。

  荀晏倚在榻边,听罢才抬眼道:“既是如此,那任氏亦知此事?”

  张既一顿,“并无证据。”

  “只探查到任氏有族人外出,与氐人有通,姜汶闭门谢客,警告族人近日小心……”

  眉骨上的伤口有些痒,荀晏按捺着不去碰,却是不再担心天水四族了。

  ……虽然他差点竟被赵家摆了一道。

  难怪曹操会整出一出梦中好杀人的戏码出来。

  任氏有反心,赵氏族长不大聪明,姜汶只欲偏安一隅,又阎氏在阎温管辖下正在疯狂求生。

  四族在天水根基深厚,虽有盐业联系,四家却无法同心,不成气候。

  “德容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他将问题抛回给了张既。

  张既道:“趁其未觉,先发制人,查抄四家。”

  荀晏挑眉,未想张既竟是被逼出了一丝酷吏倾向。

  “你看着办就好,”他说道,“不必逼人上绝路,家族后事,且叫四位族长自求。”

  张既走后,张仲景便领着药箱进来了。

  眉骨上的伤口不深,但伤的地方很是吓人,血顺着眉眼流下,再歪一点他能直接和夏侯惇称兄道弟去了。

  张机对这小伤很是慎重,慎重到荀晏数次确认自己没有伤到眼球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皮外伤而已,嘶——”他抽了口冷气,“老师何必日日给换药?”

  张机瞥了他一眼,唉声叹气了起来。

  他只是爱护一下他家徒弟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别给破相了。

  这人疤痕体质,身上留点伤疤也就罢了,左右也看不见,但脸上留疤

  就不好看了……主要这个位置,他自己看着都吓一跳。

  “那小孩救回来了吗?”

  荀晏闭着一只眼问道。

  所谓见血封喉的毒药还是少,多半不过是一些毒草,若是及时倒也能救回一条性命,只是得麻烦老师了。

  张机不冷不热嗯了一声,不待荀晏再问,冷不防抓住了徒弟的手腕。

  “不当动气。”

  他说道。

  他常常感觉自己得为这徒弟愁得折寿五年不止。

  荀晏一怔,随后好脾气的说道:“是我养气功夫不到家。”

  张既的动作很快,天水四族,先以赵氏开刀,赵维雇刺客杀人,直接问罪,收没宗族财产,不待张既动手,赵氏族人已亲自取赵维人头送至荀晏府前。

  荀晏没看。

  阎氏揭发任氏种种罪行,姜汶见状不妙连夜卷了金银欲跑路,被他那不肖子孙姜叙拦在了半路。

  旬月之间,天水四族彻底换天。

  赵氏几近覆灭,只余旁支,姜汶被囚,姜叙上台主持姜氏。

  任留见状不妙,与族人任养起兵为反,欲里应外合先夺冀城,这场叛乱被掐灭在了摇篮里。

  阎温则来了场铁面无私,将族中数年灰色财产充公,又交出犯法族人近百人,竟成了四族中保全最多的一族。

  那白色的大盐铺满一屋,海盐细碎,而卤城池盐则是颗粒状的,故称为大盐。

  荀晏捻起一粒大盐,喟叹道:“天藏之物。”

  有姜阎二人辅佐,陇西事属予张既,他将再启程前往安定,也即是目下马超与贾诩军所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