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歉收,今年又有汉中百姓数万迁徙至关中三辅等地。

  钟繇很愁,荀晏也很愁,数次召府下掾吏有上百来人商议此事。

  有人口是好事,但今年怎么过却成了个问题。

  关中是个倒霉地方,早些时候李傕郭汜在这里放飞自我,连大小军阀都得落得个啃树皮的地步,后来钟繇与诸将僵持多年,也勉强算是休养生息了一阵子,结果一场渭南之战再次打回了解放前。

  为了支撑军费,附近大小世家豪强早都被他薅了个遍,从威逼利诱到道德绑架,连弘农杨氏都迫不得已交了部分家底上来。

  ……这么一想杨修上回还好声好气,毫无怨言还真是修养不错。

  荀晏漫无目的的想着。

  曹操打下了邺城,豪爽的一挥手,说河北受了袁氏之难,今年不必交租赋了,民心就唰唰来了,可关中却难以如河北一般操作。

  河北终究是富庶。

  堂上一群人叽叽喳喳得如菜场似的,其中有懂行的,有不明实际指点江山的,也有懵懵懂懂却有些许真知灼见的。

  他大病未愈,听了一会便觉精力不济,胸闷头疼,基本只是撑着头一边听着,一边笔下随意的记着些什么。

  见天色已晚,众人腹中似也抖不出多少墨水了,钟繇暂缓了会议,令他们先回家歇息,明日继续。

  待堂上众人已然散去,钟繇方才叹息一声。

  “可用之才还是少啊。”

  平日里觉得边上个个皆是人才,可真到用时才发现人才永远是不够用的,并且还得是那种脚踏在实地上的人才。

  荀晏打了个哈欠,好心老大哥钟繇便关怀的说道:“早些歇息吧。”

  把病号拉来一起议事,他有些过意不去。

  荀晏慢吞吞说道:“所幸有元常。”

  司隶校尉与御史中丞同级,若非他们相识多年,私交还行,恐怕都难以相安无事到现在。

  钟繇觉得他这语气颇为熟悉,他想了想说道:“你门下那学生颇有才学,对于赋税有些见解。”

  思及先前在堂上舌战群儒的仲长统,荀晏面上不由带了些许笑意。

  本以为只是获得了一只思想先进的小朋友,未想他对于数术经济竟是颇有研究,倒是让他十分惊喜。

  看来挫挫锐气还是有些用的。

  “前有官山海之旧政,赋税定下个合适的数字即可,”荀晏说道,“当务之急乃恢复农业。”

  钟繇颔首道:“农具可请许都提供,其次招民屯田乎?”

  曹操自奉天子至许都后便开始屯田,举世皆见其屯田成果,不论过程如何,单论结果,这已然是一件极其成功的决策战略,乃至于不少诸侯私下也悄悄屯田贮粮。

  荀晏转了转手中的笔,他抬头说道:“我意非屯田,而在均田。”

  钟繇一怔,随即说道:“君不见王莽之事乎?”

  “此用意不在田亩之绝对均给,但求富者稍有限度,贫者有一保底,”荀晏耐心解释道,“是在私田之外进行均田。”

  “君且细说。”

  钟繇摆出了细听的架势。

  对于均田的设想早已有之,只是中间种种难以细化,但一个大致的框架还是有的。

  荀晏一边回忆着一边根据目下的情形填补修正着这份想法。

  按照人口分配土地进行授田,其中对于田地的性质有极多的规定,哪些是死后要归还国家的露田,哪些是耕种一段时间可以世传的桑田,哪些是不可以买卖的田……

  关中凋敝,大量土地无人耕种,作为得胜者,将这些土地归为国有并不算太难,这便给了实施这个政策的基础。

  钟繇细细听着,不由暗惊这确实是一个有意思的法子,这几乎是巧妙的规避了正面与豪强起冲突,同时又有利于恢复农业生产。

  只是他思索片刻仍是说道:“屯田有完善旧制可循。”

  荀晏坚持己见,二人并未得出个结论,只是钟繇被他说得有些许动摇,先是允了后日里召人商讨细节。

  屯田制在多年经营下已趋于完善,若是继续屯田固然稳妥,只是荀晏想寻求一些突破。

  屯田与均田看似相似,实则不同。

  前者只有土地的使用权,更接近以军事手段强行管辖,若是说得难听一些,几乎算得上是农奴。

  而后者对于所授田地是拥有占有权的,乃至于对于部分桑田拥有私有权,如此下来积极性也会大有不同。

  待二人商议完,外头已是日暮黄昏。

  荀晏停下了话,他撑了下桌案,复又坐下,他笑道:“看来今日得蹭元常一顿饭了。”

  ……他感觉自己有点低血糖犯晕乎。

  钟繇无奈叹息,嘱咐管事弄些清淡易克化的,别吃坏了这祖宗。

  “听闻近日外头传教的道人许多,司空传信叫我等注意着些。”

  他闲聊道。

  荀晏一怔,自那日有些不愉快后他有意没去想曹操,这会乍一听竟有些陌生。

  “啊……坑蒙拐骗确实不好,得防着有人趁乱行骗。”

  他慢悠悠说着,心下却开始很没有原则的想着得缓和一下关系。

  他能屈能伸。

  “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很是随意的说道,“我这几日会去一回凉州,坐镇军中。”

  钟繇手中木箸一抖,他抬眼,也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上下打量着那青年。

  “君能行?”

  他忍不住问道。

  不是他质疑,实在是他觉得这人不像是能上路的样子。

  离奇的是前些日子荀衍路过长安,嘱托他照顾照顾荀清恒,荀攸寄封信来,言语中皆是将小叔父拜托给老友了,连荀彧也都来信感谢过他的照看……

  所以这些个荀氏子为什么会觉得他能管住荀清恒?

  荀晏认真思忖了一下,才道:“能行。”

  好男儿不可以说不能行!

  草草用了饭,回去时已是困倦不已,但头疼却不减,他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整理了一番白日里诸人言论,晚些时候请人熬了碗安神汤才歇下。

  第二天他感觉两眼冒金星,却是想起了先前学府学吏向他举报何平小朋友一事。

  作为少数民族,虽然自称饲养熊猫专员,何平小朋友也是被他塞去上学了,但似乎效果并不是太好。

  他把何平唤了过来,那小孩这两年窜个子窜得很猛,可能是伙食不错,第一次见还像是个瘦巴巴的小学生,这回成了个瘦高杆。

  他问了问学习进度,何平也老老实实回答了,实在难以看出学府学吏教习说他顽劣不堪,难以教导

  。

  “教习说你……不愿跟着识字?”

  他委婉问道。

  何平抿了抿唇,沉默了。

  荀晏也不恼,只自个慢吞吞的先喝药。

  他大概是和处理青少年心理问题杠上了,每每总要碰上一些问题儿童。

  他对于蜀民怀有微妙的愧疚,于是也格外的耐心。

  何平小朋友被晾在那许久,良久才说道:“少时家贫,未曾识字。”

  “今有人教,为何不学?”

  荀晏反问。

  何平这才慢吞吞说道:“听之即可明要义,何必定要识字写字,不如行之。”

  荀晏眨了眨眼睛,心下思索着启蒙所用书籍,而后直接开始考校眼前的小孩。

  何平对答如流,皆有一定思考,若是不知内情,恐怕定以为是个学霸。

  好消息,这小朋友智力没问题,可能还远超常人。

  坏消息,果然还是青少年心理问题。

  “实践出真知是好事,但你不能是文盲啊!”荀晏发出了灵魂质问。

  何平只听了前半句话,他说道:“賨民少年时即入军伍,荀君可否允我从军?”

  荀晏指节轻点着桌案,他说道:“你今年幼,从军能做什么?”

  “只为一小卒,自可成校尉。”

  何平很淡定,瘦高个的男孩很是笃定的样子。

  荀晏很想劝退,文吏与兵卒是不一样的,兵卒死的概率实在太大,但他思索片刻也没有制止。

  他并非何平长辈,对方虽是少年跟随他离开了巴蜀,但汉人早熟,十来岁的孩子已然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这样吧,”他说道,“我手中有兵书数册,乃昔日整理司空兵法,闲暇时与友人所作……”

  何平抬头看他,曹操用兵天下闻名,荀晏于此亦是大家,那友人……大抵是那位军师祭酒了吧,这般兵书,有志为将者大概都会心动。

  荀晏打了个哈欠,他说:“待你抄录完,随你如何,从军也好,不上学也罢。”

  何平妥协了,他抱着兵书去艰难识字。

  他离去不久,正逢府上掾吏说是抓着了一到处行骗的道人,思及昨日钟繇说的事,本

  不必他亲自去过问,荀晏想了想还是去看看。

  可能是因着昔日靠青州黄巾起家的原因,曹操对于道家一向容忍度挺高,忌惮之余也常常善待,这回特意传信,活像是被人坑蒙拐骗到了头上来。

  他步伐匆匆,在外头便听着了两人在争论,一人声音稳重温和,另一人则轻佻间透着些许熟悉。

  “先生装神弄鬼,欲行偷窃之事莫非是假?”

  “冤枉啊!道人我素来讲究个你情我愿,若非你这粗人插手……”

  荀晏脚步迟疑了,他有点想转头离去了。

  可惜那道人已经眼尖的看到了他,那妖道双手还束着铁链,这会叮铃当啷的双手并用向他挥手。

  “荀御史!有些日子没见了,可还记得道人我?”

  荀晏眉头一跳,见走不得了,只能叹息一声。

  “先生是犯了什么事?”

  一旁小吏见他们似是相识,不免有些不安,生怕自己抓错了人。

  荀晏瞥了道人一眼,转头看向了那小吏,温声道:“君但言无妨,若有违法,理当处置。”

  小吏应了一声,他说道:“此人以道术招摇撞骗,欺骗官吏百姓,在民间都颇有名气,自号乌角先生,今日幸有壮士相助,才得以将其抓住。”

  他看向了一旁那位壮士,说是壮士,实则却是一彬彬有礼的侠士,腰间佩剑,肤色微黑,观其既有儒家士人气质,又不乏江湖侠气,叫荀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徐福,字元直。”

  那人自我介绍道。

  “对,就是这姓徐的对我动的手!”

  左慈在一旁叽叽喳喳的恶人先告状。

  荀晏险些气笑了,他问道:“不知先生离开汉中后,游历四方是做什么去了?”

  左慈心虚了一瞬,他想起自己前日里戏耍了曹操,这两天又哄得一家大族对他敬若神明,但他脸皮厚,很快就缓了过来。

  “传道而已,令世人知我道教。”

  他虔诚的说道。

  一旁徐福哼笑一声,并不说话。

  “哦,”荀晏颔首,他看向了徐福,“多谢壮士出手,待核实此人罪行,壮士自可来衙署领取赏金。”

  那

  自称徐福的侠士双目清明,并不因对方身份而畏手畏脚,反而直视眼前显得过于消瘦的青年人。

  “我见中丞与此人似有故交,当真会处置此人?”

  他问道。

  荀晏想了想,实诚说道:“此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因故不杀之。”

  不杀,但会罚,可终究也是徇私之行。

  他过意不去,未想徐福却是说道:“此人罪行确也不致死。”

  左慈见荀晏似是来真的,不免安静了下来,小声认罪了。

  “道人不过是……不过是传道,最多不过戏耍戏耍人,劫富济贫,并未作奸犯科……”

  荀晏做好了准备,他想着最坏的结果是左慈拿着太平经四处传道,如今民间未起大的风浪,若是及时压制,应当不至于再成黄巾起义的惨案。

  徐福蓦的说道:“他习房中术与炼丹术。”

  哦,房中术与炼丹术,这很正常。

  荀晏松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哪里不对。

  他惊骇的看向了左慈,那道人竟有些含蓄外加自得的昂起了头。

  ……你在自得什么?

  徐福轻笑一声,随后长揖道:“久闻中丞大名,我本居荆州,欲往雒阳为吏,因战乱滞留,未能至也,我虽乡野之人,亦有报国之心,今相见匆忙,未能提前递上名刺,实为失敬。”

  荀晏接过名刺,只无意一眼却是看到了徐庶二字。

  ……等等,你究竟是徐庶还是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