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蒸出来的芋头烫手,剥去了粗糙的表皮,露出粉糯的内里,入口绵软中带着淡淡的芋香。

  郭嘉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一个,抬眼看见友人还在慢条斯理的挑挑拣拣,掂量了半天择了一只奇丑无比的放在一旁安静的少年人盘中。

  芋头嘛,丑,但未必不好吃,越丑说不准越粉糯。

  那少年实则岁数不大,未褪孩童稚气,本是猫嫌狗弃的年纪,却是安静乖巧得过分,这会他有些踟蹰的看了看荀晏,又悄悄看了看郭嘉。

  “清恒眼中只有苍梧了,”郭嘉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泪水,“相识多年,仍是比不过年轻貌美的少年郎……”

  荀晏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伸手在案下悄悄拧了友人一把。

  郭嘉浮夸的神色顿时扭曲了一瞬。

  “未想奉孝欲与幼子一比美貌,”荀晏凉凉笑道,“还真是奇事。”

  因着饮了苍梧美酒,所以给幼子乳名取作苍梧,如今又因为两个芋头玩这套,郭嘉这爹当得也是有够猎奇的。

  “好了好了,”郭嘉不以为意笑了笑,他拍了拍郭奕的肩,“拿几个给你伯纠兄长去吧。”

  少年乖巧起身,端起盘子,道了一声谢过世叔后方才离去。

  荀晏见他离去,先前还算端正的仪态便荡然无存,缩着腰半个人倚在身后软榻边上,他舒适的眯了眯眼睛。

  “怎么把苍梧也带来了?”

  “他想我了,闹着要我陪他,”郭嘉仍是不甚在意的剥芋头,剥完好心的向友人问道,“吃吗?”

  荀晏摇头,神色恹恹。

  郭嘉叹气。

  “叫你称病,是称,不是叫你真病。”

  “我又控制不得。”

  荀晏反驳道。

  “病都病了,怎么就不愿服个软呢?”郭嘉似未听见,只继续问道,“古制已被否,不过是在司空面前表个态,你顺了他的意又如何?”

  荀晏不说话了。

  郭嘉看着他这副模样,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称病称病,病在曹操眼前,是让这位早已是冷血心肠的司空再忆往昔,心怀怜惜,再顺着他的意思,说点他爱听的话,这不就哄好了吗。

  荀彧已然否了九州议,旁人如何已再难撼动最终决议,纵是心中不赞同,表个态叫曹操顺心一些也是百利无害。

  可偏偏他这发小在这上面钻了牛角尖,硬是直挺挺的往那坑里跳。

  “我若赞同,”荀晏终于说道,“司空可会顺着我的话再启此制?”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在曹操心底值多少分量,也摸不清曹操对于九州制有多大的决心,所以他也不敢赌。

  郭嘉往后一仰,感觉自己甚是疲惫。

  “罢了罢了,我也管不了你们,随你如何!”他有些自暴自弃的说着,手则摸索去了一旁食案上,“有酒吗?”

  他拎起案上壶往嘴中倒,品得了一嘴难言的苦涩味。

  “长安府库空虚,粮草艰难,早下了禁酒令。”

  “私下也没有?”

  郭嘉奇道。

  荀晏只静静看着他,看得郭嘉讪讪收回了视线。

  “君观刘璋何许人?豚犬之辈乎?”

  军师祭酒果断的放弃了方才的话题。

  平日里虽总是看不上刘表坐观天下那副样子,道是刘景升无大志,可却也无法否认刘表执荆州,永远是后方大敌。

  而刘璋亦是据一州之力,拥天府之国,竟当真不战而归附,实在令人叹息此辈无能。

  “刘季玉承父业,统益州近十年,不可谓无能之辈,”荀晏垂下眼眸,想起了那位显得毫无棱角的益州牧,“只是不无能还远远不够。”

  郭嘉轻笑一声,懒洋洋说道:“不知司空会如何处置益州。”

  曹操放下繁杂的北方战事,自然不是只来关中视察工作,而是意在益州,他需要亲自去一次益州,真正将益州纳入囊中。

  日前他就已前往汉中,与刘璋及蜀中公卿约在汉中相见,又怜惜水土不服的祭酒,遂把郭嘉扔在了长安,倒是叫郭祭酒偷得了好一会的摸鱼时光。

  荀晏有些神思飘忽,如何处置刘璋确实是个问题。

  刘二牧领益州十数年,根基深厚,若任其留在益州,难免有些隐患,可若是欲迁之,又恐使刘璋心生不满。

  “无趣无趣。”

  郭嘉连连摇头,他指节敲着桌案,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于是他一挥手,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竟是数位歌伎舞女鱼贯而入。

  荀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景象,他府中的管家在门口站着,神色丧如考妣,几乎是敢怒不敢言的瞪着那位很没有自知之明的客人。

  “大好日子,谈这些琐事做什么!”郭祭酒笑吟吟的,他拍了拍手,歌舞顿起,“长安舞姬,美哉!可惜缺了美酒做伴。”

  荀晏默然,他开始思索,这人究竟是哪里水土不服,他瞧着这水土可太服了。

  他招来了府中管事,低声无情说道:“请老师过来一趟。”

  郭嘉侧目,“说什么呢?”

  荀晏:“再为你寻几个舞伎。”

  郭嘉顿时惊喜,以为发小终于明白了美人的好处。

  照他说,他这发小就是羞涩了些,明明也好美人,但真遇上俊俏女郎站在跟前了,又自持礼节不敢正眼看人家,实在可惜。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俊俏女郎,反倒是等来了一脸胡须的老成医者。

  张机开始吹胡子。

  郭嘉的笑容逐渐勉强。

  他回头怒目而视,却见发小缩在后头拢着手,对他露出了无辜且软和的笑容。

  这人不仅生得极好,还脸嫩,病后敛去几分锋锐,只余温润,一时之间竟是叫郭嘉有些晃神,随后才暗搓搓咬着牙翻了个白眼。

  该心黑点的时候不心黑,不该心黑的时候来了个积极,总结一下还是个傻的。

  ————

  春天的时候,曹操自汉中归来,刘璋二子皆同行。

  他为刘璋请封列侯,又上书封其为振威将军,于刘璋兄长刘瑁坟前悲切痛哭哀悼。

  比较令人侧目的是,曹操嫁了一女予刘璋,又为曹氏子弟娶了刘璋之女。

  这是铁了心的要与刘璋联姻,把刘璋绑上战车,曹操在这方面素来没有节操,上一次联姻更是脸皮都不要了,在攻邺城时为自己儿子曹整娶了袁谭之女以暂且安抚袁谭。

  曹操与袁绍是一辈,他让曹整娶袁谭女,这是直接自降一辈,如今与刘璋联姻倒也不算奇怪了。

  就是怕他儿女不够用了。

  荀晏有些无奈的想着,政治联姻最是摧残人,可当今之世又能如何呢?

  蜀中二荀,荀公达仍任蜀郡太守,以功加封列侯,荀休若迁入内朝,为光禄丞,以夏侯渊接替其为汉中郡守。

  又加张鲁为镇南将军,领信众北迁以实长安及三辅。

  处理好了益州事,北方战事又要告急,曹操没空再去细问关中事,只在长安停留一日便再度起程。

  可能是路途劳顿,又可能是头风病发作频频,曹操的心情并不算好,甚至有些阴沉。

  寻常劫匪自然不敢靠近曹操一行,但也偶遇了几个胆大的士人,乃至于道人。

  曹操起先还颇有耐心与人聊了聊,可惜那些个士人大多是本欲往雒阳求学求职,言语间对着那位御史中丞很是推崇。

  这本不算什么,只是他心怀芥蒂。

  最后那道人生得俊秀又不羁,他踩着木屐上前,盯着曹操哈哈大笑一番。

  曹操当即脸色一冷,身旁侍卫皆是上前,欲押下这格外不敬的狂放之辈。

  “命势已变!”那道人恍若未觉,笑着指着曹操说道,“奸雄!尔欲称王乎?”

  “来人!拿下此狂悖之徒!”

  曹操色变。

  那道人跑得贼快,几发箭矢竟都没碰到他的衣角,一入林中更是几个晃身便没了踪影。

  曹操令人搜林,自己则骑在马上,神色难看。

  曹昂自弘农来,暂且随军,见状说道:“汉中多道人,此地亦多有道人好装神弄鬼,口出荒谬之语,请大人见谅。”

  曹操冷冷道:“岂能容其继续作妖?”

  知那道人是撞在曹操气头上了,曹昂看着曹操的面色,他转而问道:“父亲是在担忧益州?”

  不待曹操回答,他又继续说道:“妙才叔父持兵扼汉中军事重地,内有荀公达多年经营把持大局,又刘璋质子送于我曹,益州未易生变也。”

  曹操瞥了他一眼,见长子眼神清明,他神色莫测,只默默拨弄着手边宝刀上镶嵌的宝石。

  “孤之所忧,乃益州乎?”

  他反问道。

  曹昂直视父亲,他说道:“昔年王佐单骑入东郡,大人起兵以来,仰仗其甚多。”

  “今时不同往日,”曹操神色微动,但仍是这般说道,“渭南之战,乃谋划之中,计划之外。”

  他统一天下的战略中,平定关中与收复益州皆是其中重要一环,但如今形势却是在他的战略前景之中,计划之外。

  他出现了一个严重的纰漏。

  在他原先的规划中,西边京畿重地应该由夏侯曹嫡系镇守,东边任用外姓镇守,而阴差阳错之下,形势逐渐脱离了控制。

  本应顺势减去兵权的荀清恒因荆州事出使益州,又因局势驻守雒阳,他留曹昂在弘农确实是暗藏心思,可渭南关中之战后,曹昂已全然不能压制荀清恒之势。

  关中人所惧者非曹氏,而是荀氏。

  所念者非曹氏,乃荀氏。

  他召荀衍入内朝,令夏侯渊领了汉中,可荀攸却不能动,益州局势尚需其稳定……

  “儿以为,不应猜忌功臣。”

  曹昂说道。

  与曹操唱反调,除却这位大公子以外恐怕少有人敢如此了。

  曹操看着他,轻轻抬手,左右皆是低下了头后退,力求让自己消失在这里。

  曹操只冷冷道:“尔先为曹氏子。”

  “关中一战,你自领二十军棍以为罚。”

  遍寻不得那狂悖道人,曹操也没了心思,他拍了拍长子的肩。

  “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