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浪滔滔,黄水泥沙。

  混浊的河水漫至小腿处,更不用提如今城内是何景象了。

  下邳闭守近一月,纵使是曹操,这会也不由得有些心急。

  洪水泡得久了,耽误农种又有瘟疫之危,两边都不好过,不过是一个‘熬’字罢了。

  只是吕布这么能熬也确实是他未曾想到的,但事已至此,既已淹城,便无路可退,只有死战到底,他不信对面能熬得过他。

  前哨的士卒踩着泥水一身狼狈的归来,初见大水时可能尚有人感到兴奋,但月余时间下来,大家也都熟悉了,只觉厌烦。

  早些时候还有许多人去捞鱼吃,后来泡久了,黄水里多是些死鱼死蟹,吃了闹肚子,后来军令里便添了一条,禁止擅自捕捞水中鱼虾。

  即使如此,这些时日来军营里病倒的人也多了起来,若只是起了湿疮还好说,但要是害了痢疾便不好说了,那可是要死人的。

  思及此处,曹操不由得头疼了起来。

  头颅内似有小刀轻轻划过,拨乱了心跳,他霎时沉下了脸,侍从皆战战不敢言。

  一阵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再起身时他甚至以为方才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时候已晚,他踏着残阳归营,倏而见到不远处的营帐,帐前年轻的小将昏昏欲睡,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

  曹操皱了皱眉,向左右问道:“清恒病情如何?”

  左右面面相觑,皆难言也,他们一整天都在外头陪着主公,哪有空去关心旁人如何,总归不至于病得要死。

  曹操也未想听着答案,自顾自大步走去,只在外头便闻着里头的草药苦香,守门的小将霍然睁眼,握住手中长戟,无半分懈怠之色,只在见到来人时才松下了气势,半晌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曹操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远远望来只以为是个懒散的小将,本欲发作,近看才惊觉这人倒是生得魁梧俊朗,颇有几分许褚典韦那等猛将之姿。

  他起了两分惜才之心,问道:“卿形容非凡,如今任何职?”

  “呃……”臧艾一阵沉默,“伍长。”

  “荀君说我年纪尚浅,应多加历练。”

  曹操望着这五大

  三粗的汉子,开始思索三十来岁的人难道还说得上年纪小吗?

  他不欲插手过多,淡淡嗯了一声令侍从在外带着,自己掀开帐子进去探望。

  里头点着火盆,倒是比他自己主帐里还要暖和,帐里静悄悄的,只见一只笔骨碌碌滚到了曹操脚边。

  他弯腰捡起那毛笔,笔尖湿润,分明是刚用过的样子,他感觉自己的眉心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再去看那榻上的病患,病患正把自己严严实实窝在被褥里,一副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的模样。

  曹操久违的感到了头大,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带孩子的心累。

  一场风寒便能病上大半个月,养病养着养着心就飘了,若不是奉孝亲自押着……

  他叹气,却也未曾揭露,只是抬手亲自去收拾桌案竹席边放得凌乱不堪的简牍书籍,他分明记得荀文若不是这个样的,怎么他弟弟却养成了这般性子?

  必然是惯的!

  岌岌可危堆在最上头的账册哗啦掉了下来,瞧着最新记下的日期,这还是今日的帐,大抵是匆忙间随手扔到一旁去的。

  曹操好笑的看了一眼那被子精,心下却不免微热,病中仍不忘公事,实乃忠义之辈,惯着便惯着了!

  他这般想着,下一瞬便看到塞在夹缝里的册子,一看就是被人乱塞的,他心下痒痒,轻手轻脚将那册子取了出来,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哪有什么他这个主公看不了的东西!

  嗯墨迹也是新的,甚至糊了些,想必先前清恒便是在研究这……这是何物?

  曹操凝神细看,看着看着面色就黑了。

  他十分惊骇,惊骇的看着手中册子。

  [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清之幽幽说道。

  正在装死的荀晏掀了掀眼皮,不敢动,他有一种微妙的预感,说不上坏,但也绝对和好没关系。

  [你老板正在观摩你的修面技术十八法。]

  荀晏:……

  !!!

  他开始挣扎,挣扎要不要突然暴起诈尸尝试解释一下,又或者假装无事发生,闲来无事有些个人小爱好应当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甚至没什么机会去

  实践。

  曹操似笑非笑看了眼突然僵硬的被子精,随手卷起书卷敲打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的将那奇奇怪怪的小册子收入袖中,他不想哪日莫名见着自个军中的将士一一被祸害。

  “药记得喝,卿亦习医术,岂不闻讳疾忌医之说,”他温声道,“何况下邳之战未完也。”

  荀晏装作悠悠转醒的模样,惊讶的看向了曹操。

  “啊,司空……”

  曹操见他面色虽然依旧不好,颧骨仍泛着红晕,但精神头却不错……说起来这人病得再重,精神都看起来不错。

  他摇了摇头,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

  “哦,”他回身,“孤见清恒病势沉重,已修书予文若。”

  没写,但他准备写了。

  听到营帐里突然传出的惊慌失措碰倒简牍书册的声音,曹操莫名感觉自己今日的心情终于舒畅了。

  洪水过后的空气里总是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土腥味,夕阳余晖落下,曹操望着远处被困于洪水之中的下邳,手指微微一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

  荀晏醒来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进来,他懒洋洋掀开眼皮看了眼,见是郭嘉便继续瘫了回去。

  可惜友人现下看不得他这副惫懒模样,摸了把额头见温度已是正常,当即咬牙问道:“清恒这把年纪难道睡得着觉?”

  荀晏哼哧哼哧憋着笑,他睡得浑身没力气,胸口却仍旧是沉闷的,像是压了块石头在上面,他咳嗽了两声,撑起身子。

  “近来战事如何?”他懒洋洋问道。

  “还不是那样,不过看这情形,下邳城内应当撑不了多久。”

  郭嘉小声嘀咕着,水淹下邳至今,就连他们自己人都不少受洪水影响,但他并不后悔,水淹之策是代价最小的,也是最有可能攻破下邳的法子。

  他倏而一皱眉,倒了杯水递过去。

  “你这究竟是什么病?拖了这么久都没好。”

  他看到友人伸来的素白指尖都泛着一抹淡淡的青。

  “你那若无好的军医,嘉倒是能介绍几个,”郭嘉阴阳怪气说道,“区区风寒养了大半个月,哪来的庸医?”

  荀

  晏这会是真的呛到了,他颊侧泛起一抹晕红,倒是衬得面色好了不少,随后他毫无形象的翻了个白眼,一脚轻轻踹过去。

  “见笑了,晏正是奉孝口中的那庸医,”他没好气的说着,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司空手下的军医还不都是我同门!”

  曹营的军医大半都是被华佗和张机联合调.教出来的,说起来也称得上一句同门,他还不懂吗,合着这人还想给他介绍。

  郭嘉说完自己也有些心虚,但面上不显,还振振有词的反驳了起来:“岂不闻医者不自医,何况嘉观清恒医术实在不精……”

  他连连唉声叹气,然后趁着友人爆炸之前赶紧转移话题。

  “张文远自扬州来信,”他自宽袖中取出信件,“嗯……算是赶上了吧,昨日方收得。”

  木牍外绑着麻绳印着封泥,却并非军报,而是私人信件,绕过了应走的程序,直接到了郭嘉手中。

  荀晏挑眉,从枕边摸出一把短刃,也不避讳还有他人在场,直接斩绳拆信,展卷而读。

  信中内容不多,或者说很短,字迹匆忙,想来是仓促之间落笔而成,郭嘉瞧着他的面色,很贴心的问道,“若是有什么不能看的,嘉便暂且避去,嘉什么都不知道……”

  荀晏摇头,披着外衣摸索到火盆边上,将信扔进了盆中,看着火舌卷起信件,燃成一片灰黑。

  “倒也无事,”他叹道,“只是文远想托人美言几句,看能否留他一命。”

  他?

  郭嘉霎时想到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故主旧情难了,人之常情而已。

  只是司空是否愿意便不好说了。

  ————

  又半月后,下邳生变。

  侯成、魏续诸将叛,劫高顺、陈宫,率其众降,曹军围城。

  吕布登上了白门楼,彼时正值深冬,天地间一片苍茫,他的敌人自四面八方而来,他的身后却只有一座众叛亲离的孤城。

  他仔细看着城楼底下的形势,却惊觉自己的目力已无多年前那般敏锐,他目之所及之处倒能看到好几个熟面孔,皆是昔年在兖州时打过照面的,而冲在最前方为先登的少年将军却十分眼生。

  那少年将军虽为先登,险象环生,只是观其衣着气度皆非常人,大抵便是那曹操长子了。

  “诸君可取我首,以降曹操。”

  他平静的与左右说道,这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出口,甚至说完他还有一种隐晦的松快之感。

  左右红着眼眶,包括城楼上还在的将士,他们沉默不语、负隅抵抗,皆当作未听到主君方才之言。

  纵使将军有千般万般不好,他仍是他们的将军,仍是那纵横天下,勇武过人的飞将。

  吕布一时无言,眼前那一个个儿郎的眼神中是令他想要逃避的期待,他们的面容有些是熟悉的,有些是陌生的,但说到底……他这些年来终究是辜负了那等期待。

  在丢了长安以后,他又丢了徐州。

  数刻后,下邳的城楼上举起了白旗,跟随吕布征战多年的长戟自高耸的城楼上掷下。

  曹操在城门下勒马,他抬头,一缕阳光穿过连日的阴云,落在了他的眼前,照亮了那三个大字。

  白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