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冬日的下邳总是湿冷湿冷的,凉意似乎从骨头缝里爬了上来,不同于北方一贯的干燥,下邳位于淮泗之际,多水而阴冷潮湿。

  淅淅沥沥的小雨止不住的飘,这种天气最不利于行军打仗,士卒若是得了风寒,再待在一块传染开来,那便是一场灾难了。

  这种鬼天气,连守城的士兵都不由松懈了两分,佝偻着身子搓着手,幻想着自己若是可以在家里的火盆旁就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想呢?

  “诶!有敌至!”

  倏而有守城的士卒看到城底下有一队曹军,他们悄无声息的冒着雨而来,在下邳城不远处倒腾着什么。

  年轻的小兵目力好,他凝神眺望着,见这队曹兵并无进攻的意思,反而卖力的在挖土?这是干什么?挖个沟吓唬人还是想把他们埋了?他稍微松懈了方才紧张起来的心神,随后向着同伴调笑了起来。

  下邳易守难攻,即使他们暂时落于下风,但将军仍然会威风凛凛的站在城头,向敌人射箭,他的箭百发百中,叫将士们也不由安下了心,甚至有一种曹操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他们互相说着俚语土话,过了良久却是个看上去已经不年轻的老卒皱着眉头看了许久,突然瞪大了眼睛,高呼一声“不好!”。

  “他们这是在挖壕沟啊!他们要淹城!”老卒喊道,“得速速禀报将军!”

  不久后,下邳城门开,为首的将军领着一支骑兵冲向正在挖沟的曹军,只是冲势不过一半就被人拦截了下来。

  拦截者身量极高,赤面长须,手持长刀,光是横刀立马待在那,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升起。

  “何人挡我等去路?”

  吕布部将勒马喊道。

  “河东解良人,关云长在此。”

  那汉子沉声道。

  不远处地势较高的山丘上,几人正冷眼遥望着细雨朦胧间正在进行的战斗。

  刘备确实不可小觑,郭嘉想着,他有名有人,他的两位义弟亦非常人也,光是眼下这位,虽说不过是行拦截之事,但他的一举一动确实让他不得不联想起名将二字,这是一位不好对付的将军。

  “二位军师不如先行回营?”

  站在身后的汉子未着蓑衣,入冬的日子里甚至还穿着单衣,只外头披了一层甲,面色甚至还红润得很。

  荀晏没有抬头,他侧身挡着飘来的细雨,用刀笔在竹简上刻着,这日子里若是用纸大概不用多久就得烂了。

  “不急不急,”他说着,“不过晏可当不得军师一称。”

  许褚挠挠头哦了一声,曹操派他来护卫郭祭酒,因为这位祭酒老是喜欢乱跑,还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怕他一个不小心莫名其妙交代在了哪个地方,只是身边这位荀君从外表上看和祭酒也差不多,都是那种一看就缺乏锻炼的文人模样,吹吹雨就面无血色。

  “壕沟多久可成?”

  郭嘉无所事事压低了蓑衣问道,他不喜欢雨天。

  “几日便可。”

  荀晏收起了刀笔,遥望远方,乌云掩盖了太阳,显得天地之间昏昏沉沉,下面军队的厮杀已到了末尾,残兵败将正往城内归去。

  他们若是早些时日突围,令一军驻守城外御敌,恐怕挖沟之事便没那么容易成了,而如今曹军已团团包围下邳,又有打工仔刘备一众掠阵,再想突围掌握主动权就难上加难了。

  就如吕布前几日亲自带着女儿趁夜欲突围也未成功——他想将女儿送去淮南与袁术联姻,以求得支援。

  他抬起手来,素白的手指顺着江河的流势描绘,最后定格于下邳的位置。

  可惜可惜。

  “有何可惜,你死我亡,这便是战争。”

  回营的路上,郭嘉仍然是平日里的神色,他淡淡说道。

  自定计水淹下邳后,曹营与广陵兵营便着手于移寨一事,若是放水淹城,可能影响他们如今的位置,最好移到地势更高的地方去。

  荀晏本是侧头倾听,倏而脚步一顿,看向了一旁的幽深林木之中,许褚当即生疑,向前一步将二人护在了身后。

  “且慢。”

  郭嘉摆了摆手,他轻佻的吹了个哨子,林木中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有一身形矮小的小兵从里头跑了出来。

  凑近了看才发现竟是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小丫头,容貌算不得漂亮,只是寻常之姿,她沉默的从袖中取出了封于竹筒中的信件递给了郭嘉。

  荀晏掩唇轻咳两声,饶有兴趣在他俩之间看着,只感觉甚是有意思,这女娃分明偷穿着的是吕军的衣着,却又在曹操的军师面前低头。

  郭嘉将手中皱巴巴的纸塞给了荀晏,仔细一看上头写着的却是吕布近日的动向。

  “奉孝手眼通天啊,”荀晏挑眉,“莫非吕布身边亦有卿之人?”

  观此字迹娟秀,派来接应的也是小丫头,此人应是女子,莫非……奉孝和吕布哪位妾室有染?

  他的面色陡然古怪了一瞬,他看了看友人这些年仍然俊秀不减的面容,虽颌下开始蓄了些须,但不减风采,只是更添几分狡黠。

  嗯……确实是可以骗小姑娘的标准渣男脸。

  郭嘉眉头跳了跳,似是有些猜出来身边这人究竟脑补了一些什么,他翻了个白眼,倒也未做解释,只是将信纸收走,低声嘱咐了那小姑娘几句。

  “人心难测啊,”他叹道,“可惜吕布不懂人心。”

  ————

  铜镜面前,年不过十五的少女姿容秀美,面如满月,眉眼间既有女儿家的婉约,又不失几分英气,只是五官尚且稚嫩,但依稀已能望见日后长开应是个标准的美人。

  “阿娘?”

  她侧头轻声唤道,不小心扯到了自己的头发,抿着唇压下了一声痛呼。

  严夫人抚过女儿的青丝,摸到了她还泛着青的下颌,她的衣裙底下还有许多乌青,那是几日前吕布带着她欲突围时所伤。

  她越过女儿的面容,看到了自己依旧美丽的面容,只有鬓角间隐约藏着的几根霜发能见风霜之色,她抿着唇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记得自己曾经确实是那么深爱自己的夫君,认为他是自己的英雄,自己的所有,直到她像一只没人要的宠物般被遗弃在长安。

  “去吧,”她拍了拍吕雯的手背,“这几日好好歇息,你阿父应是没空来寻你了。”

  吕雯虽觉阿母今日有些奇怪,迟疑了一下还是离去,她在门口见到了那位颇得大人宠爱的任夫人,说来奇怪,别人家正妻与妾室间总会有些龃龉,但她阿母却与妾室关系极其亲密。

  屋内方才还一脸温柔的妇人疲惫的倚在案边,半张脸没入了黑暗中。

  “

  我疯了吗?”

  她问道。

  任红昌摇了摇头,回身将门关上。

  严夫人抬起了头,神色漠然。

  “我只是想要报复他。”

  这个离经叛道、伤人伤己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了许久了。

  她曾经被抛弃,流浪在长安城中,也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别人的妻室苟.合,看着他从马上肆意的将军变成猜忌他人的掌权者。

  她想把女儿嫁给袁术之子,因为她认为那时候的袁术会是个好归宿,他们门当户对,但那一次被陈氏父子阻止了,而这第二次便不再是求娶,她的女儿只是变成了两方势力博弈之中的棋子。

  “您考虑好了就行。”

  任红昌仍然温和,不见惊讶之色。

  严夫人看向了这个自长安城破后便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妾室,她木然动了动嘴唇。

  “你又为何?”

  那依然年轻貌美的妇人怔了怔,她侧着头,发髻上的银钗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她想了想说道:“我只是想要有个立足之地罢了。”

  州牧府后是一片面积不小的马场,专门供那些精力无处挥发的大兄弟跑马,马蹄溅起黄沙,长槊在冲刺间砍下了前方的木桩,轻松写意,边上围观的将士当即鼓掌欢呼了起来。

  吕布却神色淡淡,倏而他瞥见空中似有一物划过,他翻身仰倒,整个人几乎掉下马背,边上的士卒不见担心,反而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他抓起了悬于马侧的弓箭,翻身仰射,箭矢如风,他一箭射出也不看结果,有些兴致索然的将弓箭扔回去,勒马停下。

  “将军神技矣!”

  捡起猎物的士卒高举那只大雁喊道,边上人与他一同兴奋了起来,仿若完成这等壮举的是自己一般。

  一片欢声笑语中,有士卒匆匆而来,面色惊恐,他附吕布耳边轻语,只见吕布面色大变,连脏了的衣裳也不换,径直上马向城门去。

  外头已是一片惊慌之态,士卒、百姓皆不知所措,而城中,昏黄混浊的河水已没过了赤兔马的马蹄。

  赤兔马渡水如平地,他不管水流的冲击力,径直前去了城门口,外头已成了一片汪洋,河水漫过壕沟,冲入城中,将低洼的下邳当作了聚水盆般。

  目之所及,皆是被河水淹没的土地,庄稼、林木皆为河水所没,河水中漂浮着木板、树枝……

  吕布下马,半条腿都没入了水中,他俯身从水里抱出一个小女孩置于自己的马上。

  “将军!”

  将士们纷纷望了过来,成千上百人的目光落到了那站在水中的将军身上。

  吕布闭眼。

  水淹下邳的关键并非在淹,而是困,他们能撑一时,又岂能长久,莫非……如今真是天亡他矣。

  他下意识回头想要寻陈宫的身影,却不见那玄衣谋士的踪迹,恍惚间才想起他前些时日口无遮拦,两人已有多日未曾相见。

  “当……先巩固城墙。”

  他干巴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