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选一旦定下,事不宜迟,慕容复和萧峰马上被发派去改衣服,负责祭山节服装的是屯子里几位四五十岁的大姨,女真人性格粗鲁豪放,一群中年妇女把慕容复拽过来,像摆弄洋娃娃一样,七八只手把他揪过来扯过去,揉长搓扁,大着嗓门彼此交流看法:“个头还行,腰得改细!袖子再放个……你说放多少六婶子?”

  “他三姨,我看放个半搾就差不多。”

  “啧啧,这南边儿人就是细巧,你看这腰,顶多二尺六,俺没生俺家三疙瘩之前也有这么细。”

  “二姑哇,你可别蒙人了,你当姑娘时就有三尺半了!”

  屋子里哄堂大笑,二姑站起来去拧说话的那个女人,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慕容复被揉搓得面红耳赤,又没办法和一屋子上了年纪的女人生气,只能默不作声,任由她们摆弄。

  他这边是粗改细、宽改窄,还好改,那边萧峰就麻烦了,几位大婶对着他宽阔的肩与背愁眉不展。

  “衣裳还好说,这皮甲套上人在里头还能不能动唤动唤啊?”

  “万一撑裂了咋整?”

  突然有个大婶一拍巴掌:“把皮子的关节拆了,里面用松紧带绷上,重新缝,这样活动的时候皮甲绷开一点儿也不要紧,反正隔得远也看不见,还不影响拉弓射箭的。”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有人皱眉道:“就是工期赶了点儿,皮子可不是布头,一晚上就能缝出来。”

  “大家加把劲儿,这几天屯子里有人管饭,不用搁家给老的小的拾掇吃的,我就不信咱们老姐们儿一个星期还缝不起个皮甲!”

  大婶们豪气顿生,纷纷响应。

  大婶们热火朝天地赶着给萧峰的那套皮甲拆边重制,这边慕容复和萧峰已经开始训练了。原本应该上场的那两个小伙子其实已经训练了一个月有余,然而这会儿正双双打着石膏躺在医院里,负责仪式的几个人看着萧峰和慕容复,都是一脸愁容。

  “实在不行,咱们就弄个点火器。”有人说,“放在柴堆下面。”

  “那箭没射中,柴堆自己个儿烧了,你当谁傻呢?”另一个人反驳。

  萧峰认镫上马,在马背上说:“哥几个先别说这样丧气话行不行,这是看不起我呢?天底下就你们女真人会在马背上射箭?射不射的中咱们先来一次。都往后稍稍!”

  几个女真男人架好了干草垛子和箭靶,都纷纷后退,避让开去,免得流矢误伤。

  这时慕容复也只能一咬牙,翻身上马,萧峰回头看看他,喝驾纵马,跑了开去,慕容复紧随其后。

  他在马上背着箭壶,其实心里知道刚才萧峰说的话是对自己的回护。契丹人擅长骑射,萧峰在这住了两年,彼此知根知底,女真汉子们都拿他当自己人,哪里是担心萧峰射不中,分明是担心他这斯文白净的南人。

  但是说真的,他自己也没有多大底气。小时候学弓道,虽然拿过几届全国冠军,然而后来家中遭变,为了凑钱,他把自己的弓道用品在道馆挂了二手变卖掉了。弓道和射击一样,比到最后其实就是比个心态,如果不能做到心无旁骛的专注就没有意义。那时候他每天除了上学还要奔走于医院与法院之间,心态早就不再适合学弓道,练习也没用。

  之后母亲亡故,全额奖学金要求的分数和勤工俭学几乎占用了他所有时间,几年之间,一边是营营役役,一边是浑浑噩噩,“弓道”二字,仿佛是他少年时代一个遥远的、早就忘却了的金色之梦。

  冬天的阳光洒在不远处的雪山上,皑皑白雪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草场上还有大团大团的残雪,被马蹄踏得四散飞溅。辽北新鲜的寒风掠过他的面颊与鬓发,清澈凛冽,像一口冷酒,清醒又醉人。

  萧峰的身影在前面不远处,他棕黑色的皮夹克成为蓝天与白雪之间一个凝望的点,直直地投入到地平线中,绕了一个大圈又调转马头,两人交错时他看见萧峰向他这边望过来,深深地、深深地对他笑。

  萧峰的笑容里充满着一些他不明白也不理解的东西,比如毫无芥蒂又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慕容复几乎不能承受这样的笑容,避开他的注视,直视着马前越来越近的草垛,开始试着将心里一切犹豫、不安、恐惧,全都排出脑海。

  他看着草堆,远处的残雪在太阳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光,对他多少有点散光的视力反而是有利的。慕容复伸手向后,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白羽箭。

  他抬高身体,减少马背颠簸对上半身的影响,身、手、眼,将箭头与白羽对准草垛一线,如怀抱婴儿,开弓如满月,随着白马驰骋,他突然明白就是这里,就是这一个点——

  飞矢如流星,笔直地飞向草垛,稳稳扎在靶心,箭尾白羽兀自在空气中震颤不已。

  女真人还没来得及喝彩,第二支羽箭钉在第一支旁边不过两指处,那是萧峰射出去的。

  这一下欢声如雷,不但因为祭典,也为这漂亮的箭法。慕容复勒住马,让马匹慢慢地跑到靶前,翻身下马,跑过到草垛前面,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靶子——十环!

  女真汉子们扑上来,围着他又捶又打,把他推来搡去,用女真话夹杂着汉话狂笑欢呼——“慕容大夫可以啊!”

  萧峰骑着马慢慢跑过来,对他喊:“我就说你可以的!再来一轮试试!”

  慕容复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靶心上插着的白羽,像梦游一样地抬头看着骑在马背上的萧峰,背光的男人高大壮硕,因为繁忙好久没有理发,有些过长的头发在风中被吹得乱糟糟的,在冬日纯净如金子一般的阳光里泛出毛绒绒的金色,浓黑的眉毛下原本有些严厉的眼睛此刻盛满笑意,就像这冬日的阳光一样无遮无挡,毫无保留。

  慕容复喉头发紧,他只能咽下那哽住喉咙的东西,笑道:“试试就试试,怕你不成!”

  跑马和射箭确实是重体力锻炼,女真人有一种皮制的护裆,两片皮子,用皮带绑在大腿上,护住大腿内侧,要不然一天下来就能磨破皮。饶是如此,慕容复也有一种全身骨头被颠散了又重新组合起来的感觉,酸、涨、痛、累,但是洗完热水澡睡一觉起来,又有一种舒畅的痛快,仿佛他身体里那微弱的鲜卑血脉正在从沉睡中醒来。

  事实证明慕容复的弓道并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四届全国冠军哪怕视力是散光了,马背开弓中距离射箭,几乎都是百发百中,最差也是七环。几次下来,已经没人担心他俩射不中了,刚好相反,老乡们开始担心他俩拉弓多了抻着、下马不当心摔着,恨不得派个人贴身跟着,生怕磕了碰了。

  紧赶慢赶,衣服和皮甲提前三天改好了,他俩被叫过去试。萧峰那套皮甲与其说是黑色,还不如是深棕,有意思的是腿上带着两个羽毛腿套,扣在马靴外面,小腿上毛绒绒的,活像前几年女孩子流行的堆堆袜。慕容复那套皮甲是白色的,腹部带着黑色斑点,手臂上也有黑色虎皮状斑纹。

  慕容复看见萧峰腿上那个羽毛套就开始笑,笑得萧峰不明所以。他掏出手机来给萧峰拍照,重点拍了他的羽毛腿套,又在试衣镜前自拍了一张,发到兽医站的四人群里。

  “@所有人 答两种辽北特有野生禽类。”

  不到一分钟,阿碧回复了:“毛脚鵟、矛隼。”

  慕容复点了个赞,又发问:“几保?”

  阿碧很快回复:“两种都是辽二保、无危。”

  萧峰看着慕容复靠着窗笑得一脸慈祥,靠过去问:“笑什么呢?”

  慕容复迅速把手机塞回裤兜,把笑意压下去:“没什么。”

  萧峰看着他,本想说句什么,那边已经在叫他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位读者@咬枕头,说这篇文里的慕容复像幼时被铁丝困住的树苗,最终还是长成了参天模样。我觉得这个比喻非常形象,他参天不参天我不知道,但是这篇文的意义就是一个给他一根一根把那些铁丝都剪掉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