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是被晃醒的。他在朦胧中看向车窗,隔着车里一片雾蒙蒙的哈气,只见外面有个毛绒绒的巨大黑影抵在车窗外面,正在剧烈摇晃车体。

  慕容复第一反应是:坏了!遇上熊瞎子了!

  然而他迟钝的大脑呆滞地转动了一会儿,开始逐渐想明白,大冬天熊瞎子不都冬眠了吗?而且那只熊瞎子背后还有一束强光,一看就是车灯……

  “熊瞎子”见他醒了,停止了摇车,手按在车窗上,把脸凑到玻璃上,大声叫道:“慕容!慕容!”

  是萧峰的声音。

  慕容复一瞬间清醒了,他用衣袖擦擦车窗上的哈气,外面露出一张戴着滑雪面罩的脸,头上翻毛风帽的两个角被风吹得竖起来了,活像两只熊瞎子耳朵。

  滑雪面罩把那人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但看眼睛确实是萧峰。

  慕容复攥住车门把手想开车门,不知是冻住了还是车门坏了,感觉锁开了门却没有开,他实在是被这暴风雪冻怕了,打了个手势示意萧峰后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往后挪了一下,一脚踢在车门上。

  车门外一层薄薄的冰壳破裂,车门也打开了,稀里哗啦掉了慕容复一头雪,他抬腿迈出车门外,才发现积雪实际上已经没到了小腿。

  见他完好无缺地出来,(黑瞎子)萧峰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抱住他,这个拥抱持续了几秒钟才松开,然后才揪着他往自己车里塞。

  慕容复还在喊:“那是我们兽医站的车!”

  萧峰暴怒:“命都要交代了还管他妈的什么车!你们兽医站这辆破车都快和阿骨打一个岁数了——”

  说话间慕容复已经笨拙地把自己塞进了副驾驶而且呯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萧峰骂出来:“——把这破玩意儿拆了我都不解恨!”

  他坐到车上时还是很生气,一手用力扯下一个电热水袋的电源,一边粗鲁地揪开慕容复军大衣的衣襟,把热水袋顺着衣襟给他塞了进去。

  车里热风开得很大,慕容复冻僵的脑子一点点恢复运转。他抱着那个热水袋,问:“小宋找到了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萧峰猛然转头,愤怒地盯着他——如果说有一只正在冬眠的熊瞎子,被人拿小树枝给捅咕醒了,脸上可能也就差不多这个表情。

  “那个小王八蛋在林子里滚下去了!滑到坡底,正好碰上护林员巡山,被发现了立刻给我们打了电话。这家伙现在在护林员屋子里,有吃有穿!我刚给打电话,都吃上他妈的榛蘑炖小鸡了!一路滚下来也就受了点擦伤崴了个脚!我们上山就是来救你的!”

  说着,抓起车里的无线电,向里面讲了句“人找到了!我们现在下山!”

  慕容复自知理亏,也不讲话,只是袖手揣着热水袋。但是萧峰这股火气没出干净,发动了车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赶紧把你这个破山寨羽绒服扔了!又不防水、又不防风,还是个女款!还有你那个破手机,我一路上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知道吗!”

  慕容复这才想起来,艰难地从一层军大衣、一层羽绒服内袋里伸进手去,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没电了。

  “没电了,我不是故意不接的。”

  “你这个破手机连电池都是二手的,可不是耗电量大待机时间短吗!赶紧扔了!”

  也就是救命之恩,萧峰发作他才一直忍着,这会儿脾气也上来了,顶了一句:“怎么,我扔了你给我买啊?”

  “买!羽绒服也给你买!”萧峰硬邦邦地又顶回来。他们冒雪下山,这辆猛禽底盘高,车体又沉重,萧峰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开车的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不敢有一点松懈。一时间,两人谁都没说话,沉默地听着车轮胎轧进厚厚积雪里嘎吱嘎吱的声音。

  “副驾驶车门兜子里那个水壶,”萧峰虎着脸说,“里面有热饮,拿出来喝。”

  慕容复看了一眼,果真有个水壶,拿出来打开一闻,居然是热巧克力。他小心地喝了一口,热饮香甜滚烫,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去,觉得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慕容复晃了晃水壶,半开玩笑地说:“你还有闲心准备这个?”

  萧峰阴着脸不说话,片刻才开口:“……我都快吓死了。”

  “这不是还活着呢吗?”慕容复哭笑不得,“我那时以为能开车下山,保暖的东西也够……”

  这话一出萧峰火气又噌噌直往头顶冒:“万一车翻沟里呢?你是开车上这山上好几回,可那是什么天气这是什么天气?还有,你刚在车里是晕过去了吧?不是低体温症就是缺氧!慕容复你少犯个人英雄主义,这天气就是他们大理全团都交代在这山上,你该下来还是得下来!”

  “好好好下回一定。”

  萧峰气得脸都变形了:“……还他妈的有下回!!”

  刚上车的时候落在帽子上的雪化了,流到额头,慕容复抹了一把,喃喃说:“我还挺想再看一眼那个佛塔的。”

  萧峰拧起眉毛,有些疑惑地侧眼看看他。

  慕容复又喝了一口热巧克力,像自言自语般地解释道:“我其实不是汉人……或者说不完全是,我父亲那边是鲜卑人,从族谱上来看还是后燕慕容垂的嫡系子孙。我小时候,我父亲经常给我讲鲜卑人的故事,说我们家是大燕皇室正统血脉,不能因为自己生在江南富贵温柔乡就忘了本,要时刻牢记自己是鲜卑人,不是汉人。”

  他忽然自嘲地一笑:“慕容家迁居江南这么多年,我祖母是西夏汉人,母亲是江南汉人,什么鲜卑正统,这要是按马匹的血统,我这都杂种得不能再杂种了……”

  萧峰皱着眉头,非常响亮地“啧”了一声,表示不喜欢这个措辞。

  慕容复低下头,看着水壶:“……我看着那个佛塔的时候,其实心里没有任何感觉。但是段誉他们说会对佛塔进行修复,等它修好了,我…我想再来看看。”

  他看看萧峰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天气好的时侯。”

  萧峰也叹口气,说:“行。天气好的时候,我陪你一起。”

  ……这话说得未免有点过于亲密了,好像越过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线。慕容复别过脸,咳嗽了一声,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不说话了。

  萧峰也不说话了,沉默地开着车。暴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然而风势却小了很多。他在辽北住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下雪时开车反而好过停雪时开车的道理,新雪落地时并没有那么滑,反倒是雪停的时候,底层很可能已经结冰,才是最危险的路段。

  萧峰有救援经验,他这辆猛禽也是专门适用于恶劣天气的,车速虽然不快,开得却很稳。然而一路上开车聚精会神,终于开到山脚下,看到县道的时候,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把车停在路边,准备休息一下再开,防止疲劳驾驶。萧峰转头看了一眼慕容复,才发现他居然早就睡过去了。

  萧峰简直哭笑不得,心里明白他折腾了一天确实疲惫不堪,又觉得这人简直心大得可以,这样都能睡过去。

  县道上的路灯在头顶散发着昏暗的白光,无数白色雪片自光柱中倾泻而下,在白茫茫一片的天与地之间狂乱飞舞。慕容复下半张脸埋在军大衣的毛领里,闭着眼睛,雪片细小的影子凝结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睡得好像很沉,永远郁结着的眉头也松散开了,眉色浓黑,被白皙肤色衬得根根分明。

  一粒雪化成的水珠从羽绒服兜帽的边缘淌下来,滴到他眉心,顺着鼻梁蜿蜒而下。

  萧峰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要为他抹掉那滴雪水。猛禽车内空间大,他不得不松开安全带,整个上半身倾了过去。

  然而手指触到慕容复的脸时,他似乎有所感觉,在睡梦中动了动,却没有醒。下半张脸露了出来,因为喝了热饮,唇上恢复了血色,微微张开的嘴唇里,露出一点门齿,微弱地反射着路灯投进来的光。

  萧峰投射在他脸上的影子笼罩了下来。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前,萧峰就吻了上去。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对方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脸颊上的瞬间,萧峰突然清醒过来,这时他才发现慕容复已经醒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得大窘,人却僵住了,像被蛇盯住的老鼠一样。然而慕容复脸上毫无表情,完全没有动怒的迹象。

  他听到“咔吧”一声,是副驾驶的安全带被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