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的时候萧峰还在问:“这个慕容大夫是哪儿人啊?”

  “宋国人吧,”阿骨打撇着火锅上的浮沫,说,“宋国人都长那样,皮肤白白的,看着就精致,和咱们北方蛮子不一样。”

  “……先捞一捞肉再下粉条。我看他不大像宋国人呢?”萧峰给哥几个的杯子里倒上啤酒,说,“看着太年轻了点儿,不知道在这儿能干多久。”

  完颜盈歌端着一盘切好片儿的白萝卜走出来,说:“好像是汴京大学的高材生?我听镇上的人说的,那天农科院专门派了车去接的,可隆重了。等补贴下来的时候,咱爷仨得去一趟农科院,到时候就能见到了。对了阿骨打,没说补贴什么时候下来吗?”

  阿骨打唏哩呼噜地往嘴里扒酸菜粉条,口齿不清地说着:“……就这几天啦!”

  这是辽北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二月的夜晚,塞北的冬天和夜晚都是漫长的,虎水农场的三位农场主正在享受着一天里最愉快的时光,在完颜家的小小餐厅里围炉饮酒。乌乞买不放假时都住在学校,他们三个完全可以喝个一醉方休。蓝色的火苗在卡式炉的炉头上欢快地跳动着,锅里的清汤咕嘟嘟地冒着鱼眼泡,肉已熟了,最上等的塞北牛肉,肥瘦适宜的薄薄脂肪被煮开之后,在褐色的纹理中闪着玉一样的白光。

  萧峰跑到辽北来的机会纯属偶然。早年间他自驾游来过这儿,很为塞北风光心折。他从小在宋国长大,后来到辽国工作。上京的现代化程度比汴京也差不了多少,一样都是高楼地铁星巴克,朝九晚五711。有时加班到深夜,在阳台上吐一口烟圈,看着隔壁四大的大楼灯火辉煌,想想辽宋两国这几年卷得要生要死,到最后还不是卷成一个德行,就颇有些英雄意气消的惆怅。

  每每在这个时候,这位辽国互联网新贵总会产生一点点今夕何夕的迷茫:他总觉得自己似乎不属于这份繁华。契丹人DNA最深处,向往的是另一种生活。

  后来发生的事情几乎人尽皆知,现在都在各大财经up主的视频里被剪辑出无数个罗生门。资本介入,创始人团队分裂,萧峰退股走人。实际上他拿到手的钱比自己想象中要多,只从收益来看,算是个很体面的离场。但毕竟是他为之奋斗了半生的事业,无数个一边喝酒一边互相鼓励的夜晚里,他们也曾经醉眼迷茫地红着脸在小饭店里大叫“不到巅峰誓不休”,然而巅峰尚未攀到,他已经下山了——人生目标骤然消失,萧峰有些不知所措。

  那段日子是完全的空白,他不接任何人电话,在家大睡了三天以后,给自己定了张票,一个人跑到了辽北。

  多年以前他来这自驾游的时候,给他当导游的是一位当地的牧民完颜盈歌。完颜盈歌的兄嫂都早早去世了,这些年是他这个叔叔当爹又当妈,把两个侄子抚养长大。当时他侄子阿骨打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也成了高大魁梧的青年。这叔侄俩的容貌能看出非常明显的血缘关系,站在一起不像叔侄,倒像哥俩。塞北民族牧马渔猎的生活带给他们挺拔的身姿与彪悍的气质,还有完颜家祖传的好相貌。

  萧峰在完颜家住了接近半个月,每天跟着他们去放马牧羊,本来不过是一时新鲜,却发现自己对牧民生活几乎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无论什么活计,一点就通。他原本在健身房锻炼出来的那身肌肉也有了实际的作用,能一口气铲完二三百斤的干草。

  到晚上打开随身的笔记本,发现邮箱里被塞满了各种邀约,都是各种互联网公司和私募基金,辽国和宋国的都有,甚至还有西夏的。萧峰心不在焉地翻着这些电子邮件,心里逐渐冒出一个疑问:我还想回上京吗?我还想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吗?

  ……难道每一个互联网人的归宿就是开民宿吗?

  那当然不。一个月之后,萧峰投资了完颜家的虎水农场。

  ……

  萧峰第二次见到慕容复的时间相隔并不长,畜牧补贴发下来的时候,镇上叫他们去和农科院开个碰头会。

  女真自治州的人大多沾亲带故,镇上这个干部也姓完颜,论起来还得叫盈歌一声叔。今年,自治州搞了一个农业帮扶项目,农科院与农场结对子,作为现代化畜牧推广的示范点。这是可以拿补贴的,但是会宁这边民风彪悍,牧民们一听还要受农科院指手画脚,对这件事兴趣就没那么大了,还是萧峰撺掇了完颜家叔侄,给虎水农场争取到了。

  这补贴一到手,他们今年的日子就好过不少。阿骨打美滋滋地说了好几遍,今年可以多买一些羊了!

  会宁农科院也因此拿到了科研补贴,从汴大挖了一批人才过来。原本的兽医站站长邓百川年纪大了,又有关节炎,每年打报告提前退休,今年终于得偿所愿,新任的站长,就是那天那位看着不太像个兽医的慕容复。

  他们在农院的会议室一见面,慕容复先递过去一包衣服,笑着说:“那天多谢了,还找了一套衣服给我换。这套我已经洗干净了。”

  阿骨打接过来,见是自己的旧衬衣和棉夹克,突然脸上一红,不知说什么好,嗯啊一声接过去了。

  会议室上首坐着县里的干部和农院的领导,下首一边是完颜叔侄和萧峰,另一边就是慕容复和他的三个学生。听完农院领导介绍,萧峰才知道,这个慕容复居然是个在读的兽医学博士,这仨小孩就是他手下的研究生,他们几个的学籍还是在汴大,在会宁农科院算是以实习换学分的。

  换句话说,会宁县抠出来的那一点农业补贴,就只够挖这么四个人。这样一想未免让人有点意兴阑珊,但萧峰一看完颜叔侄,却对“汴大研究生”这五个字肃然起敬,看对面的眼神都有几分神往。他性情豁达,顿时觉得十分有趣,也跟着完颜叔侄观察起对面的人来了。

  可能是因为今天的场面,慕容复穿的比较正式,铁灰色西装衬衫,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外面套了一件暗青色对襟羊毛外套,颜色暗淡疏冷,唯独鼻梁上一副眼镜,镜腿在鬓边闪出一点金光,是这身打扮里唯一的亮色。

  萧峰瞧着他,只觉得他的长相越看越不像宋国汉人,而他带的那三个学生就更有意思了。从种族上看,当得起五胡乱华这个评价。离慕容复最近的一个姑娘叫康如璧,皮肤很白,浅眉细目,不仅一看就是汉族女子,甚至能看得出江南水乡的温柔气质;康如璧旁边的男生叫郭靖,论魁梧倒是不亚于阿骨打,看长相是汉人,但脸上带着两坨一看就是从小晒出来的高原红,说话带着蒙古口音;最远处的那个叫欧阳克,从头到脚全是潮牌。萧峰是吃过见过的人,一眼看出来这男生戴的手表是沛纳海。这个欧阳克的长相带着点西域那边的混血,但欧阳是汉姓,这孩子父系想必是汉人,但母系血缘就十分混杂了。

  三个学生也十分好奇地张望着对面的人,尤其是慕容复在发言的时候,六只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他们。尤其是欧阳克,盯着萧峰看个不住。萧峰很久没有遭遇到这种目光了,这个欧阳克和另外两个学生不大一样,满眼精光,只怕是认出了他是谁。

  女真人不喜欢搞客套,这个会的中心主题无非是让农场和农院彼此认识一下,开得非常简短。会议一结束,完颜盈歌立刻站起来笑道:“我们也难得上镇上一趟,不如今天晚上我去订个桌,咱们一起吃个饭?”

  那三个学生的眼光立刻刷的一下移到慕容复脸上,三个人满眼都是嗷嗷待哺之色。慕容复被这三个孽徒看得有点下不了台,只能微笑着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会宁是哪儿呢……就是哈尔滨。

  辽宁朝阳,三燕龙兴之地,也就是慕容复老家。

  辽国上京,在今天的内蒙巴林左旗,南京在北京西南。

  白驼山是虚构地名,一说为西藏,但是从白骆驼和毒蛇来看,个人倾向新疆。

  ……《乡村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