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把萧峰闹起来的时候,他还在重复那个一模一样的噩梦,梦里康敏美丽而扭曲的脸对他无声地嘶吼,董事会列席的十几人沉默地注视着他,是用目光组成的审判席。他一身冷汗地醒来,几乎有点感谢这通凌晨的电话了。

  他抓过手机,一看来电,是阿骨打。

  “……大哥!”阿骨打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有点不真切,夹杂着呼呼作响的风声,一听就知道是在户外,他不得不放开嗓子在电话里嘶吼,“小花不大好!”

  萧峰顿时清醒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伸手去够衣服:“我马上到!你们联系兽医站了吗?”

  “我叔直接开车去接了!”阿骨打在电话里大声说。

  萧峰三下两下套上衣服,裹上厚厚的羽绒服,跳上了他的那辆猛禽,一路开到了虎水农场。农场门口站着一个高大少年,提着手电筒,给他打开了农场门口的栅栏。

  萧峰把猛禽停在农场的平地上,跳下车,喊道:“乌乞买!你咋也跟着熬夜!”

  完颜乌乞买缩在一件肥大的羽绒服里,在寒风里吸着鼻子,说:“萧大哥,我睡不着,我怕小花快不行啦。”

  萧峰隔着护耳帽子摸摸这十六岁男孩子的脑袋,温声说:“睡觉去吧,明天还得上学。一会儿你叔就带着兽医回来了,小花会没事的。”

  乌乞买“哦”了一声,慢慢地走了。

  萧峰绕到他家后面的牛圈里,看见牛圈四周已经放下了帆布暖棚子,一丝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他尽量小地掀开暖棚,可一缕寒风还是泄了进去,把里面白腾腾的雾气吹散了一瞬,一个高大魁梧的女真青年正蹲在里面看着炉子,听见来人,从地上站起来。

  “大哥!”阿骨打看见萧峰进来,皱着的眉头多少松了一些。他眼睛下面有乌青,胡子茬也冒了出来,用下巴指了指缩在角落里的母牛,用带着点哭腔的嗓音悲戚地说,“小花不让我碰它。”

  小花,是他们在两年前的农博展上竞标到的亚塔格高地奶牛,刚买来时还是只小牛犊。完颜盈歌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单买一头成牛的价格没必要,不如买只牛犊回来,正好看看这个品种口粮的消耗和抗病能力怎么样,毕竟女真这个地方实在太冷了,也不知道这国外的洋牛犊子能不能适应。

  谁知这小牛犊十分健壮,能吃能睡,基本没怎么生过病,而且这个品种长得特别憨厚可爱,姜黄色毛发,脸盘子圆溜溜的,两只乌黑大眼睛,从鼻梁开始有一道白色延伸到嘴巴上,乌乞买非常喜欢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花,单独一个槽,还经常赶着出去让它遛弯儿。谁知就是这遛弯儿遛出事了,今年年初,他们发现小花怀孕了。

  山上草场是公用的,周围牧民来这放牛的甚多,但大多数公牛都是骟过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牛造的孽。一发现小花怀孕,完颜家的几个男人们就知道大事不好:算一下日子,就知道小花临盆的时间,会在这辽北一年中最冷的月份里。

  提心吊胆也没有用,昨天电台刚发了寒潮预警,单独给小花辟出来的牛圈里就听见一阵哞哞叫。完颜家的男人们都是多年的牧民,看了看小花的屁股,就知道这是要分娩了。当下准备好接生用的东西,可小花就是不生。萧峰昨天中午算完了账,也到完颜家的牛圈里来看,看见小花在烦躁地反刍,但是一口草料都不碰,阿骨打说,要生的话就在今晚了。

  “只怕是不大好,”阿骨打皱着眉头说,“小花还小呢,这又是头胎。”

  这时,母牛已经退缩到了牛圈的角落里,头对着外面,屁股抵着墙,一声接一声地哞叫着。

  阿骨打有些烦躁,对萧峰说:“胎儿过大,胎位不正,我刚才好不容易把尾巴给栓在桩子上了,然后小花就不让我碰了。一会儿兽医来了咋弄?”

  萧峰问:“你叔几时去的?”

  阿骨打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说:“该回来了……你知道兽医站老站长邓百川提前退休了吗?”

  “啊?不知道啊,现在的兽医是谁?”

  阿骨打说:“我也没见过,说是农科院那边新来的老师,咱们和农科院那边的合作项目批了,这几天畜牧科研补贴就能发下来。”

  萧峰还想说些什么,这时牛圈外面已经响起了急促的刹车声,然后便是一阵脚步声。

  完颜盈歌掀起暖帘,让身后的人进来。一瞬间的雾气散去后,萧峰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是新来的兽医站站长慕容大夫”盈歌介绍道,“慕容大夫,这是我侄子阿骨打,汉名叫完颜旻。这是我们农场的合伙人萧峰。”

  来人是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身上穿了一件淡黄色长羽绒服,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的年纪,肤色白皙,相貌英俊中又有一点书卷气。无论如何,看着实在不像个兽医。

  那青年向萧峰点了点头,匆匆说了声“你好”,就走向小花。母牛看见生人,极为警惕,对着他哞哞叫。

  那青年向盈歌叔侄问了母牛的情况,看母牛这么警惕,问:“这样,为了减轻牛的痛苦,咱们可以给它打点儿笑气,但是价格有点贵,八百块,你们考虑考虑吧。“

  盈歌叔侄对望一眼,没做声。那青年又说:”不打笑气倒是也行,就麻烦你们仨把牛按住了。”

  于是为了省这八百块,盈歌叔侄、萧峰,开始对着小花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地,好歹把母牛的身子扳正了,牛屁股朝外。新来的兽医走过来,拿着一把手电筒,观察母牛外阴的情况。从已经张开的阴口处,实际上已经能隐约看得见一只小小的蹄子了。

  胎位不正。小牛犊出生时应该是头位,如果四蹄朝外,四肢会成为它脱出母体的阻碍,在此过程中蹄子划伤母牛产道,引起母牛疼痛,产道收缩,会令小牛的出生更加困难。这是小花第一次生产,没有完全成年的两岁母牛对于这份痛楚完全不知所措,它不知道这些人类对它所做的事情能够缓解这痛苦,只是本能地抗拒着陌生的接触。

  慕容大夫叹了口气,打开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工具箱,从里面掏出一条皮围裙。然后,他就在这二月的北国冬夜里,毫不犹豫地脱掉了那身淡黄色的羽绒服。

  这位新来的兽医里面穿了一件抓绒套头衫,脱掉这件衣服,里面就只有一件长袖卫衣了。他把皮围裙系好,戴上一次性丁腈手套,这手套是兽医专用的,腕管一直套过手肘去。穿戴好之后,他拿出一瓶消毒泡沫,开始在自己右臂上仔细地涂抹消毒泡沫。

  消毒完毕,新来的兽医,慕容大夫,一手摁住了母牛的屁股,一手就伸进了母牛的产道。小花哞了一声,往前挪动了两步。阿骨打连忙抚摸小花的脖子作为安慰。

  他伸手在母牛的产道中摸索了半天,额头上渗出一点薄薄的汗。牛圈四周都已经放下了暖帘,然而屋顶呼啸的寒风掀动着梁木,灯泡在头顶摇来晃去,在他俊美的五官上投出深深浅浅的阴影。这位新来的兽医高眉深目,一双琥珀色瞳孔,鼻梁挺直,肤色是这北国少见的白皙。

  辽北这地方多民族混杂而居,完颜家是女真人,再往西一点是契丹人,再往东一点是高丽人,因此这种奇异的长相并没有引起完颜家的男人们多少关注,此刻他们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头痛苦的母牛身上,只有萧峰,用他宽阔的肩膀抵住小花侧腹的同时,在打量着慕容大夫那头夹杂着几根金丝的黑发,心里盘算着他到底是哪个族的。

  “你家撞大运啦,”慕容大夫把手拿出来,去随身的工具箱里掏绳子,“里面是俩小牛,我摸到起码六个蹄子。”

  一般来说母牛一胎只产一只牛犊,这对于第一次怀孕的母牛完全不是个好消息。完颜家叔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和萧峰彼此对望了一眼。哪怕对于经验丰富的老兽医来说,这也是个非常棘手的情况,耽搁时间过长会造成小牛犊缺氧,如果进行得太草率又容易造成母牛子宫脱垂。

  慕容大夫手里拿着绳子,把手又伸进了母牛的产道。这一次,他更加全神贯注,一只手在母牛体内摸索:他在试图给那些凌乱的小蹄子归类。从蹄子摸到腿,然后再摸到小牛犊的身子。他仔细探索着小牛犊其他的蹄子,分辨它们是不是属于同一头牛犊。确认无疑了之后,用绳子把小牛犊的四肢蹄子捆在一起。

  他的动作大了一些,母牛叫起来,产道大力收缩,夹得慕容大夫痛哼了一声。母牛产道里的分泌物又滑又粘,骤然的逼仄让他简直握不住手里的绳子。但是青年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他麻利地栓好了一只小牛,然后拽住这些蹄子,开始用力往外拉。这时母牛开始痛苦地嘶鸣,突然间撩起蹶子,往后就是一踹。

  要知道母牛这个东西,乃是农场里最温顺的动物,没有之一。因此谁也没有防备有此一手,年轻的兽医被这母牛当胸一记窝心脚,差点没被踢得吐血,“唉哟”了一声。萧峰等人吃了一惊,连忙看了过来。就这一分神,被母牛抓住空子,拼命摇头摆尾地挣扎起来。

  慕容大夫半节手臂仍然埋在母牛的产道里,被它带得脚步踉跄,整个身子都被甩起来,一下子被甩到墙上。那母牛往后一顶,肥厚的牛屁股把慕容大夫一腚顶到了墙上,把他牢牢挤在了牛屁股和红砖之间,后者甚至能感到自己肺部的空气也被母牛一起挤出去了。

  完颜叔侄和萧峰慌了,一边呼喝着赶牛,一边关心这位新来的兽医站站长:“大夫!大夫你没事吧!”

  “……没……事……”慕容大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别让牛……走太急……”

  母牛最终还是迟缓地从慕容大夫身上挪开了尊臀,而就在它缓步向前的同时,兽医埋在母牛产道里的手始终坚定地攥着小牛犊的蹄子。慕容大夫背抵着墙,前腿直后腿弓,活像一个引弓射箭的姿势,随着母牛往前行进的脚步,把小牛犊一点点地,从母牛的产道里拉了出来。

  然而,第一只小牛犊出生让母牛顿感轻松,小牛脑袋还没有完全出来的情况下就四腿一软,瘫倒在地。慕容大夫叫了一声“不好”,另一只手立刻拢住小牛的脖颈,托起小牛,好险没有被体重二百多斤的母牛压到身下去。

  第一只小牛犊生了出来,母牛的痛苦顿时缓解了不少,甚至啃了两口干草权作消遣。然而当兽医把手再一次探进去时,他的神情却越来越严肃。慕容大夫扭头看了看盈歌:“好像没有心跳了。”

  盈歌“嘶”了一声。

  可能因为习惯了疼痛,也可能明白了这些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帮助它脱离痛苦,慕容大夫拉出第二只小牛的过程异常顺利,母牛非常温顺,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在小牛离体的一瞬间,累得坐倒在地上。

  此时两只小牛并排放在母牛的面前,先出来的那只明显强壮不少,躺在干草堆上,胸腔像风箱一样起伏着。而另一只相当瘦弱,躺在干草堆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儿,母牛挣扎着挪动过来,伸长舌头,舔舐着两只小牛身上的血污。

  死产这种情况,在牲口难产时倒也很常见。一时间,四个人静静地看着母牛徒劳地舔舐着那只一动不动的小牛,不发一语。最后,完颜盈歌长叹一口气,说:“算了,尽人事,安天命吧。”

  慕容大夫从刚才就一直单膝跪在那只小牛身边,突然站起来,用手提起牛犊的两只后腿来回甩动,没甩几下,小牛口鼻处就流出了一些黏糊糊的涎水。他把小牛口鼻清理干净,将小牛腹部向上放置在地上,头部放低,开始给小牛做人工呼吸。

  此刻,那只小牛浑身都是母牛产道里的粘液和血污,一股腥臭的味道弥漫在整个牛圈里。俊美白皙的青年,就这么趴在一头濒死的牛犊身上,为它进行人工呼吸。这场面实在让人心生不忍,完颜盈歌忍不住开口道:“大夫……”

  “有呼吸了!”那青年惊喜地喊了一声,众人连忙围拢过去,三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瞬间把头顶电灯泡那昏黄光线堵了个结实,然而,就在兽医的怀中,那只小牛的胸膛,已经开始明显地起伏了。

  年轻的兽医往后重重一跌,撑着手臂向天长出了一口气。

  ……

  盈歌和阿骨打留下来照顾母牛和牛犊,让萧峰带兽医去家里洗澡。

  萧峰对完颜家非常熟悉,一边引路一边笑道:“他家没有女人,你不必担心。就是他家热水器是太阳能的,烧水可能得一会儿,要不把羽绒服穿上点儿吧,一会儿好着凉了。”

  那位年轻的兽医只是虚虚地披着羽绒服,从牛圈快步一路跑到了完颜家的堂屋,此时微笑着摇头:“算了,我现在身上这么脏,弄脏了它还得拿到镇上去洗。”

  萧峰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我借给你一件不完了么?怕啥。”他把兽医领到浴室,又去给他找换洗的衣服。他和完颜家实在太熟了,径直走到阿骨打的房间里摸出一件衬衣和一件厚棉夹克,估摸着这位大夫身量,差不多能穿,于是给他放到了浴室外面。

  “慕大夫,我把干净衣裳给你搁外头了啊!”

  浴室的磨砂玻璃上影影绰绰有个影子在动,哪怕隔着一片玻璃也能看见白皙的裸背在氤氲的雾气中闪着光,里面说了一句什么,萧峰没听清。“你说啥?”

  水声停了一下,里面的人重复道:“我不姓慕,复姓慕容,单名复。我叫慕容复。”

  那声音带着浴室里的回音传过来,还带着北国冬夜里,一股少有的温暖水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程度其实似乎是应该用母牛助产器,但是我只看形状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只能徒手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