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当空,玉米叶烤得半焦,大片的庄稼如同生锈一般,水汽从土壤中蒸发,在空中像透明的绸布。

  瞎子的皮肤仿佛皲裂一般,又燥又痒,一句句脏话忍不住从嘴里飙出。起初他还会顾虑贺逐山的存在,收敛的骂了句后发现贺逐山只是默默挑水,才敢大起胆子怼天骂地。

  瞎子迎着太阳看向楼房,眼睛被刺得眯成了一道缝,院子边的人影无限缩小。他聚精会神的盯了几秒,猛然一呛。

  “这是干嘛?!”

  只见一个女人坐在院子边,双手和肩膀快速的前后摆动,这动作仿佛是在磨刀霍霍向猪,而地面洇着一滩暗色的痕迹,此时此刻瞎子不得不认为这是一滩血迹。紧接着女人从身下捞起来一把松松垮垮的东西,像是……一大撮头发?!

  瞎子寒意顿生,通体冰凉。

  这女人不可能是林逾静,那林逾静呢?会不会已经遇害了?

  草!

  瞎子爆了句粗口,急匆匆的说:“这人在干嘛?!他们会不会有事?”

  贺逐山不明所以的皱起了眉,问:“你说什么?”

  瞎子如同老兵遇秀才,急得要死但又气不打一处来,他暴跳如雷的喊叫着:“你看她啊,你他妈眼睛瞎了吗?”

  贺逐山肩上挑着两桶水还来不及放下,就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平静的眼神中掺杂着不解。

  “她在做什么啊?!”瞎子急得大吼大叫,连核桃树那只焉头巴脑的老狗的睁开了眼睛。

  “她在洗鞋带。”贺逐山依旧注视着前方,语气和蔼得如同幼儿园老师,“灰褐色的,旁边还有一双黑布布鞋。”

  贺逐山这时转过头,向瞎子露出一个体贴的微笑,问:“还有什么要看的么?”

  瞎子突然一僵,他透过墨镜看到贺逐山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好,可眼底根本就没有笑意,甚至连嘲讽和怒意也没有,这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贺逐山好像只是在看一片空气,或者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什。

  瞎子还来不及窘迫,只觉得不寒而栗。

  传闻中贺逐山自高自大,脾气暴躁,前段时间相处下来,瞎子并不这么认为,可现在……

  贺逐山已经收回了视线,淡淡说:“没什么看的了,走吧。”

  瞎子吞咽着口水,伸手去扶墨镜,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发抖。

  瞎子越走越近,才看清王姐的确是在洗鞋,脚下是一滩淡色的水痕,肩膀快速的前后摆动是在刷鞋,旁边摆着几双黑布布鞋和女士平底鞋。

  瞎子一时羞赧,幸亏太阳把脸晒得通红,孙铭和林逾静看不出异样。

  敬苍站在阴凉处乘凉,狐疑的目光在贺逐山和瞎子身上徘徊。

  他确定以及肯定这俩人不正常,但碍于王姐和易老师在场,他没有开口询问。

  太阳越来越毒辣,楼顶腊肉是咸臭味越来越明显,敬苍甚至能感受到那些腊肉被炙烤得滋滋冒油,油点点滴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立即变成黑色的烟雾,只留下一个个淡淡的圈痕。

  “我草,这腊肉味够有劲儿的啊。”孙铭堵着鼻子,瓮声瓮气的抱怨,“你们感受不到么?”

  孙铭耸着鼻子嗅了嗅,说:“还好啊,你这么夸张干嘛?”

  瞎子最见不得孙铭轻蔑的脸色,立马拿下了手,故作轻松的说:“也就还好,逗你玩的。”

  “切……”

  “你们要洗鞋吗?”王姐从板凳上直起身子,伸手甩着刷子,塑料刷子抛撒出一串水珠,落在刚洗好的鞋子上。

  这哪敢让她洗啊。

  瞎子退到院子外,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刮着鞋底黏上的泥块,说:“姐,不用。”

  “你们几个呢?”王姐看向站屋檐下的几人。

  “不用不用。”孙铭连忙摆手,“姐你忙半天,赶紧休息一下吧。”

  王姐舒了一口气说:“我就把鞋放这杆子上晾晾。”

  王姐把洗干净的鞋子在栏杆上摆了一杆子,一眼望过去她的平底鞋和易老师的布鞋。

  “下午我和易老师还要去亲戚家,先把饭给你做了吧。”王姐擦干净手,系上了围裙就又要去厨房忙活。

  “不不不。”林逾静连忙拉住王姐。

  任务里的人要是胡搅蛮缠,她还能心安理得,但这些人要是心地善良,她就越加难受。她和王姐相处几天下来,觉得王姐就像一个很温和的阿姨,可一想到她有可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林逾静心里就矛盾得难受。

  王姐的手抓住林逾静的手腕,她的手指一根根像水萝卜一样,有些水肿,可能是刚在水里泡太久,王姐手心的皮肤像干豆腐皮一样皱皱巴巴,摸到林逾静手上十分粗粝。

  王姐看着林逾静,关切的眼神不像作假。林逾静比她稍高,恰好看到王姐额角皱纹中积蓄的汗水,她忽然有一瞬心酸。

  “我们自己做就行,再说现在也不饿。您……您和易老师早点去亲戚家吧,这边有什么事儿我们来做就好。”林逾静说,

  “水还差大半缸,我让我弟再去挑点。”

  刚休息不到五分钟的瞎子不敢吭声。

  易老师从屋里走了出来,手扶着墙壁问:“要走了吗?”

  王姐眯着眼睛,望着屋里说:“等会儿就走,他们下午六点上山,怕耽误时间就早点去。”

  敬苍听着易老师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大概上在翻找什么东西。

  “鞋子全部都洗了?”易老师的声音从那扇让敬苍厌恶的窗户中传来。

  “对。”王姐松开林逾静,连围裙都没来及取,“鞋全部都洗了,夏天来了有汗气。”

  “全部都洗了,那我只能穿脚上这双鞋子去。”易老师轻声抱怨到。

  全部都洗了?你们俩确定?

  敬苍一双双鞋挨个看过去,心里觉得越发不对劲儿。

  贺逐山站在院子里,把扁担竖起旁边,抬手擦着脸上的汗珠,看样子是想再去挑水。

  敬苍看着他,伸手指了指头顶的一件件棉服。

  贺逐山正好垂下头,一下下揉着眼睛,应该是汗水太多刺到了眼睛。他干脆弯腰掬了一捧凉水扑到脸上。

  “贺逐山。”

  “嗯?”贺逐山突然抬起头,他露出了额头,水珠沾在发根上,在阳光下十分晶莹。

  敬苍意外的出了神。

  贺逐山挑着眉,眼底的迷茫一下刺激到了敬苍。

  敬苍那一刹那居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心底有些慌张的组织着语言,“等一下……给你说个事。”

  林逾静偷偷用余光瞄了眼敬苍,敬苍已经转身去看其他地方,但一只手却紧紧捏着手腕。

  而贺逐山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已经猜到了敬苍想说什么。

  林逾静看得晕头转向,心想这俩人是已经产生默契了么?

  想当年林逾静跟着两个人进任务里面时,这两人都不用张嘴说话,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那默契显得其他收魂师十分多余。

  不曾想到现在还是依旧多余。

  没人管是死是活的瞎子一直在太阳底下蹲着,孙铭甚至看到他背后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

  “兄弟,你站太阳底下别死了?”孙铭说。

  瞎子抬了抬墨镜,明摆着报复的说:“晒一下能晒死啊,谁跟你一样矫情。”

  “不是。主要是高温杀菌,我怕你被杀了。”

  瞎子:“……”

  “728,868,1288,你选一个。”瞎子说。

  “这啥?”孙铭问。

  “给你办丧事的餐标。”

  孙铭傻在了原地。瞎子不屑的翻了个白眼。林逾静默默竖起了大拇指。只有敬苍关心王姐和易老师什么时候走。

  两人在屋里嘀嘀咕咕了一阵,王姐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是提着老三样。

  “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在家好好的。”王姐歉意的说,仿佛是家长出行前担忧的叮嘱家里小孩。

  “姐,你放心。”林逾静昧着良心说。

  易老师摇着扇子,手背上生长着旺盛的汗毛,跟老鼠胡须似的。

  “小贺,小林,你俩挑水实在太辛苦了。”

  贺逐山摆着手,回以了礼貌和煦的微笑。

  “走了,走了,天色不早了。”王姐说,“今晚我们就不回来了。”

  今天是做任务的绝佳时间。

  看着两人的背影越变越小,直到消匿在竹海之中。敬苍直觉认为以后是再也见不到这两人了。

  “哥,你想说啥?”孙铭抬着头,用指甲一搭没一搭的扣着脖子上的结痂。

  “是关于王姐丈夫的事。”敬苍伸出手指用力摁下孙铭的手。

  孙铭讪讪把手揣回兜里,转头正好看到贺逐山低着头,眼神的焦点似乎就在敬苍的手指上。

  “你难道已经找到证据了?”林逾静微微诧异的问。

  “我也不太确定。”敬苍一边说着,指了指栏杆上晾着的鞋子,“你们看这些鞋子。”

  其他几个人顺势看向那些鞋子。

  “有王姐穿的平底鞋和易老师穿的布鞋,唯独没有王姐丈夫的鞋子。”敬苍语速稍微有些快,“但王姐说鞋子全部都洗完了。”

  林氏姐弟和孙铭面面相觑。

  贺逐山原本抱着手无所事事,但听到这里时,猛然抬起头和敬苍对视了一眼。

  敬苍眼底是坚定和自信,他掀了掀眼皮,似乎在回应贺逐山猜测。

  “你们来。”

  几个人跟着敬苍进了他的房间。

  敬苍蹲在床边,从床底拿出了一双解放胶鞋。

  林逾静心中一骇,这双鞋一直都在床脚边,她看到过,但却从来没有重视过。

  胶鞋看上去半新半旧,鞋面蒙着一层蜘蛛网,鞋底粘着干泥块和一些枯黑的东西。鞋码为42。穿着鞋的人应该还是个外八字,鞋跟外侧的鞋钉都有严重磨损。

  敬苍拿着鞋和外面的易老师的布鞋对比了一番。这双胶鞋明显不是易老师的,那就应该是王姐丈夫的。

  “要穿的鞋全都洗完了,那这双鞋算怎么回事?”敬苍说,“加上王姐有洁癖,她能容忍一双要留着的鞋一直这么脏下去么?按理说她应该早就把这双鞋拿去洗了。”

  “这双鞋要么被忘记了,要么就是她觉得这个人不再需要穿这双鞋。”

  瞎子和孙铭:“???”

  一个不明所以,一个不明觉厉。

  “所以……”瞎子焦虑的啃着手指问,“就靠一双鞋当证据吗?”

  “不。”敬苍走到晾衣线边,伸手摸过一件件棉衣,前面的棉衣全是易老师的,后面的棉衣都是王姐的,非说有什么共同点就是很日常。

  “夏天晾冬天的棉衣,晾的应该都是冬天常穿的,这点王姐自己也说了,这些全是他们冬天常穿的衣物。”

  “但依旧没有王姐丈夫的衣服,王姐丈夫的棉衣都工工整整的放在衣柜里。为什么不晒他的衣服?”

  “那他这不是没回来么。”瞎子反驳说。

  敬苍轻啧一声。

  “他过年不回来么,他冬天不穿棉服么。我想说的是,王姐丈夫好像完全是个被忽略的人,仿佛他不会出现,不会回来,完全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其他几个人都沉默了。

  林逾静满腹纠结,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

  “但是太主观了。”瞎子接到。

  主观……敬苍规律性的点了点指尖。

  他的确主观了,这个过程始终都是“他认为”和“他以为”,敬苍把事情放进了他的思维框中,可事情并不一定都是按照他的思维发展。

  敬苍心底有了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烦躁。

  “不过哥们儿还挺愿意支持你的主观。”瞎子忽然又说到,“咱们差这点试错的空间吗?不差啊。所以你想试就勇敢的试啊!”

  敬苍怔愣的看向瞎子,只见瞎子夸张的抿着唇,伸手锤了锤胸口,又在空中花里胡哨的挽了几个圈后摘下墨镜,朝敬苍嘚瑟的挑起了眉。

  敬苍:“……”

  要不是瞎子太油腻,他差点就感动了。

  孙铭抓住瞎子,有些兴奋的晃悠了起来,说道:“哥,瞎子说得对,你想试我们可以陪你试!我们都不怕,你不用有压力的。”

  敬苍看着他俩,紧紧抿着唇,点了点头到:“好。”

  “那瞎子,有个事想拜托你。”

  瞎子现在正处于亢奋状态,当即豪迈的一挥大手答应到:“好,你说!”

  “你算算王姐丈夫在哪儿。”

  “哎呀,不就是算……”瞎子的笑容顿时凝滞住了,揉了揉耳朵,眼神迷茫的问:“你让我干啥?”

  “算算王姐丈夫在什么地方。”敬苍重复到。

  “啊这个……”瞎子讪讪的把手从孙铭肩膀上拿了下来,一边搓着嘴一边沉吟,“这个嘛,我看看……”

  “哥们儿你别叽叽歪歪的。”孙铭推了把瞎子,瞎子脖子上那串雷击枣木小铜钱叮啷作响,十足十的江湖神棍架势。

  “可别说你不会啊,你这副打扮我还以为你是个江湖大师呢。”孙铭冷着眼盯着瞎子。

  “谁说我不会!”瞎子陡然提高了音量,一看就是在虚张声势。

  “那你算啊。”孙铭说。

  瞎子作势要给孙铭一肘击,结果敬苍把孙铭拉开了,瞎子手僵在空中,略显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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