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以外, 这里还站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余光中,天花板上的金色反光闪动了一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覆盖过来,一点点吞噬掉头顶的亮光。
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伸手去抓桌上的听筒。
会是谁?
卡佩夫人说自己从没有听女儿提起过霍根, 是霍根这个不存在吗?不是的, 卡佩小姐分明拿出了合照, 照片中的人是存在的,没有人能和一个不存在的人合影……
灵魂照相馆……灵魂……
“霍根?”
天花板慢慢凑近的黑影瞬间如遭电击,猝然收敛自己的轮廓。
呼吸之间,江秋凉听到室内还有轻微的声响——
压抑的,颤抖的呼吸声。
明媚而温暖的室内因为这一道声音, 被活生生撕裂出了一道黑暗而冰冷的口子, 诡异的绝望源源不断从裂缝中渗透, 和阳光碰撞在一起, 发出刺耳的回音。
江秋凉缓缓绕过书桌, 小心靠近声音来源。
即使走在阳光下, 每靠近一步,声音逐渐清晰, 江秋凉也能感觉到, 周身的温度一点点在降低。
他真的好悲伤, 江秋凉忍不住想。
“告诉我,你和卡佩小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江秋凉轻声道, “只有我知道了来龙去脉, 我才能帮你们, 一切都是挽回的, 不然你也不会留在这里,对吧?”
呼吸声有短暂的停滞。
空气中传来模糊的声音, 只是简单的音节,几次尝试后,声音的来源似乎愣住了,他在剧烈地呼吸,像是一只被拍打到岸上的,濒死的鱼。
江秋凉意识到,此时此刻,站在室内的霍根,不仅不能被看见,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情况糟糕透了。
霍根肯定也察觉了现在的处境是如何的糟糕,他的声音由近及远,一路走到门边。
他似乎在引导江秋凉打开这一扇门。
漫长的走廊,向着左右两边延伸,柔和的白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看不出是什么在发光,照得前后左右皆是圣洁的白色。
太安静了,真的太安静了。
江秋凉原以为,是诊室的隔音效果好,把种种杂音阻挡在外,可是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隔音好,而是没有一点杂音能够传进诊室。
所以电话那头的杂音和喧闹的人声……
江秋凉不寒而栗。
一家正常的诊所,但凡有人,就会有动静。脚步声、说话声、呼吸声……
这里不正常。
江秋凉站在苍白一片的走廊上,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脚底的地板随着他的步伐颤抖,仿佛会崩塌下坠。左右两边的墙壁不是固定的,如同有生命力一样在眼前收缩变化。当江秋凉抬起头,他发现头顶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天花板,入目的只有光。
这里到底是哪里?
江秋凉随意走到一扇门前,打开了门,室内的布置涌入了他的眼中。
和他的诊室一模一样!
不止是家具一模一样,书架上书籍的摆放位置,桌子上资料的厚度,地上散乱的纸片……
这里就是他的诊室!
江秋凉第一次感觉到了穿透身体的震惊。
什么意思?他难道打开的不是一道全新的门吗?
于是他沿着走廊走,一直走,打开每一扇经过的门。
不知道走了多久,至少得有十多分钟,走廊还是没有丝毫到尽头的意味。前面是吞噬光影的白光和无数扇闭合的门,后面是同样的白光和一扇扇被江秋凉打开的门。
每一扇门,都是他的诊室。
这里到底是哪里?
前面那个模糊的人影晃进了其中一个闭合的门,江秋凉不知其意,跟着他走进了那扇与之前毫无区别的门。
霍根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江秋凉走回到了桌前,一样的资料,一样的纸屑,一样的座椅。
“叮铃铃铃!!!”
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江秋凉握着资料的指尖一抖,一张纸安然飘到了桌上。
他莫名觉得耳熟,这种铃声到处都是,怎么会有一种时间重叠的错觉呢?
大概是想多了。
他接起电话。
“江,卡佩小姐到了。”
同样的女声,同样的话语,同样的语调。
阳光照在手臂上,温度是如此的真实。
江秋凉的目光顺着亮一路上沿,阳光在墙角折出一个角,是个折角,而不是多边形——
和他第一次接起电话时的光照角度完全相同。
·
“卡佩小姐,你好。”
江秋凉伸出手,手腕从阳光下到阴影中,指尖还有暖和的温度。
卡佩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握住了江秋凉的右手。
她的身体陷在阴影里,指尖的温度冷的像是一块冰。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吗?”卡佩小姐收回手,局促地拢了一下耳侧的碎发,“我不记得我们见过面。”
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过于突然,江秋凉不懂霍根为何要引着他回到这个特定的时间段,霍根也根本回答不了他问出的问题,问题的答案到头来还是要他自己寻找。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卡佩和霍根之间的往事。
江秋凉知道只能从卡佩小姐这里问,偏偏卡佩小姐的抗拒又是个大问题。
总得试试吧。
江秋凉坐在阳光下,换了一个更加轻松惬意的坐姿,他让自己的背脊靠在靠垫上,双手交叠在胸前,没有刻意去看板正身子像是一张弓一样拘谨的卡佩小姐,而是转而望向了窗外。
他的目光停在虚空中的一点,好像那里真的存在什么看得见的建筑。
“我很喜欢窗外的白色尖塔。站在窗前看天空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间,不是澄澈没有阻挡的天空,最好带点窗框,窗户是合上的,玻璃上有雨水残留的淡淡痕迹,就和现在一样。”
余光中,卡佩小姐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握紧成拳的手松开。
江秋凉视若无睹,眼中有情绪自然流淌:“我时常幻想自己被关在这样一扇窗户里,这种的感觉很真实,就好像我曾经切实的,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其他人不理解我,认为是我自己想多了。卡佩小姐,你呢?在你看向尖塔时,会不会产生错觉,幻想自己曾经被关在某个地方?”
卡佩小姐出神地望着窗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江秋凉悄无声息前倾身体,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搭着下巴,手指轻巧敲了一圈。
“卡佩小姐,我们来交换故事,怎么样?”
卡佩小姐转过头,猝不及防对上江秋凉凑近的脸。
江秋凉的脸在光下有一圈柔和的边,他的表情难得玩世不恭,唇角上扬,琥珀色的眸子中闪烁着期待的光。
相比于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此刻的他更像是赌场上推出全部筹码的富家少爷。
无形中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交换故事?”
“嗯,”江秋凉点了点头,“你不用紧张,随便聊聊,我先开始?”
“好。”
卡佩小姐明显放松下来,她往后靠去,终于不再是绷直着背。
江秋凉已经在心里拼出了大概的来龙去脉。
他不动神色眯起眼,在卡佩小姐的注视下娓娓道来。
“其实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个远一点的地方,是你们俗称的\'异乡客\'。以前我邻居家的老奶奶有个孙女,很漂亮,也很聪明,有一天她兴高采烈来找我,说要给我介绍她的朋友,但是我发现,她的这个朋友,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
“现实中不存在?”
“是的。她很激动地给我展示一个屏幕……你可以理解为会动的照片,或者有画面的书,她的朋友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们不能交流,不能见面,拍不了一张合照。除了她,当时身边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包括我。”
卡佩小姐抿起嘴唇。
“我比她大几岁,那时我特别较真,告诉她,这是虚构的人物,喜怒哀乐都是代码,也就是别人设定好的。她听了特别生气,一跺脚就走了,连着一个月没理我。”江秋凉轻轻笑了一声,眼中却分明半点笑意都没有,“现在每次会想起这件事,我都会内疚。我特别想向她道歉。现有技术已经能够将我原以为不存在的人投递到现实世界,而且技术还在不断发展。已经有物理学家用物理公式得出结论,物理定律允许具有两个空间维度和一个时间维度的世界中存在生命。”
“现有的知识是局限的,受到时间和技术的限制。人不可能是完全理性的,他们能用知识武装自己,也能用知识伤害别人。比明目张胆的讽刺更为伤人的,是沾沾自喜而不自知的偏见,这不是智慧的体现,恰恰相反,不负责任地说出那些话,是愚蠢至极的表现。”
“我在想,或许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当下的技术不足以证明,仅此而已。”
卡佩小姐在听,右手不安地抠着左手。
江秋凉恰合时宜停顿,将话题悄然过渡。
“卡佩小姐,坦白讲,我已经从你的母亲了解了一些信息,但是我并不认同她的观点。”
“你不认为……我生病了吗?”
江秋凉摇头:“我不这样认为。”
卡佩小姐沉默了几秒,笑出声。
“到头来,身边唯一认为我没病的,竟然是我的心理医生。”卡佩小姐低下头,语气中有惊奇的无奈,“我一直不敢和别人讲有关霍根的事,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他们会直接把我扛到精神病医院的。”
“因为除了曾经的我,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现实中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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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灵感,来源于我身边很喜欢玩乙女游戏的朋友们。
我也刷到过一个B站视频,忘记了是出自哪个游戏(被朋友提醒了,是《未定事件簿》莫弈的个人线),一一位女士爱上了《歌剧魅影》中的角色,那段剧情非常感人。
(那个视频的标题是“我的男朋友,我们见一面吧”)
我觉得,存在和喜欢并不冲突。
包括我笔下的角色,我也从不认为他们是虚构的,相反,我认为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和他们不在同一个时空。
是他们创造了我,而不是我创造了他们。
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