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当劳的惊鸿一瞥并没有给六年前年轻气盛的梁寄沐造成太多情绪上的困扰。

  那天之后, 他很快就重新把精力都放在学术研究上。

  搭档对他不要命的学习精神看不过眼,在对方要继续加班之前,抢走必备的工作牌在怀里抱着。

  梁寄沐没摸到工作牌, 二话不说, 抬手就掐他麻筋。

  “啊!!”

  搭档痛呼一声,带着两个黑眼圈恼怒道:“梁寄沐你真是疯了, 这周一顿晚饭都没吃, 还想再进一次医院啊?”

  他跟梁寄沐是工作上的老朋友了,有幸目睹过一次这人口吐鲜血被送进医院。

  “还能熬, 时间没多少了。”梁寄沐按了按胃,确定没有疼痛感后,又去抢他怀里的工牌。

  搭档“啧”了一声,没再争。

  整个团队都知道, 梁寄沐这次回去后就不会再继续学术研究了。

  也是,渡盛的继承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待在研究所?

  搭档忍了好几次,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试探道:“就没有双修的可能性吗?”

  梁寄沐手一顿, 没点头,也没摇头:“有, 但是很麻烦。”

  一来要处理梁青的大吵大闹, 二来身体也未必能吃消。

  梁青不喜欢他搞这些听起来神神叨叨的东西, 只希望他能踏踏实实把渡盛做好做大, 毕竟两人就他一个孩子, 总不能把这么大的家产给外人。

  不是解决不了, 但他这些年实在太累了,竟然生出了一种“就这样算了”的心理。

  搭档声音更低了:“那你还把项目申请表交上去了?”

  一个研究院的新项目, 能申请成功加入的都是专业内的凤毛麟角。

  梁寄沐垂下眸子:“不一定能进去呢。”

  “我操,哥们,你是谁啊?你他妈给我说你不一定能进去?!”搭档崩溃道,“你都进不去,我不是更没希望了?”

  梁寄沐笑了声,无所谓地耸起肩膀:“再看吧。”

  就算申请通过,也可以不进,偌大的项目团队不缺他一个。

  搭档为他的若无其事感到难过。

  想了想,忍不住问:“下周末有个局,我表弟的同学组的,你去不去?”

  “都不认识,去什么去?”

  “不是吧老梁,这么纯正的话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啊,你以前组局只邀认识的人?”

  梁寄沐踹了他一脚:“真不去,没心情。”

  “就是没心情才更应该去啊。”搭档不死心地纠缠道,“去吧去吧,放松一下不好吗?你最进真的把自己逼太紧了。”

  梁寄沐很希望在离开这个行业前把最开始订的目标一一实现。

  距离回国时间越来越近,现在却差个相关论文没发表,怎么能甘心?这些天几乎整宿整宿泡在研究所。

  被这么一点,迟来的疲惫终于涌上心头。

  梁寄沐犹豫半天,小幅度点点头:“等会儿去挑个礼物。”

  “可别,他不收礼物的。”搭档说,“你怎么送的隔日就怎么被退回来,我表弟送的他都不收,好像就只乐意收几个关系好的朋友送的。”

  梁寄沐评价道:“挺有个性。”

  “可不是嘛,长得漂亮性格又好,你不知道在圈子里多有名。”搭档摆弄几下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给他看,“喏,是不是大帅比。”

  梁寄沐眼皮刚抬起来,就愣了一下。

  ……方逾拾?

  时隔多日,这名字竟然再次传到耳朵里。

  搭档看到他的眼神,诧异地眨眨眼,但没有多言。

  直到宴会当天,他看着这位老朋友直勾勾望着台上拿小提琴人的眼睛,不怀好意笑出了声。

  “原来是你的取向标准啊。”

  梁寄沐没有收回视线,大大方方承认:“嗯。”

  搭档往他手里塞了杯威士忌:“是不是后悔今天没有好好打扮了?”

  梁寄沐刚从一个老教授的讲座离场,直接就来了这儿,学生气十足的衣服都没来及换。

  梁寄沐摇头:“都不了解。”

  他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渡盛太子爷爱玩,但从不约人。

  这哥们跟对美色绝缘了一样,再好看的超模都懒得多看一眼。

  好不容易有一个引他注意,搭档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

  “不了解有什么?”他拍拍桌子,“文档发你了,你快看!”

  梁寄沐尚未来及阻止,方逾拾的基本信息就洋洋洒洒显示了满屏。

  奖状和履历一页根本放不下,期间夹杂很多张照片,确实是很优秀的男孩。

  鬼使神差的,他把这个以对方名字命名的文档保存在了手机里。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个只有2M的文档会变成将近10G的重要加密文件。

  搭档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跟人群一起欢呼起来,不忘提醒他:“快上啊!他下来了!”

  梁寄沐甫一抬头,眼睫刚好被一片玫瑰花扫过。

  红色阴影像舞台的幕布,随着落下去的动作,露出台上的夏日璀璨。

  他的取向狙击抱着小提琴懒散靠在舞台边缘,满脸空滞地望着一片玫瑰海,完全没有注意自己也受到了波及,肩膀和指尖悬着几片色胆包天的花瓣,平增几分昳丽。

  梁寄沐几乎是下意识收回了视线。

  心不在焉晃着酒杯,满脑子还都是那人顺着脖颈线条滑落进领口的一滴汗水。

  不然……

  破例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梁寄沐这么想着,手已经比脑子先行一步,喊来酒保点完饮品。

  寿星肯定要被灌酒,他就不在火堆里添柴了,叫杯果汁,还方便给那人解腻。

  谁知道过了好一会儿,他不仅等来了自己点的果汁,还额外得到了一杯酒和一枝花。

  墨绿色的花茎上沾了一抹暗红,梁寄沐看了半天,除了心跳声再听不见任何音乐。

  他沉默着喝完两杯饮料,安静地离开了宴会厅。

  ……

  “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告诉那天的调酒师,调的味道不错。”

  隔着电子设备,梁寄沐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后劲很大,有点醉人。”

  他们都知道,醉人的未必是酒。

  方逾拾打开车窗,点了支烟夹在手里。

  窗外的热风不断流窜进来,急不可耐拥吻他每一寸皮肤。

  这风吹得有点凶,把人眼眶都吹酸了。

  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迟了六年,从山川汪洋的另一边翻过来,总要有点脾气的。

  他兀然笑了出来,哑声道:“梁总情根深种了吗?”

  “是怦然心动。”他的老师笑着纠正,“按照前后顺序来说,情根深种应该在……”

  “在圣诞节。”学生学会了抢答。

  梁寄沐一时失语,久久没说话。

  方逾拾听到对面越来越重的呼吸,鼻子一酸,连忙抽了口烟,压住眼尾的红晕。

  “我记得的,那年是我在外国期间,遇见过唯一一次没有下雪的圣诞。”

  梁寄沐轻“嗯”一下,又道:“下了的。”

  ……

  梁寄沐的项目参与答复在圣诞节当天被人送到了他手里。

  毫无意外,是热情期待他加入的邀请函。

  那座城市临海,冬天湿冷。

  他一个人开车到海边,坐在一家卖各种复古小玩意儿的咖啡厅中,随意点了杯热美式,静静看着港口拍打礁石的浪花。

  日落的点已经过了,天空黑云密布,看不见一丝太阳的影子。

  梁寄沐是店里唯一一位客人。

  店主来送咖啡的时候说:“等会儿要下雨,您可以买一把雨伞再走,当然,风特别大,如果不想淋湿,我建议您等到雨停。”

  梁寄沐为他的善意道谢:“可那就太晚了。”

  “我们店没有那么早打烊。”白胡子店主调侃说,“多等一会儿吧,圣诞夜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呢。”

  Y国人的浪漫总喜欢放在奇奇怪怪的地方。

  比如说,无时无刻不期待一场缘分的邂逅。

  梁寄沐没有那个心情,也并未反驳,笑着岔开话题:“窗户可以打开吗?”

  “如果您不怕冷的话,当然。”

  窗户打开瞬间,梁寄沐明白店主的提醒确实有一定道理。

  冬天的寒风最是刺人,打在身上像被针扎。

  他拉了拉领子,大半张脸都埋在冲锋衣里。

  被咖啡杯压住一个角的邀请函簌簌作响,让人忍不住担忧,会不会下一秒就被风卷走。

  梁寄沐长睫下垂,冷眼瞧着,心想被卷走了也好。

  省事。

  可能是这地方距离教堂比较近,上帝善心大发,这个念头刚落地,就实现了他的小小愿望。

  那邀请函啪嗒一声,打过窗沿,顺着窗户缝隙飘走了。

  余夕征嚟——

  梁寄沐:“……”

  行吧。

  他按了按太阳穴,没有追出去的打算,在感到冷之前,把窗户合了起来。

  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震动,梁寄沐在它和逐渐冰冷的咖啡里为难几秒,选择了前者。

  “梁寄沐!”

  刚接通,搭档的叫喊就冲得他耳膜一痛:“你申请通过了!”

  “我知道。”梁寄沐回得很平静,“但我不去了。”

  搭档不可思议道:“你他妈……真不去?”

  梁寄沐说:“不去。”

  这玩意儿不规定名额,只要有能力,一百个也招,两百个也招。

  他不去,不耽误别人,也不算浪费。

  搭档实在觉得可惜:“再想想办法呢?老梁,这个真的很难得。”

  再想想?

  这三个字今天已经无数人给他发过了,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提出个方法建议。

  哪怕是“我觉得你该去”这种话也没有。

  毕竟人都不敢对别人的人生选择负责。

  梁寄沐忽然有些烦躁,开玩笑似的说:“等会先下的要是雪,我就参加。”

  搭档哽住:“这不必败吗?”

  梁寄沐懒散地压着眉骨:“二选一的问题,跟输赢有什么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选择题出现的瞬间,自己就不可避免朝着一段倾斜。

  他没有外界传得那么神,他也会犹豫和退却,他不是每个脚印都踏在实地上。

  如果能有个人,或者哪怕别的什么,能推他一下……

  轰隆。

  雷声杂夹着闪电,将他的视野照得惨白一片。

  梁寄沐抿了下唇,在搭档的叹息声中,挂断电话。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呢?

  邀请函都飞了。

  他直直腰杆,打算在暴雨下来之前离开。

  谁料一只手忽然擦过他耳朵,落在桌子上。

  梁寄沐低头看过去,惊愕地发现,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下压着熟悉的研究院封口信。

  是邀请函。

  “幸亏飞出去的是信不是刀,砸我脑袋上的时候我都懵了。”那人笑了笑,英文发音非常标准,“二楼的十几家店就你一个人,应该是你的吧?不是我说,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弄掉,哥们,你心很大啊。”

  “……谢谢。”

  梁寄沐下意识接过信函,没回头,借着美式的杯子反光,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棕色眼睛。

  Y国真的很小。

  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

  方逾拾放下东西就收回了胳膊,抬头看了眼窗外,挑眉道:“赏雨呢?”

  梁寄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下意识就说:“圣诞节,在等雪。”

  “那你要失望了,今天下不来雪。”方逾拾调笑一句,拿起手机看了眼,转过身,“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一起等了。以后跟人生大事相关的东西收好,可别再丢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

  梁寄沐透过玻璃的反光,看到那人拿了把伞去柜台付款,然后离开了小店。

  他捏着那封信,望向门口震动不停的铃铛。

  直到数不清的八音盒齐齐响彻在小店内。

  梁寄沐蓦然回过头,店长刚好摆弄好最后一个八音盒。

  独属于圣诞节的歌萦绕在耳边,只有两人的小店凭空生出几分热闹。

  那些水晶球里的白色泡沫不停跳动,晃乱了梁寄沐烟灰的瞳色。

  一杯热腾腾的摩卡替换了掉他面前冷得发苦的美式。

  “是刚刚那位客人请的。”店长说,“他给我提供了一笔可观的收入,请求我为您下一场雪,并托我转告您‘圣诞快乐’。”

  玻璃发出“啪”的一声。

  下雨了。

  在雪之后。

  梁寄沐愣愣看向他,半晌,喃喃道:“我是不是该对他说一声谢谢?”

  “那位客人说,如果下次有机会在这儿再见到您,您把咖啡请回去就好了。”店长笑呵呵道,“虽然不太准确,但这也算是一种约定?您看,我就说多等一会儿会有惊喜吧。”

  邀请函的边角已经被捏皱,梁寄沐将其抚平,轻声笑了起来。

  “确实是很好的礼物。”

  他抬起眸子,被水晶球和白色絮状物霸占的眸中盛满了暖意。

  “圣诞快乐,先生,我该走了。”

  店长看了看外面瓢泼的大雨:“我想您需要一把伞作为圣诞礼物。”

  梁寄沐摇摇头,弯起唇角:“如果可以,我想要一份别的礼物。”

  ……

  方逾拾对这件事的印象只停留在被林北谦叫走的一通电话,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梁寄沐的项目和他的学校有很多交集,在很多个说不出名字的时刻,梁寄沐都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

  图书馆被挡住的光,演讲大厅角落中的一方一隅,甚至是篮球场下的观众席,长达半年的时光,都有两个人的参与。

  但暗恋是单方面的事情。

  所以回忆也是一个人承担。

  不是没有想过拉近距离,但当时事业理想和家人全压在身上,梁寄沐不想把这些带进方逾拾的世界。

  而且那个时候。

  方逾拾身边并不缺人。

  见色起意,一见钟情,日久生情,念念不忘,久别重逢……

  偶像剧那么多诅咒,梁寄沐一个不落,全中了。

  方逾拾的世界里,18年圣诞节没有雪,但梁寄沐的世界里有。

  那场雪一下经年,带来了心脏兵荒马乱的悸动,和一条无限延展的人生轨道。

  过程并不顺遂

  好在结局不错。

  方逾拾下意识想去碾烟头,却想到了梁寄沐被烫红的指尖。

  于是伸出去的两指缩回来,方逾拾开门下车,将烟熄在专门放烟头的垃圾池中。

  “梁寄沐,”他站在机场不远处,刚好看到一架起飞的客机,“我想去找你。”

  梁寄沐问:“现在?”

  “现在。”方逾拾眨眨眼,“我不想要咖啡了,你还我一句表白吧。”

  “梁老师,你还没说过喜欢我。”

  六年,远超四年的目标期限。

  他自以为的要不起的,其实早就得到了。

  “你倒是会做生意。”梁寄沐对他的能力作出肯定,“行,过来吧。我让Lee送你。”

  兜兜转转,给航空公司贡献年收的还是梁总。

  方逾拾笑笑,挂断电话后,成功在机场和Lee会面。

  他说:“Lee,我们先飞Y国。”

  Lee之前说,梁寄沐每年年底都会飞Y国,赴一场不为人知的约。

  方逾拾很抱歉的迟到了六年,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梁寄沐一个人在那家店喝的咖啡是什么味道。

  但他仍然想走一遍那人走过的路。

  至少尚未完全消失的脚印,会覆盖上他的痕迹。

  虽然现在并不是圣诞节。

  但他一刻也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