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 赵羡词当即先去找了杜三酉。

  杜三酉好日子没过多久,还没因为杜翰林是个酿酒奇才自豪几天,就被杨参缠上了。杨知府非说家中账本丢失的事与他有关, 又扯到前阵子唱戏的事, 杜三酉本来是坚称无关的, 但一想到救自己出来的人是小赵老板, 他担心杨参的遭遇跟赵康有关, 为了保护赵康,就闭上了嘴。

  杨参一见他先是坚决否认,后来不再言语, 就更在心里坐实是杜三酉的手笔。

  于是气的拂袖而去,临走前还放下狠话,“赵自省死那么多年了, 你们也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不提赵自省还好, 一提赵自省就正好戳在杜三酉死穴上。

  杜三酉顿时冷下脸来,敷衍都懒得敷衍了。但瞧着杨参的架势,他还是很担心赵康,于是私底下悄悄找了何福许多次, 两人多方合计,知道赵康已经烧毁了赵自省最大的罪证, 才稍微安下心来。

  只是知道赵康就是赵羡词, 杜三酉始终有点难以置信。

  此刻瞧见赵羡词, 杜三酉眼皮直跳。

  直勾勾的盯着人看了半天, 暗自感慨道, 以前只是觉得小赵老板文弱,如今知道真相再看——难怪总觉得眼熟,过去以为是长得像赵自省才有这种观感, 原来竟然是赵家的小姑娘!

  赵羡词不知道的时候,杜三酉和何福两人相对长吁短叹半天,对她和御史小姐的婚事百思不得其解。但好在两位走南闯北多了,也不是没见过磨镜,渐渐明白过来后,心疼就大过震惊了。

  相对于深居简出的御史小姐,杜、何二人更心疼扮做男子出来行走的赵羡词。

  毕竟,在他们的记忆中,二小姐为人知书达理,最是闺阁中的大家闺秀典范,谁能想到能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呢?不过,对于赵羡词展现出来的担当和勇气,两人又万分敬佩,觉得不愧是赵大人的亲生女儿,简直比当年的月娘还令人佩服。

  赵羡词来的时候,满心的事要说,可这会儿迎上杜三酉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神,她差点要落荒而逃了。

  怎么说呢?杜三酉看她的眼神里,三分疼惜,三分惊喜,还有一些令人看不分明的复杂情绪,以至于赵羡词深刻怀疑,下一刻杜三酉就会把她拉进怀里抱一抱。

  那种浑身上下挡不住的怜爱之情扑面而来,赵羡词何时直面过这样直白的热情!

  而杜三酉,要不是顾忌着赵羡词是个小姑娘,怕是当真恨不得护小鸡一样把赵羡词护在怀里。他觉得二小姐孤身一人,身前无人帮扶,身后无父兄支撑,偏偏又是难以被世俗理解的磨镜,实在太可怜了。

  赵羡词顶着他过分怜爱的目光,硬着头皮艰难开口,“杜伯伯,小侄今日前来,有要事相商。”

  “快坐,快坐,有什么事都好说。”

  “杜伯伯不要客气——”

  说是客气,实际上怕是太不客气,这种当自家孩子护的热情让赵羡词如坐针毡。

  “我来,主要是想说下酒楼的事……”为免承受太多这种热切,赵羡词索性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全说了,也没顾上什么话术,指望杜伯伯能稍微收敛一下那种怜爱的目光。

  “酒楼的钱全部由我这边出,杜伯伯只负责出面,不要让外人知道酒楼有我的份儿,杜伯伯意下如何?”

  杜三酉冷静下来,思考着赵羡词的话,半天才沉吟道,“贤侄的消息可做得准?是要有什么变故?”

  “杜伯伯见谅,此事我不大方便说。”

  “唉——那便依你就是。”杜三酉道,“不止酒楼,你还要开什么,我都可以出面。贤侄尽管放心,我们可私下立约,届时都是凭证。”

  ……

  赵羡词离开杜家后,忍不住回了两三次头。

  果不其然,每次回头,杜三酉都在门口一脸慈爱的注视着她。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赵羡词浑身不自在,杜三酉这种言听计从的程度让赵羡词感到震惊,她不由想到了何福——杜三酉的态度岂不与何福如出一辙?

  于是快步到福隆楼,门还没进,何福远远看见她就迎了出来。

  看她的眼神,虽然比杜三酉收敛许多,但仍然让赵羡词直白地感受到,这是一种类似于看自家崽儿的目光,甚至于还掺杂了几分自豪和敬重。

  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赵羡词顾不上了。事情商量出办法,再吩咐下去,等到一一施行完,都需要时间。可现在,赵羡词最紧迫的就是时间。

  她虽然与秦牧云合计出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但到底不够成熟,因此与何福细细商量后,这个金蝉脱壳才显得圆满起来。

  简单来说,就是由何福暗地里出面,一边另寻合适的地方作铺面,另一边与合作的商户们私下商量改迁地址。当然,在这个改迁过程中,就要渐渐减少福隆楼的投入,转到新地方去。

  他们的目的是悄悄架空这个位于南润粮庄旧址的福隆楼,把里面的资金挪出来,至于欠百宝钱庄的债务,那还是要欠着。如此一来,万一到时候朝廷要没收家产,福隆楼被收归朝廷后,也不过是个空架子。

  她的意思到了,具体该怎么谈还是由何福把控,没想到何福比赵羡词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商户们本来还有顾虑,但在何福的游说下,不仅纷纷同意,甚至还主动帮忙寻找新地址。

  如此一番不起眼的内部变动,在现在尚显平静的南省几乎没有人注意。以至于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福隆楼已经渐渐缩水了一大圈。

  赵羡词很感激何福与杜三酉,有这两位前辈帮扶,她才得以集中精神应对岳父大人。

  秦知寒到南省已经快两个月了。

  他速度比莫仲给出的消息还要快,而且雷厉风行的当晚就去抓捕了杨参。

  因调查还需要一段时间,杨参便被软禁在府中。

  秦知寒办起公事来极为严肃,一丝不苟的让秦牧云都不敢有半点打扰。

  这段时间,秦大人一直住在驿站,顺便接管了南省府衙。他已经给朝廷递了奏折,将调查结果呈报上去,等待朝廷对杨参的处置结果,还有新任知府的到来。

  只是,秦知寒来了这么久,一次都没去过赵羡词家,也没见秦牧云。甚至秦牧云和赵羡词来拜见他,都被婉拒了。

  赵羡词没见过这么铁面无私的人。

  秦牧云幽幽道,“我爹办案期间,恐怕只有我娘能请的动他了。”

  实际上,秦知寒一是为了避嫌,二是为了保护家眷。

  真要说铁面无私,秦知寒也不是那种人。要不是因为他办案办的都是官员,牵一发而动全身,指不定哪里就有坑,秦知寒也不至于连女儿都不见。

  但不见女儿,不等于不见别人。

  这两个月,秦知寒感到头秃的是,南省赫赫有名的杜老板总是来提供证据。

  关键在于“总是”。

  今儿想起一个人证,明儿想起一个物证,过几天又想起一个什么,隔三差五就来找他,以至于秦知寒甚至怀疑这个杜老板是不是看上他了!

  秦大人表示,虽然自己确实英俊潇洒正当年,可家中已有娇妻美眷,并没有断袖之癖。

  会有这种想法,一点都不怪秦大人。主要原因在于,杜三酉每次一来,总要凭借着生意人的巧舌如簧,做东请秦大人去逛花楼。

  花楼这种东西,虽然不似青楼那么直白,但也不过是多了一层遮羞布罢了。

  秦大人也去过,原也没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杜三酉每每过去,总要点一出戏,唱的不是断袖就是磨镜,说两个男子或者女子生活多么不容易,但人间自有真情在,倒不拘这么多。

  说就说罢,每每还要极认真地盯着秦大人说,说完还一定要秦知寒表达看法。

  秦知寒一个这么老辣的人,几次三番下来都被杜三酉磨得脊梁骨发冷。他真的很想拒绝杜三酉的邀请,但是这个杜三酉太鸡贼了,每次提供的证据都很有用!在查官员贪腐案子上,秦大人是非常尽职尽责的,不查便罢了,既然查,就要交出一个漂亮的答卷来。

  因此就遭了杜三酉的荼毒。

  再次被杜三酉送别后,秦知寒觉得,一定要将事情跟杜老板说清楚,让他千万不要有非分之想,提供证据就好好正经的把证据交给官府,别老找他。

  只是没想到,自己尽力委婉但严肃地说完后,杜老板大惊失色,甚至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看着杜三酉踉跄着狼狈逃窜的背影,秦知寒不由叹了口气。

  心道,只怪自己太过英武不凡才貌双全。

  他是出身世家大族的人,哪能不知道什么断袖或者磨镜?家里人一多,就总有些寻常老百姓不了解的东西,当然,这些都是他们世家圈子的谈资,外人并不知晓。

  甚至早年时,豢养娈童与男子同好还是美谈。

  不过,终究是上不了台面,不管私下怎么乱,该成亲还是要成亲。

  秦知寒至今都很英俊,遑论年轻时!那时,自然也有不少士族子弟倾慕于他,但秦大人不仅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还满心都是读书做学问。

  就连他夫人,难道少见了磨镜断袖?

  府上大,大门大户的,人多,奇事就多。但再奇,一多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归根结底,不管私下怎么闹,明面上礼节不能丢,面子最是当紧的。

  不过,因为妻子无出,这么多年,秦知寒背负了太多流言蜚语,就连面子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要不然,他也不能同意秦牧云和赵康这种贫贱商人的婚事。

  秦大人还为杜老板感到惋惜,觉得世间女子千千万,虽然大多不及他,但总还是有好女子的,杜老板大可以找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女子,却在自己身上浪费功夫。

  却不知,杜老板此刻面如土色,吓得腿都软了,逃跑的时候几乎使了吃奶的力气。

  直到回到家,手还在发抖。

  他面色仓惶,一杯茶端了许久也没喝下去一口。

  直到下人奉命将何福请来,杜三酉才噔一下放下杯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何福面前,慌道,“老何,大事不好了!”

  何福看他面色,吓了一跳,“秦大人发现二小姐的身份了?”

  杜三酉认真摇头,“不是,但比这个还要严重!”

  “那是什么?”

  “秦大人他——好像看上我了!”杜三酉瞳孔中都是惊惶之色,“你知道他今晚跟我说什么吗?”他颤声模仿这秦知寒的神态语气,“他竟然说,‘虽然断袖也没什么,但总要两个都是断袖才好,杜老板,强扭的瓜不甜啊。’老何,秦大人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我听说这些贵族都有养娈童的癖好——”

  何福却皱眉道,“就这?”

  他还以为,秦大人已经发现了自家闺女和二小姐的事。何福心想,这阵子给秦大人作的准备还不足,要是现在发现,不知道二小姐要怎么遭罪呢!

  观二小姐和御史小姐情态,任谁都看得出情真意切,绝非做戏。

  赵大人只剩下这一儿一女了,儿子不争气,差点把家都卖了。好不容易女儿是个有本事的,又喜欢女子——虽然深感遗憾,但何福觉得,既然是赵大人遗孤,自己和杜三酉这些旧人,还是要尽力帮衬一把。

  可他是福隆楼的人,与二小姐直接相关,不好出面,于是给秦大人作思想工作的任务就落到杜三酉头上。

  杜三酉听到何福轻飘飘的问句,整个人都差点暴躁了,“什么叫就这!秦大人要是看上我可怎么办!我喜欢女人啊我!”

  何福淡定地扫了他一眼,笑眯眯道,“秦大人怎么会看上你,谁不知道秦大人和夫人伉俪情深!你自己看看你的大肚子,再看看你脸上的肥肉,这副尊荣你觉得自己会比秦夫人好看?”

  “啊,这——这倒也是,我也就放心了。不过,秦大人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怪吓人的。”杜三酉心里苦,他虽然脸皮厚,但每天顶着压力面对不苟言笑的御史大人,还要努力跟他搭话,问他对断袖磨镜的看法——每次问话的时候,杜三酉都觉得自己后脖颈凉飕飕的。

  他真的很怕御史大人啊!

  要不是为了二小姐!

  杜三酉暗自抹了一把辛酸泪,却后知后觉意识到,“姓何的,你刚刚是不是在骂我?”

  何福已经走了。

  他忙得很呢,二小姐交给他的任务很重,他还要分心来为杜三酉排忧解难——何福叹了声气,觉得老友实在不让人省心。

  不过,看在秦大人已经觉得断袖也没什么的份上,何福决定,还是原谅杜三酉罢,毕竟杜老板也不容易。

  赵羡词丝毫也不知道这两人在背后做了什么,此刻,她正和秦牧云在家中商量能躲到哪儿去。

  尤其在离开前,要先把秦大人夫妇安置妥当。

  不过,怎么才能让岳父岳母两人,在事发之前先行离开呢?

  秦牧云眼睛一亮,“我有办法了!”

  她师父莫光来的匆忙,将公主护送到这里后,就把莫谷宣托付给了莫晓星。

  不管怎么说,莫光年纪也大了,总是这般长途跋涉,身体有些吃不消。但莫晓星不一样,年纪轻轻又恰好在外游历,这两年武功又大有长进,还是个姑娘家,由她来护送公主最合适不过。

  送走莫谷宣后,莫光才松了口气,仔细检查了一番秦牧云的武功。

  随即惊讶地发现,尽管自己这个弟子底子不好,但经过三四年的苦练,基本功非常扎实,甚至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莫光十分满意,对墨者来说,毅力和自律是比天赋更重要的东西。秦牧云要是不够自律没有毅力,是断不能达到现在这种效果的。

  于是当下就决定择日带她回村里行正式拜师礼,果然不出秦牧云所料,提到要回村子时,莫光就要求她换一身素简的衣裳。

  秦牧云闻言得意地看向赵羡词,嘴角一扬,眼中好像在说,你看我就知道是这样!

  赵羡词哭笑不得,无奈摇头。

  又瞧着秦牧云自鸣得意的小模样,忍不住心里痒痒,觉得太可爱了,令人好生喜欢!

  只是这个择日一直没有择下来,毕竟赵羡词在忙于转移财产,秦牧云忙着交待魏青梅学堂的事。再加上,秦知寒还一直忙于查案无暇□□,她们总要先见一见说下这件事才好确定日子,于是这个择日一择,就耽搁了两三个月。

  莫光倒不急,他也收到门派的来信,说幻姬门的人又出现了,又得知是在赵羡词这里的人,便安心等了下来,与莫仲联手,一个在外查访,一个在赵羡词这里蹲守,很快就查出了眉目。

  和墨者村一样,幻姬门也早已落败,但依然有一脉传承着,只是风光不再,多半沦为青楼女子,与寻常青楼混迹一处,这些年才很少见到幻姬门的人。

  而现任掌门欢音,原籍竟是南省人士,出身于某个不知名的小镇,并非一开始就是幻姬门中人。

  只是受害于当年南省那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水灾,才几经流落到了幻姬门。

  “难怪她一个江湖中人,会用这种方式对付杨参!”

  赵羡词对那场洪灾没什么印象,只从长辈们偶尔的闲聊中听到过几次。秦牧云却很熟悉,因为她家就是洪灾那年举家迁至扬城,母亲时常会跟她提起,当初父亲刚到扬城时遇到的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