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谷宣眉头深蹙, 盯着她半晌,开口就咄咄逼人,“你把你家宅子拿了, 还把你母亲和哥哥赶出去了?”

  没想到竟然连莫谷宣都知道这件事, 赵羡词很惊讶, 却还是缓慢地点头。

  “为什么?”

  莫谷宣揉着搓不开的眉头, 怪异道, “你难不成是想独吞赵家家业,将你母亲和哥哥赶尽杀绝吗?”

  这话一出,赵羡词心里就一咯噔, “公主何出此言?”

  “何出——自然是从你所作所为而出。”莫谷宣正色道,“赵羡词,你当初跟我说的是, 只想要挣点自己的钱财, 可没说要搞垮你们家。”

  赵羡词听得有点恼,却还是按着脾气道,“这么做自有我的缘由,但——公主, 这都是我赵家家事,您不觉得管的太宽吗?”

  莫谷宣一顿, 缓慢地长舒一口气, 良久, 终于道, “是我给了你假身份, 如果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会连累到我。那么,你能解释下, 到底是什么缘由让你逼兄弃母,强夺家产吗?”

  真的是因为怕被连累吗?

  赵羡词暗自冷笑一声。

  如果她现在不知道父亲和长公主的那一段,可能就会相信莫谷宣的话了。

  但如今一切心知肚明,莫谷宣的行事动机就昭然若揭。但不管怎么说,确实是莫谷宣在最重要的关卡帮了她一把,没有莫谷宣相助,赵羡词可能根本离不开家。

  赵羡词极力按捺了一下,认真解释道,“我哥哥惯于惹是生非,死不悔改。母亲又过于放纵,怎么劝也不听。就算没有我,我家的产业早晚有一天也会败在她们母子手中,既然如此,不如我接过来。”

  顿了顿,又说,“我哥哥一生顺遂,几乎没吃过苦头,不知道生活不易,光靠劝解教导没办法让他悔改,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况且,这么多年过去,我家已经没什么产业了,就算有,也只是空壳子,说实话,我也看不上。”

  “所以,你就让人以要账之名,暗地里保护他们?”莫谷宣焦虑不安地来回走了两趟,“可是这样不好,你一定要这么做么?”

  赵羡词奇怪的看她一眼,“公主,你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我的家事么?”

  莫谷宣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停滞。

  赵羡词静静地等她说话。

  半天,莫谷宣才道,“时局不大好。”

  幽静的书房里,每个话音落下,都有片刻的安静。莫谷宣话说的慢,似乎是在遣词造句一般仔细斟酌着,许久才有一句话蹦出来,缓慢之极。

  “我本来是要嫁到南海郡去,有姑姑照应着也好。但是……”

  但是父皇给她指定了季青林大夫的幼子季安复做驸马。如此一来,她就是赵羡词的小舅妈了。

  赵羡词很惊讶,而且慢慢地似乎从莫谷宣的语无伦次中,听出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

  莫谷宣的状态不是很好,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她无意中说出了朝中的变局……

  直到四更天,莫谷宣才支着额头极缓慢地说完。



  赵羡词却一直神经紧绷,将莫谷宣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理了理,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朝廷没钱。太上皇开始,王朝初立,留下的就是一个饱经战乱的国土,这种穷困的状态持续了好几代,直到今朝才稍微有了喘息的空间,银钱勉强富足。

  所以当初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才能凭借长公主留给他的百宝楼一举登上皇帝宝座。

  但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皇上以为百宝楼的成功得益于皇室赋予的特权,如果没有皇室作为背后支撑,百宝楼根本不可能一夜崛起。所以,皇上认为,只要自己支持,钱袋子就不会空,至于谁帮他往钱袋里捞钱,似乎并没有那么要紧。

  再加上那个替他守着钱袋口的人,还以卑贱的贱民之身觊觎皇室血脉,那么,弄死一个看门的也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无足挂齿

  皇帝没有料到,看门的赵自省死了后,钱袋子就在几年间迅速收紧。而他姐姐也心灰意冷,在自己的授意下远嫁而去。他成了孤家寡人,又放不下已经到手的巨额财富,只好竭泽而渔,拼命模仿赵自省和刘润月的模式,却只像其形,未得其神,以为只要让公主管辖,就能重现以往的辉煌。

  可惜,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莫谷宣无力挽回百宝楼的颓势,经过这几年的苟延残喘,百宝楼已经名存实亡了。

  她原本是因活泼大胆能掌管百宝楼得到父皇欢心,如今也是因为百宝楼的落败被父皇迁怒。

  天子一怒,莫谷宣当不起,所以她恐惧之极,想要远离京中,去找姑姑寻求庇护。

  可惜不得,父皇将她许配了季安复,并试图让季家暗中扶持赵自省的独子赵麒年,以期能将百宝楼起死回生。

  但是皇帝不知道,这些年,季家其实一直都有关注着这对孤儿寡母,也早知道赵麒年什么德行。因此这桩婚事,看起来皆大欢喜,实际上只有皇帝自己瞎高兴。

  指望赵麒年肯定是不成了,但也不能指望赵羡词。

  莫谷宣现在也没有了奋进的心思,尤其她发现太子哥哥和周侍郎家交往过密后,就对嫁给季家更加惶恐不安。

  如果她一个公主,都能发现太子哥哥和那些手握实权的大臣有不太合适的交往,那么,她父皇难道会不知?何况父皇正直壮年,心气旺,容不得半点挑衅。

  所以她说,时局不好。

  尽管外面看上,依旧歌舞升平,但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鉴于周家和季家的关系,莫谷宣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嫁过去,日后只怕不得善终,所以她当机立断,以忙百宝楼为由,暗地里逃了。

  她到南省过问赵麒年母子,也确实是怕连累,但是和赵羡词以为的并不一样。

  莫谷宣怕的,是姑姑的责怪。

  长公主当年虽然心灰意冷的远嫁,但因了解赵自省,因此对这个男人抱有十二分的歉意,故而哪怕人不在京中,也要竭力保住赵自省的后人。

  百宝楼后来交到莫谷宣手中,在父皇的授意下,她一直有向姑姑请教,所以和姑姑达成了协议,保赵家后人衣食无忧。

  她原来是能保的,就算百宝楼落败了,以公主之尊,保一个小小的官眷之家,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现在不同了,时局不好,她又要嫁给季家,自身恐怕都难保,哪还有余力保别人?

  但赵麒年又不能不管,这是当年姑姑托付给她的。

  莫谷宣现在想去南海投奔姑姑,又怎么能不处理好赵家的事?

  这些事,她有的直说,有的没说,也有的说一半。

  但因为情绪不稳定,又连夜奔波过于劳累,莫谷宣没能很好的遮掩住画外音。

  再加上,赵羡词已经明了她姑姑和自己父亲的纠葛,又有上辈子的经历在前,所以,此事前后一合计,尽管莫谷宣语焉不详,还是让赵羡词脸色煞白。

  她声音有些发抖,“时局——时局这么快就不好了么?”

  似乎比上辈子提前了很多年。

  说是时局不好,其实严格说起来,只不过是清理了几大家族,对百姓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对牵涉其中的周、季、秦、赵等家族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可赵羡词她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跟秦家提过这些事。

  安顿好莫谷宣后,赵羡词焦躁不安地回了卧室,秦牧云看她这样,担忧不已,“出什么事了?”

  “怕是要来了。”赵羡词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云儿,周家的事怕要败露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到时,不止周家,赵家还有季家,但凡族亲相关的,都会受到牵连。秦家只怕也——”

  秦牧云心神一震,“你是说——”

  赵羡词艰难地点头。

  秦牧云蹭一下站起来,“我们立刻去扬城,找我爹。”

  “云儿,秦伯伯应该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赵羡词拦住她,“当务之急,不是找到伯父,而是为我们找一个落脚地,越偏僻的地方越好。”

  “况且,这等大事,我们就算跟岳父说了,他也很难相信我们。我们得自己稳住,不管怎么样,先保住人再说。”

  秦牧云心里砰砰跳,“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只怕,我们得分开走。”赵羡词说,“不然,拖家带口,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人发现端倪。况且岳母大人身子不适,最好就近给她寻个隐蔽处。”

  尤其离开之前,赵羡词还要处理好手里的钱财。

  自从在扬城遇到十七娘开始,赵羡词就一直很有危机感。她一直心心念念着,怎样才能很好的隐藏财产,原是没什么头绪的,不过最近了解了越多她爹的事情,赵羡词心里反而有了主意。

  比如,她原来以为赵家的产业只有登记在册的那些东西,但现在她知道,除了摆在明面上那些吸引注意力的钱财,最重要的资源都藏在了角落里,比如春和船行和梁春。

  至少,要不是翻到她爹的账册,赵羡词绝对想不到,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春和船行竟然是赵自省的东西。

  秦牧云道,“我们这要是一走,学生们可怎么办?”

  “托付给魏青梅吧。”赵羡词思前想后,觉得,魏青梅现在已经是杜翰林的妻子,杜家在南省屹立这么多年,与赵家干系不大,却又是可信之人,交给杜三酉是最合适的。

  而且,杜三酉还是赵羡词决定分散财产的重要人物。

  “我们要尽快。虽说我们距京中不近,但若是驿站快马加鞭送信抓人,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儿。”赵羡词愁眉紧锁,“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我的身份。倘若事发,我的身份藏不住,福隆楼保不住不说,岳父岳母那里知道了,可怎么办!”

  秦牧云也脸色一白。

  她们原以为,只要莫谷宣守住这个秘密,就可以瞒一辈子。

  赵羡词当初甚至想,因自己名义上在宫中,到周家倾覆之时,她就算受牵连从宫中放出来,也不会像上辈子那么惨。再加上自己经营的产业,全都不在赵家名下,届时一恢复女儿身,家产不丢,银钱傍身,日子照旧好好过。

  只是万万没料到,如今莫谷宣自身难保,皇帝赐婚圣旨已下,她现在都算是赵羡词的小舅妈。

  可季家与周家关系匪浅,上辈子还是看在季青林的份儿上,才不至于太惨,不过也是贬为平民,永世不得录用。莫谷宣要是嫁过去,也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难逃这般命运。

  所以莫谷宣只能逃了。

  可莫谷宣一逃,就肯定会被查。这一查,赵羡词的身份就兜不住了。

  “她要是嫁给南海郡王的儿子就好了。”

  若能如此,莫谷宣就依旧是风风光光的公主,大权在握,尊贵荣宠,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些顾虑。

  秦牧云深呼吸一口气,握紧她的手,“羡词,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推开我独自承担,你要答应我。”

  赵羡词愣了愣,“我怎么会推开你?”

  “谁知道呢,”秦牧云敛下眉眼,幽深的眸子里藏着复杂的情绪,“你要答应我。”

  尽管上辈子的心结是误会,但秦牧云仍然心有余悸。

  尤其想到赵羡词当初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和离书——尽管过去那么久了,每每想起,秦牧云依然会很生气。

  赵羡词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想到,如果和自己分开,在秦大人的保护下,秦牧云是不是就不用跟着自己躲躲藏藏?

  而且,一旦自己身份暴露——

  秦家那边,该怎么面对?

  赵羡词心情很复杂,说不出是担忧更多,还是害怕更多。她不禁凝眸,看向秦牧云。

  却望进秦牧云焦急忧虑的眸子里去,原本明媚亮丽的人儿,此刻眼中尽是惊惶。

  赵羡词一颗心,忽然就定了下来。她抓住秦牧云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柔声道,“娘子,说什么傻话,我们既然已经结成夫妻,便是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能过去。”顿了顿,她郑重道,“我答应你,云儿,你放心。”

  秦牧云盯着她看了半晌,确定她这话不是应付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却又涌出些委屈来,张开手臂,便被赵羡词抱进怀中。

  “你那和离书的事,我可还没忘。”

  这么委屈的声音,让赵羡词心里一悸,笑道,“是我不好,但是我们成亲这么久以来,我是不是变得比以前好多了?”

  秦牧云认真想了想,“勉强及格吧。”

  毕竟陪伴的时间太短,大半光阴都忙于生计。只是,好在赵羡词在感情上是个死心眼的人,成了亲,便是认定了一生。虽然疏于陪伴,但毕竟两颗心奔着同一个目标,反倒让她们心里更加亲密。

  眼见着天色大亮,赵羡词把秦牧云拥在怀里,低声道,“我们还是睡一会儿,接下来这段时间,可有一场硬仗。”

  两人商量了一夜,才慢慢定下主意。

  因梁春好武,颇有武痴之名,倒与莫晓星有几分臭味相投,因此就由秦牧云负责将梁春收为己用。到时候就算遇到动手的,也能有个强力的帮手。

  而赵羡词,除了去找杜三酉商量酒楼的事儿以外,还要准备把福隆楼处理好。

  更重要的是,她要准备好,怎么面对自己身份公之于众的那一刻。

  到那时,最难的,只怕还是秦家。

  诸多杂事一齐涌来,一时间,倒也顾不上杨知府要耍什么花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