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云又满斟一杯,还未送到嘴边, 却被赵羡词拦住。

  “不要再喝了。”赵羡词握住她手腕, 沉沉一声叹, “云儿, 说实话,我很是怕吃苦头。但, 若是不得已,我也能忍受。只是,我不忍心让你跟着我受苦……”

  赵羡词声音越发低下去,“心里……过不去。”

  秦牧云了解她, 她又岂是对秦牧云一无所知?秦小姐几番神色变换和欲言又止, 赵羡词都看在眼里。只是, 许多事,她不爱说。

  言语在现实面前, 总是很无力的。

  可眼下,似乎除了用语言表达,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牧云目光深深,凝望着她不语。

  赵羡词取下她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沉吟片刻, 才微红着脸说,“我对你的在意,远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这句话声音不高,低低的,像是赵羡词的自言自语, 却让秦牧云听得心头猛地一跳——她的赵姐姐,在感情上向来是个内敛的,寥寥几次表白心迹,都是在不太愉快的情况下,都有点突然。

  赵羡词深呼吸一口气,握住秦牧云的手,郑重道,“也许,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深——”毕竟,在赵羡词看来,这辈子她和秦牧云相处的时间并不久,没有上辈子那种朝夕相伴心灵相通的默契。

  这辈子,好似一切都很匆忙,赵羡词甚至每每想起秦牧云的表白,都觉得很恍惚,她并不是很能相信秦牧云对她的感情——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自来被圈养在周府那样的大门大户里,除了一个周雪津以外,几乎不见外男,甚至连女子都没见过几个——赵羡词总觉得,在秦牧云情窦初开的年纪,出现一个女扮男装的自己,会扰乱了秦小姐对人事的判断,甚至会导致秦牧云对她自己的误判。

  不该。赵羡词不想让秦牧云这样稀里糊涂的草率决定一生,不然,以她两世加起来近四十岁的阅历,赵小姐会有一种诱骗秦牧云的罪恶感。

  坦白说,若非秦牧云步步相逼,赵羡词根本就不会往儿女私情这方面想。

  在此之前的赵小姐,每天心里都只有钱。

  但毕竟,赵小姐现在年轻的躯体里藏着的是一个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灵魂,面对天生丽质的秦小姐,再加上秦牧云百般逼近,她还是情不自禁了。

  好在,现在顶多也就是拉拉小手,连亲吻的次数都一只手数的过来。

  赵羡词沉吟着,到底该怎么说,才能让秦牧云不误会自己又有抛下她的意思?有时候,赵羡词会觉得,秦牧云太过天真,书读多了,事接触少了,会对感情有一种过于高洁的要求。但高洁这种事,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够到达的高度。

  秦牧云的心思,她都能理解。赵羡词有心呵护她对感情纯洁到近乎神圣的要求,可心里又万分不安。因为赵羡词深知,自己达不到秦牧云的要求,甚至,这世上,可能没有人能达到秦牧云心目中的那种纯洁无瑕。如果自己一味维护,那么,秦牧云只会对她不断失望。

  赵羡词……害怕面对秦牧云的失望。

  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沉默。

  不是不懂秦牧云的忧思,但对这种事,承诺是最没意思的。唯有身临其境时的实际行动,才是对秦牧云的最好回答,况且赵羡词又确实不想让秦牧云受苦。

  秦牧云并不能明白她这些心思。虽然秦小姐也是死了重来一回,但归根结底,她从来没有真正走出过高门大院。纵然她因豪绅之家家大业大,能见识不少令人作呕的事,但她终究是隔岸观火,看得再多也不如亲身经历的教训来得深刻。上辈子,她离世时不过十六七,到而今,不过是近十六,虽说加起来三十多岁,可是年龄不等于阅历,她不过是从禁锢在周府变成了困在秦家,秦小姐对感情一事,终究还是理想大于现实。

  她因而很难体谅赵羡词的沉默和踌躇。

  也会因此,觉得赵羡词心机重,觉得赵羡词顾虑多,甚至觉得赵羡词并没有那么在意自己。她太过看重赵羡词,以至于在这份感情里得不到对等的回应时,还是忍不住心生哀怨。

  尤其现在,听到赵羡词说自己不够了解她时,秦牧云的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她以为,自己比赵羡词认为的,更了解赵羡词。

  赵羡词打量她神情,暗自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眸中便带了温软的笑意,“云儿,我可能更早就中意于你了。我盼你好,远比盼我自己好,要期待的多。虽然,”她一字一顿,缓慢却温柔地说,“自从我决定与你成亲那一刻,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缠你一辈子,但还是——盼着你能自己做这个决定,我希望,你能在见识了很多人和事之后,见过比我好的人之后,依然能……钟情我。”

  “我们这次的婚事,说实话,过于草率。因我处理不当,导致岳父大人强令你我成亲,我想,你可能也没有做好准备,实在,太快了,不是吗?”赵羡词心跳地很快,坦白自己的心意终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我们之间……还有许多难解的……矛盾,比如,我写下的和离书。”

  赵羡词长舒一口气,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写下和离书,是因为不在意你?”

  秦牧云眉头皱得很紧,心里也跟着赵羡词的话,变得渐渐有些迷惘。不得不承认,赵羡词说的,都是事实。她们之间,纵然有感情,但太过急促,许多事情都未来得及解开,尤其和离书一事,连同着上辈子被赵羡词近乎背叛的经历,让秦牧云心里有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一时间,秦牧云自己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到底是真的对赵羡词一往情深,还是前世执念作祟,让她对赵羡词心心念念,以至于故步自封却无暇看清自己的心?

  秦牧云不由得苦笑一下,她对赵羡词的执念真的太深了,大概是上辈子那背叛的痛太深入骨髓,以至于重来一回还是深深烙印在心里。

  毕竟,对于早慧的秦牧云来说,周府并没有几个能与她谈得来的人。

  长辈是长辈,同龄人是同龄人,真正能安安静静说句话的人都没有,所以她和周雪津关系好,也和赵羡词关系好。再加上男女有别,因而她对赵羡词要远比对周府的任何人都要亲厚,以至于日久生情,待情根深种时已不知情从何起了。

  正因为赵羡词对那样一个困在牢中的秦小姐太过重要,才让秦牧云遭受背叛时,无法承受。连死,都抱着无比的怨念。

  秦牧云此刻,才重又打量着一身男装,温和笑着的赵羡词。恍惚间,她竟觉得,好像,自己真的并没有很了解现在的赵羡词。

  已经不是上辈子了。

  这一次,她们之间的交集并不是很多。

  促使她们走到如今这一步的,是秦牧云的执念,也是赵羡词的执念。

  虽同是执念所致,但秦牧云显然比赵羡词困得更深。

  秦牧云心中波澜不定,但迎着赵羡词疼惜的眼眸,她还是慢慢定下心来。

  即便这辈子,赵羡词经历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变得让她没有那么了解,但赵羡词的心,至少是待她的心,比记忆中的温柔不遑多让,甚至还多了许多炙热的光芒。秦牧云便轻轻吐出一口气,安静地问,“不是吗?”

  赵羡词心中暗叹一声,摇摇头,“正是太过在意,才让我签下那份和离书。”

  她不由指尖轻点桌面,想着怎么说,才能让秦牧云明白,“伯父自然是无比疼爱你的,他为何要让我签下和离书呢?大概是因为查到我身份有蹊跷,怕我连累你。伯父疼爱你的心情,你定然能够理解。”

  秦牧云点点头,那是自然。

  “至于我,云儿,我和伯父的心情大概一样。你是我们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又岂舍得让你受苦?”赵羡词叹道,“倘若有朝一日,我当真身份暴露,生意如何且不说,日子只怕不好过。我知道自己现在所作所为,都很冒险,赌得就是一个瞒天过海。但我没办法,要想摆脱家里的控制,我只能靠自己。”

  她的母亲和哥哥都靠不住,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连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何其凄惨!

  “可你不一样,伯父伯母宠你爱你,你完全可以一生无忧。若我逢难,自身难保,又何德何能护你周全?便是换做你,若是有一天,你落难自身难保,到那时,你会如何待我?”

  赵羡词苦笑了下,“你可能想象不到落难会是什么日子,便是想象了,也不会知道到时候,自己会做什么。只是云儿,我希望你明白,我在意你,便是希望能尽自己最大努力护你周全,若我落难,只需一纸和离书,便能助你脱离苦海,说实话,哪怕再来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签下。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在意你。云儿,你……能明白吗?”

  秦牧云怔怔的。

  赵羡词的每个字,她都听进了耳中。但,赵羡词说话时的沉重和无力感,却是秦牧云从没见过的。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赵羡词会有这样的神态?看着便让人觉得,好似天都塌下来似的,让人心头沉重的喘不过气。

  赵羡词好像……经历了什么难以想象的磨难,正是那些磨难,让她变成了现在的赵羡词。

  而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秦牧云神色复杂,半晌,才缓缓说,“也许,我真的不了解你吧。”

  又或者,自己真的太顺风顺水了。未经磨砺,不知人间疾苦。

  “你不相信我,在你眼中,我始终只是一个一时陷于情爱的小姑娘,虽然我不知你与我一般年纪,何以对我有如此偏见,但既然你不信,便是我做的不好,我不怪你。”秦牧云心口沉甸甸的,她抬眸,咬牙道,“但是,若你再签一次和离书,赵羡词,不管你出于什么缘由,我都绝不会原谅你。”

  赵羡词心里咯噔一下,看着秦牧云决绝的目光,顿时把和离书的念头碾得粉碎,再也不想了。

  秦牧云又道,“我只问你,我们的婚事,你现在,要还是不要?”

  “要!”赵羡词几乎脱口而出,“婚事自然是要的,我……我舍不得你。”

  一想到秦牧云有可能和别人成亲,赵羡词感觉呼吸都断了。

  秦牧云唇角闪过一抹笑意,却很过又抿回去,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那你不要管我爹说什么,放心,最多半个月,我们就能回南省。”

  赵羡词有点紧张,“你千万不要硬来。”

  “山人自有妙计。”秦牧云说罢,倒了一杯酒。

  赵羡词又要拦她,秦牧云端着酒杯绕过去,眼波流转地望着眼前人,“做什么?”

  “你不能喝那么多。”

  “是么?”秦牧云说罢,手腕一抬,灵巧的躲过赵羡词,一杯酒便入了口。

  赵羡词扶额,“云儿,你身子不好——”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秦牧云忽然倚在她身上,把玩着酒盏道,“我身体早好了。师父教的功夫很有用,我亦每日勤加练习,不敢懈怠。你瞧,我脸色是不是越来越红润?”

  她把脸凑到赵羡词跟前,赵羡词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墨香,再看见红霞漫飞的脸庞,一时也分不清秦牧云是脸色红润,还是酒劲上头。

  秦牧云却定了神,眸如秋水,望着赵羡词,那眸中星星点点好似砸进赵羡词心底,让赵羡词的心又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

  目光便不由在秦牧云因饮酒变得红艳欲滴的薄唇上。

  赵羡词情不自禁的咽了口水。

  秦牧云觉察到她的动作,便笑了起来,指尖按在赵羡词喉间,如呢喃一般问她,“想什么呢?”

  赵羡词定定神,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低声道,“想你。”

  说话间,已经呼吸相间。

  两人的唇已经近在咫尺,赵羡词屏着呼吸,刚想压下去,谁知,秦牧云忽然舔了一下她的唇,而后趁着赵羡词发愣的片刻,转过身去笑出声来。

  那一下,让赵羡词浑身都酥了一下,好似被舔到心尖似的,让她久久不能回神。

  哪怕是转瞬而逝,但那一刻的秦牧云,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妩媚,让赵羡词心跳越来越快,呼吸都愈发重了起来。

  直到听见秦牧云的笑声,赵羡词才忍着滚烫的脸颊,抱住她软声道,“云儿~”

  “做什么?”秦牧云眼波流转,歪头道,“不许想不正经的事。”

  赵羡词张张嘴,迎上秦牧云正经的神色,忍不住搂住她的腰肢,把人往怀里抱了抱,“你呀!”

  再多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秦牧云在她耳边道,“你好喜欢我的腰噢。”

  “不止,”赵羡词脸颊贴在秦牧云冰凉的颈上,“你浑身上下,我都喜欢。”

  本就因酒发红的脸,这会儿愈发灼热。秦牧云低低笑着,“赵姐姐的腰肢,也是不盈一握,令人爱不释手。”

  她掌心贴在赵羡词腰间,感受着赵羡词突然绷紧的身子,心里不由暗叹一声,却还是没有松手。

  “云儿,”许久,赵羡词按住秦牧云摩挲的手,为难道,“痒……”

  秦牧云眨眨眼,笑道,“我倒忘了,姐姐最怕痒了。”

  每次与赵羡词嬉闹,抓赵羡词的腰,都是一抓一个准。秦牧云微微松手,放松的倚在赵羡词身上,“羡词……”

  “嗯?”

  “我很高兴,你今天跟我说这些话。”

  秦牧云暗自叹道,真的很久没和赵羡词谈心了。两个人之间,纵然朝夕相处,但若不能交心,那也不过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罢了。

  “你很在意我,哪怕是用了不恰当的方式,我也很欣慰。”

  秦牧云说,“我原以为,我是了解你的。不过,也许我们太久没好好聊天了,再加上,这几年分别,你经历了我不知道的事,竟让我们有些貌合神离。”

  顿了顿,她又问,“这些年,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却没提?

  赵羡词顿住,知道是自己刚刚那番话,让秦牧云起了疑心,便沉吟道,“要说遇到特别难的事,倒也谈不上。只是,我从宫中到南省,再到把福隆楼做起来,也确实没有那么容易。”

  “如果……你遇到不好的事,”秦牧云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不想,虽然和你在一起,心却越离越远。”

  “我会的。”赵羡词吻她额头,“会的。”

  或许,如果哪天时机合适,应当把上辈子的心结也说给她听。即便,这辈子的秦牧云没有再经历前世那些事,但,如果能亲口告诉秦牧云,自己从来都不愿意伤害她,告诉秦牧云那些不得已,那些自己完全无法承受的失去,或许,也能稍微抵消一些心中的愧疚。

  赵羡词被这份负疚感折磨太久了!

  她不由抱紧了秦牧云,心里一时间也满满当当的。

  虽然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秦牧云以如今的姿态相处,但这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也让赵羡词愈发想要紧紧抓住手中的一切。

  甚至有种,孤注一掷的冲动。

  秦牧云觉察到她的情绪,轻声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赵羡词胸腔里发出一身满足的喟叹,“我只是,太幸福了。”

  以前竟然从来没想过,秦牧云能是她赵羡词的!

  两个女子相依相偎,这温香软玉,竟令人如此沉迷!

  可惜,没等她温存片刻,就听到晚晴敲门,“公子,福莘来接秦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