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105章

  那黄花梨圆角柜立在床榻边上, 木纹清晰,其上刻着凤穿牡丹的花纹,一凤一鸾在花间若隐若现。

  木柜未上锁, 鲜钰心想,她上回就是在这木柜里翻出了一条寒链来, 想来这小柜也不是用来放什么正经物件的。

  鲜钰手里还握着那支狼毫,明明这杆笔无甚温度, 她却觉得烫手得很, 十分想将这玩意放到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琢磨了许久, 想着若将这东西放进柜子里,日后厉青凝打开,冷不防看见柜子里躺着这支笔,不由得想起自己所做过的龌龊事, 指不定会觉得无颜面对她。

  甚好。

  鲜钰伸手就将那小柜打开了, 刚想把手里的狼毫放进去的时候,忽然看见柜里竟还躺着别的东西。

  是一块碎布和一方小帕。

  那帕子是用来做什么, 她不知道, 可她却清楚那碎布是从哪来的。

  是她撕下来的, 从厉青凝的衣裳上撕的。

  那一回离开城西的宅子时,她料想厉青凝会去找她, 便将这碎布压在了茶盏下,将其留给了厉青凝。

  那时她只是想找个法子折腾厉青凝,让厉青凝日里夜里皆会念着她。

  怎知厉青凝竟将这碎布藏起来,藏的位置甚好, 竟还是在床榻边,歇息之时伸手就能将其从柜子里拿出来。

  可拿出来做什么,捧着这碎布回想那日之事么,这着实不像厉青凝会做的。

  若再说得详尽点,不像两日前厉青凝会做的,她先前可甚是不屑这等饱暖思欲之事。

  鲜钰暗忖,这厉青凝人前人后还两套做派,在她面前装得多矜庄自重,背地里却念着那等事。

  不过想来,也是因为如此,厉青凝的心思藏不住了,这两日才变着花样折腾她。

  鲜钰连忙把手里的狼毫丢了进去,连一刻也不愿多碰。

  她匆匆关上了木柜,着实想让厉青凝好好解释,为何要将那一块碎布放进这柜子里。

  厉青凝此时却又去了金麟宫,将睿恒王已行迁祭礼之事告诉厉载誉。

  那虚弱得有气无力的皇帝仍旧躺在床榻上,似是奄奄一息般。

  屏风上挂着数套里衣,全是被冷汗浸湿了的。

  厉载誉连咳都要咳不动了,他见厉青凝前来拜见,只微微转了一下眼珠子,竟连一句话也未说。

  李大人正将银针拿到了火烛上烫,他凑得极近,近到火光快要燎到眉毛了。

  厉青凝淡淡道:“两大宗宗主未敢进宫,想来是觉得没有脸面见皇兄。”

  厉载誉瞪着一双眼,眼里流露出一丝慌乱来。

  他也未料到自己会病成这般,本以为药瘾可以快些根除,可没想到每况日下,似是好不起来了。

  若是如此,他这段时日精心算计是为了什么,将自己的骨肉/逼得无路可走又是为了什么。

  他先前怕极了皇位会被觊觎,可如今却怕他死后,无人可以继承皇位。

  长子并不精于帝王之术,三子贪生怕死又极其容易受骗,四子疯疯癫癫,早就坏了脑子,五子不学无术,而六子又尚在襁褓之中。

  这几人,谁坐得起那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这东洲怕是要毁在他手里,厉载誉双目一涩,一行泪竟顺着脸庞流到了枕上。

  厉青凝冷眼旁观着,依旧像是不染纤尘,一颗心似是被冰霜冻住了一般。

  李大人合起眼,缓缓吸了一口气,将烫好的银针收回了针包里。

  他是单膝跪在榻边的,此时却将另一边的膝盖也抵到了地上,躬身将额头往地上碰,声音颤抖着道:“臣必会竭尽全力,唯望陛下早日大安。”

  躺在床榻上的人闻言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

  厉青凝微微蹙眉,“李大人,陛下可是要同你说什么。”

  李大人连忙直起腰,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已布满了眼泪,他见厉载誉的唇又动了动,连忙将耳朵靠近了些许。

  他连呼吸也不敢过重,唯恐听不清厉载誉的话。

  厉载誉无甚气力地道:“长公主见到……两大宗……宗主了么。”

  李大人连忙抬头,朝厉青凝望了过去,缓缓道:“陛下问,殿下有无见到两大宗宗主。”

  厉青凝神色不变,她倾身向前,低声问道:“不知皇兄想知道什么。”

  厉载誉双目通红,闻声那瞳仁陡然一颤,事到如今,他哪还顾得上皇帝的架子,只想活命。

  他道:“为兄想知道……这药瘾究竟能不能根除……”

  厉青凝淡淡道:“皇兄的药瘾乃蝎尾藤所致,药瘾究竟能不能根除,两大宗怕是也不甚清楚,还得去问国师才是。”

  “国师。”厉载誉一字一顿地道,一口白牙几近嚼碎。

  他躺在床榻上不能动弹,缓缓转动着那双通红的眼珠子朝厉青凝看了过去,使尽全力道:“那便……去,去问国师。”

  “臣妹即刻去办。”厉青凝声音平静得很,恬不为意般。

  “不。”厉载誉忽然又道,他将颤巍巍的手从锦被里伸了出来,朝厉青凝抓了过去。

  厉青凝垂下眼,看着那干瘦如柴的手抓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未收手,也不挣开,心中无甚波澜。

  “你说不可打草惊蛇的,莫要、莫要……”厉载誉一句话未说话,就剧烈地咳了几下。

  厉青凝微微后仰了些许,眸光依旧冷淡如水,她淡声道:“皇兄无须担忧。”

  她话音落下之后,厉载誉这才松开了他那干瘦的手。

  似是将力气都用尽了一般,刚一松开,厉载誉的手骤然砸落在床榻上。

  厉青凝蹙眉又道:“只是,这几日的奏折许多未批阅,一时堆积了很多,皇兄尚未大安,怕是……”

  她话音一顿,缓缓道:“难以上朝。”

  厉载誉缓缓合起了双眼,干燥的嘴唇紧紧抿起,他紧皱着眉头,似是在沉思。

  厉青凝见他未开口,意味深长道:“国事不可耽搁,近段时日,皇兄不如让大臣们来主持大局。”

  厉载誉闻声猛地睁开了合起的双眸,“不可。”

  将这两个字挤出喉咙时,他已能尝到喉里涌起的铁锈味。

  厉青凝淡淡道:“莫非皇兄有了主意。”

  厉载誉急急喘了一口气,他攥紧了锦被,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老树虬根。

  他眼里的恐慌更甚,瞳仁更是颤抖不止。

  厉青凝看得出来,他这是怕了。

  如今厉载誉的权利分散过多,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错了决断,否则也不会走到这日这局面。

  再这样下去,东洲怕不会再是厉氏的东洲。

  厉青凝是故意这么说的,为的,就是将厉载誉逼到绝境,让他不得不放手。

  这放手,却不是让他将权利下放给百官。

  过了许久,厉载誉又呢喃一般道:“不可。”

  厉青凝靠近了些许,看着厉载誉干裂的唇翕动着,那沙哑的嗓音从唇齿间逸出。

  “奏折由你亲阅,朝会不可废,你替我……”厉载誉又伸手朝厉青凝探去,可刚碰到那手背,抬起的手便无甚力气地垂了下去。

  话虽未说完,可大意已明了。

  跪在一边的李大人眸光一颤,后背一阵寒意忽起。

  他侧头便朝那面冷心冷的长公主看了过去,却见长公主面色依旧冷淡得很。

  这明明是长公主所欲要达成的,可如今她却仍是面色不改,似乎……

  并未知足。

  厉青凝淡淡道:“那便依皇兄所说。”

  她话音一顿,又道:“可若是如此,百官不免会起疑。”

  “扶我起来。”厉载誉哑声道。

  厉青凝伸出手,毫不费劲地就将那骨瘦如柴的人扶着坐了起来。

  厉载誉咳得厉害,边咳边道:“将笔墨纸砚取来。”

  一旁惊愣站了许久的太监连忙应声,速速便出去取来了陛下所要的物事。

  厉载誉手颤得厉害,他抬起左臂,将右手腕紧紧抓住,这才勉强写出了字。

  一个个字写得不比以前,虽算不得歪扭,但却无力得很。

  李大人未敢说话,站在远处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肝皆疼。

  过了许久,厉青凝才出了金麟宫。

  几个小宫女在外边等着,见厉青凝出来,其中一人松了一口气,问道:“殿下,可要回阳宁宫?”

  “不急。”厉青凝淡淡道。

  那小宫女愣了一瞬,也不知殿下是要等什么。

  厉青凝坐上步辇,却未让宫人将步辇抬起,而是直着腰背坐在上边,一句话也未说。

  那小宫女本还不明白,后来看见皇帝身边跟着的太监从金麟宫里出来,她才愕然明白了。

  太监抱着一个黄木镶金的箱子,缓缓走了过来,“殿下,都在里边了。”

  厉青凝微微颔首,又朝步辇边的宫女斜了一眼。

  那小宫女会意,连忙伸手去接,一抱就抱了个满怀。

  这箱子还挺沉,也不知是箱子原本就沉,还是里边的东西沉。

  小宫女心道,既然是从金鳞宫里拿出来的东西,那必定是陛下赐的,只是她猜不出陛下赐的是什么,竟需用到这么大的木箱来装。

  在回去路上,小宫女暗暗掂量了一下,果真挺沉的。

  她不敢问,可芳心走前叮嘱了她许多。待回到了阳宁宫,她才抱着那木箱支支吾吾地问道:“殿下,这、这些莫非是陛下赏赐给您的?”

  厉青凝皓臂一抬,将手覆在了木箱之上。

  她凤眸微眯着,唇角似翘起了些许,可细细一看,又不似在笑。

  小宫女着实想不透,可又十分想知道,陛下这是赐了她家主子什么好东西。

  半晌,厉青凝才道:“是奏折。”

  小宫女怔住了,嘴微微张开了一条缝,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厉青凝淡淡道:“陛下抱恙,特令本宫代为批阅。”

  小宫女立即垂下了眼眸,惊得说不出话来。

  “本宫晚些再看,你先拿去书房。”厉青凝转身便往寝屋去。

  小宫女连忙应声,抱着那木箱走远了

  厉青凝心里琢磨着要如何同鲜钰说方才之事,她微微蹙起眉心,推门进去后,反手便将门关上了。

  她抬眸一抬,心头忽如晴天霹雳。

  只见鲜钰正斜倚在榻上,那模样懒懒散散的,没个正形。

  而床榻边的黄花梨小柜的柜门打开着,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已是一目了然。

  厉青凝脚步一顿,一时忘了刚才想说的话,那原本平静的眸光陡然一震,半开的唇转而又闭上了。

  大意了,她不该将东西放在那小柜里的。

  鲜钰那狡黠的眼眸一转,饶有兴味地看向了脚边的小柜。

  她眉一抬便道:“殿下这柜子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厉青凝沉默地往里走去,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坐在鼓凳上后,抬手便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未动用灵气焐热茶水,她端起茶盏便浅抿了一口。

  一口冷茶下腹,盼着自己能冷静些许,莫要乱了阵脚。

  谁知,心绪却乱得不复原样了。

  鲜钰坐起身,弯腰将柜里的那一角碎布拈了出来,说道:“没想到殿下竟将这破布带回来了,莫不是想缝回去?”

  厉青凝坐得腰直背挺的,又咽下了一口淡茶,才道:“不是。”

  “若不是想缝回去,那殿下将东西放床边做什么。”鲜钰确实是在逼问。

  厉青凝额角一跳,这两日未能将意欲压至心底也就罢了,就连藏起的物事也被这人挖了出来。

  她为何会将那角布料放在柜里,还不是一时兴起,为何一时兴起,还不是被这人给勾的。

  舍不得扔,可看见又觉得燥得慌,索性就将其放在了一个离自己近,却又看不见的地方。

  她丹唇一动,说道:“你又何必问我。”

  鲜钰笑了,“若是殿下不说,我又怎么知道殿下是想做什么。”

  厉青凝嗓子发干,“你分明知道的。”

  这话说得正中鲜钰下怀,她将手里拈着的那一角碎布扔回了柜里去,又问:“那这帕子呢,殿下又是为何要将这帕子放起来。”

  她边说,边拎起帕子的一个角,将其拿了出来。

  厉青凝这回真的坐不住了,站起身便朝床榻上的红衣人走去。

  鲜钰将帕子往背后一藏,抬起下颌一副不肯就范的模样。

  厉青凝觉得这人就是言不由衷,现下是伶牙俐齿得很,就会一个劲地撩拨她,可真给了,又会说这不行那不行。

  她蹙眉沉默了许久,索性道:“你真想知道。”

  鲜钰还真不信厉青凝会说,她道:“殿下倒是说说。”

  厉青凝凤眸微敛,再睁开时微微倾身向前,“你还记得那日,你入了我的魂海么。”

  “记得。”鲜钰道。

  厉青凝微抿了一下唇,又说:“那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对镜做了什么。”

  鲜钰错愕了一瞬,她怎会不记得。

  那日厉青凝面上无甚表情,可她一时失神,而后竟落荒而逃,转瞬便归了魂。

  她垂眸看向了手里的帕子,忽然知道厉青凝用这帕子来擦了什么了。

  果然,这柜子里所装的,都不是些正经玩意。

  鲜钰将帕子丢回了柜子里去,可她不想认怂。

  看厉青凝神情依旧冷淡,她沉默了半晌,忽提起唇角就笑了。她模样本就稠丽,这一笑更显明艳了。

  她道:“殿下近来确实……”

  “确实什么。”厉青凝淡淡道。

  “确实太孟浪了些,应当抄书以静心才是。”鲜钰缓缓道。

  厉青凝低身合上了柜门,在关上的那一瞬,竟看见了柜里多了一杆笔。

  那笔,是她用来逗弄鲜钰的。

  抄书?

  日后怕是连提笔都会乱心,哪还抄得了书呢。

  鲜钰站起身往四处望了一眼,悠悠道:“殿下的笔墨在何处,我替殿下研墨。”

  厉青凝忍着未动手,心头的欲念如狂风一般,风吹得愈猛,火便烧得愈裂。

  她着实不想抄书,也不想看鲜钰给她研墨。

  若真要研墨,不如让鲜钰当那砚台,她且来做那墨锭。

  越想心绪越乱,乱得快要收不住了。

  厉青凝转身便走到桌边,端起那盏未喝喝完的茶便要往外去。

  “殿下去哪。”鲜钰问。

  “静心。”厉青凝冷声道。

  可惜厉青凝即便是到院子里坐着也静不了心,因为鲜钰要陪她静心。

  两人一齐坐在院子里眼瞪眼的,只是厉青凝冷着脸,而鲜钰噙着笑。

  不久,到城西宅子去接“人”的芳心终于回来了,只是回来时她面色不大好,上半身僵得厉害,似只有两条腿能动了。

  她进来就看见厉青凝和那红衣美人正坐在左边,两人都未说话,像在暗暗较量一般。

  她怀里的兔子两腿一蹬就往地上跳,踹得她胃都要抽起来了。

  白涂几下就蹿到了那石桌上,乍一看与普通的兔子并无差别,可偏偏他说话了。

  那声音并不是从嘴里传出来的,而是从腹里发出的。

  他道:“老朽来了。”

  芳心两眼一黑,险些倒了下去。

  厉青凝这才回头朝身后看去,蹙眉问道:“东西呢。”

  芳心定了定神,这才将装了泥土的锦缎帛袋拿了出来。

  她双手发颤,连带着掌心里躺着的帛袋也抖个不停。

  厉青凝伸手去拿,转而交给了鲜钰。

  鲜钰将帛袋打开,只见里边装着一些土,看得出来,并非地表覆着的那一层,而是刨深了才挖出来的。

  毕竟帛袋里的泥土,隐隐还有些湿润。

  她将帛袋里的土全抖到了石桌上,又伸出一根食指,将隆起的土拨开了些许。

  只见里边拌了些惨白的骨渣,她无意碰了一下,愕然发觉,那骨渣里竟暗藏灵气。

  鲜钰心下大骇,猛地收回了手,转头便朝厉青凝看去,“这些,莫非就是天师台的土。”

  “不错。”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本想问白涂识不识得这是谁的骨,可垂眸时,却见白涂似是僵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