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99章

  大殿里, 厉载誉闷咳了几声,他手臂一抬,便止住了厉青凝的话。

  厉青凝垂下眼, 抿着唇没再接着说。

  过了许久,厉载誉咳停了, 才哑着声道:“罢了,容朕静一静, 你们且先退下。”

  底下跪着的人纷纷起身拱手, 低着头退了出去。

  厉青凝本欲转身, 却听见厉载誉道:“长公主留步。”

  她脚步一顿,只见地上从门外泻进来的光缓缓变窄,最后门合上了。

  “不知皇兄有何吩咐。”厉青凝淡淡道。

  厉载誉扶着额缓缓叹了一声,面色复杂无比, 他久久才道:“庆妃如今在兴庆宫里闹着, 让同行的通通给无垠赔命,道是他们未照看好皇子。”

  厉青凝道:“二皇侄乃是庆妃所生, 又是她看着长大的, 眼看着无垠快要及冠, 却发生了这等事,庆妃这般悲痛愤懑也是人之常情。”

  “朕何尝不难过。”厉载誉缓缓道。

  闻言, 厉青凝抬起下颌,朝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看了一眼。

  她看得出来,厉载誉固然是难过的,可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

  厉载誉顿了许久, 又道:“可家国之事为大,朕即便是再悲痛欲绝,也得将这份哀伤藏在心底。”

  厉青凝又垂下头,发上步摇微微一晃,她淡淡道:“无垠回来路上定也受了不少苦,不知皇兄有何打算。”

  “无垠此行是因援灾薨逝,朕深感悲痛。”厉载誉沉声道,说完又猛咳了几声,似要断气一般。

  厉青凝观其面色,心道兴许真是因为药瘾发作了一次的缘故,厉载誉的面色更为苍白了,唇色看着也又暗了些许,两眼浑浊泛红,似是重病缠身一般。

  或许,厉载誉当真时日无多了。

  她丹唇一启,说道:“若不是发生此事,二皇侄回来之时定能加冠了。”

  “是朕错了,错不该让他去援灾。”厉载誉长叹了一声。

  这叹息虽显沉重,可厉青凝却未在厉载誉的面上看出一丝愧疚来,虽说是有几分悲伤,可愧疚却是不见。

  似是摔碎了一个无甚重要的花瓶一般,流下一滴泪已算是情深意切了,只是想起旧时的事来,有一些怅惘,却不觉得非它不在不可。

  “皇兄何错之有,谁料得到会有这般的事发生。”厉青凝顿了顿,她眸光一冷,缓缓又道:“恰恰无垠出行那几日,国师又在为百姓祈雨,想来无暇为无垠卜上一卦。”

  厉载誉闻言抿起了唇,眉心微微蹙起,“国师无暇……也不知有何事需这般夜以继日地忙着。”

  “国师前些日子卜出了那样的卦象,想来正为卦象所困扰。”厉青凝话音冷淡。

  厉载誉轻呵了一声,“他却还未同朕解释,第二颗卦珠所示裂纹,究竟是何意。”

  “皇兄不妨问问国师。”厉青凝语调与平日里一般,可听着不免多了分意味深长。

  厉载誉闻言微微颔首,可一会又蹙起眉,似是在思忖什么。

  厉青凝两手交叠着置在身前,模样冷淡却又端庄矜重,“皇子及冠后理应封爵,如今二皇侄又是在援灾路上遇难的,还恳请皇兄赐封。”

  “赐封……”厉载誉抬起下颌,沉默了许久才道:“是要赐封。”

  厉青凝看他又沉默了下来,缓缓又道:“若是封爵,二皇侄的祭礼当由国师来主持,皇兄还应亲临天师台才是,到时,皇兄不妨问问国师。”

  厉载誉愣了一瞬,眼里露出一丝讶异的光来,过后眼中又露出颓唐之色。

  他抬手便扶住了额头,声音沙哑道:“想不到,朕如今想问国师卦象,竟还需这般绞尽脑汁了?”

  厉青凝抿着唇未说话,虽依她所想,厉载誉是要追封厉无垠为王的,可这事她还是需要提一提才是,也好能让国师露面。

  先前厉无垠还在世时就甚会拉拢人心,不光两大宗私下与其勾结,朝中半数大臣对他也颇为看好。

  此番厉无垠虽是因援灾而薨,可不免会引人猜忌,此时若是厉载誉不做些什么,朝中定会谣言四起,宫人也会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若是封王,是该国师出面。”厉载誉忽然道。

  厉青凝颔首,她眸中冷光一现,“确实如此,封王后,理应由国师操办祭礼。”

  “但丧事次第,还应由礼部先行拟定。”厉载誉想了想道,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又道:“在拟好事程前,棺椁还应放在兴庆宫停灵。”

  厉青凝低垂着眉眼,那眼睫陡然一颤,淡淡道:“国师近段时日似在为皇兄筹备祈福仪式,看来这仪式,此番不得不往后推延了。”

  “是了,此前还有一事要做。”厉载誉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双浑浊发红的眼里精光一现。

  “不知是何事。”厉青凝斗胆问道。

  厉载誉却未明说,只沉声道:“国师近来是忙昏了头,忘了身份,得提醒他才是。”

  他话音一顿,又侧头对一旁站着的太监道:“传翰林、礼部。”

  不久,翰林学士与礼部中人赶来,在人还未进殿时,厉载誉回头朝厉青凝使了个眼色

  厉青凝会意,立刻退到了一侧的垂帘之后,坐在了铺着锦缎的长榻上。

  她接过了太监递来的茶盏,低头吹了吹才浅抿了一口。

  门外的人进了大殿,礼部之人议起了丧仪,而翰林则在一旁执着狼毫拟起圣旨。

  两道圣旨,一道是将厉无垠封为亲王的,而另一道,却是给国师的。

  厉青凝坐在垂帘之后听着,她眸色沉沉,依旧在想着芳心说过的话。

  在芳心到天师台时,毋庸置疑,国师定是在出魂,可出魂去哪就说不定了。

  芳心闯入竹屋后,国师虽是归了魂,可归魂后并未不能再出魂,她只怕国师是去找鲜钰的麻烦。

  此番由天师台操办祭礼,倒是可以乱一乱国师的阵脚。

  垂帘之外,厉载誉咳得厉害,大殿中尽是他的咳嗽声,方才说话的人闻声便闭了嘴。

  过了许久,厉载誉才道:“今夜便将棺椁搬至天师台,沿途白烛不能灭,纸钱十步一撒,由国师行祭礼。”

  在他话音落下后,一人道:“陛下。”

  厉载誉沉声道:“说。”

  “臣以为,二殿下回宫路上已费了些时日,祭礼怕是不能行满七日了。”那人道。

  “若是不能,那便从简。”厉载誉道。

  又过了半个时辰,元正殿里前来议事的人才散去。

  厉青凝放下手中茶盏,从垂帘后走了出来,淡淡道:“皇兄。”

  厉载誉却撑着额头,久久未说话,就连凌乱的气息也重了几分,浑身皆在微微发颤着。

  厉青凝瞳仁一缩,看得出来厉载誉是药瘾发作了,可是今日还久久未到该喝那汤药的时候,怎这般早就发作了。

  莫非,发作过一回,此后每一回间隔得都要短上一些?

  她蹙眉走近,“皇兄?”

  一旁站着的太监这才发觉厉载誉情况不妙,可上一回厉载誉没让他传太医,他这次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忙朝厉青凝看去。

  厉青凝眸色沉沉,“传太医。”

  “传太医!”那执着拂尘的太监连忙喊道。

  厉载誉坐在椅子上颤抖不已,他撑着额头的手一软,整个人往前倾了出去。

  见状,厉青凝连忙扶住了他的肩,令他靠在了椅背上。

  厉载誉已两眼翻白,气息欲断不断的,又过一会,他忽然抽搐了起来,周身寒毛直立,冷得像在冰窟里挖出来的一样。

  站在一旁的太监急得直给他搓手,又不敢给他喂水,怕将他呛着了。

  半晌,殿门打开,李太医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衣襟和头发全跑乱了。

  厉青凝退后了些许,“李大人,你且看看陛下这是怎么了。”

  李太医连忙给厉载誉把了脉,又细细看了其身上各处,越看眉蹙得越厉害,他欲言又止,开了口却又闭上了。

  “如何。”厉青凝问道。

  李太医踟躇道:“臣不知该不该说。”

  “自然该说。”厉青凝冷声道。

  李太医连忙道:“不知为何,陛下的心肺肝脾肾皆似是又亏弱了许多,可距臣上次给陛下把脉,还没多久啊。”

  厉青凝蹙眉道:“可知为何?”

  李太医摇了摇头,连忙从竹箱里拿出了长针来,缓缓倒吸了一口气,才道:“臣要为陛下施针了,应当能压制些许不适。”

  “还望太医尽力。”厉青凝淡淡道。

  长针刺入厉载誉的数个穴道,片刻,厉载誉的气息和缓了不少,也停下没再颤了。

  “皇兄,你可听得见臣妹的声音。”厉青凝微微弯下腰,靠近了厉载誉的耳侧说道。

  厉载誉的手微微动了动,似是恢复了些许气力。

  李太医连忙将针一根一根取出,放回了针包里,又将针包放入了竹箱内。

  厉载誉许久才睁开眼,虚弱地咳了几声,却久久未说话。

  李太医又为他重新把了一次脉,把完才问:“不知陛下这几日吃了什么。”

  “喝了和胥宗呈来的汤药。”厉青凝道。

  李太医面色一冷,又问:“那药碗可是洗了?”

  “命人拿下去了。”一旁站着的太监哭丧着脸道。

  李太医蹙眉,又问:“不知陛下可还有别的症状?”

  “陛下昨夜常常惊醒,除此之外倒没别的了。”太监连忙道。

  李太医抿了一下唇:“还需知道那汤药是用何物熬的才行,可惜两大宗不肯将草药交予太医署。”

  厉青凝垂眸思忖了许久,心道两大宗怕是不敢不交了,只是不知,交出来的是不是蝎尾草。

  “臣回去开几个方子,陛下元气亏弱,血气虚损,只能慢慢补回来,急不得。”李太医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见李太医出了大殿后,才垂眸朝座椅上坐着的人看去。

  厉载誉已然回神,脸色依旧苍白得很,他声音沉沉:“朕方才可是药瘾又犯了。”

  “是。”厉青凝如实道。

  厉载誉面色差得很,“不知为何,这一回朕回神后,竟似是不记得方才之事一般。”

  “皇兄近些日子太累了些,又因皇侄薨逝,心力憔悴。”厉青凝面上露出一丝担忧来。

  不过确实只有一丝。

  厉载誉面色依旧不甚好看,屈起食指在座椅的虎首上敲了敲。

  厉青凝沉默了一会,忽然道:“陛下因二皇侄薨逝倍感哀伤,身体颇为不适,明日不妨……”

  “如何。”厉载誉侧头朝她看去。

  厉青凝淡淡道:“不妨辍朝一日。”

  站在一旁的太监双目微瞪,却见厉载誉竟缓缓点了头。

  厉青凝出了元正殿,却并未回阳宁宫,而是朝庆兴宫去了。

  庆兴宫里哭声一片,宫人们泣不成声。

  厉青凝走近时,站在门边的小宫女红着眼正想通报,却被冷冷淡淡地睨了一眼。

  小宫女抽泣声一止,连忙闭紧了嘴。

  厉青凝走进了庆兴宫的门,朝那停灵的正厅走了过去,只见庆妃正抱着那朱红的棺椁在哭着。

  那棺椁上绘着金色的龙虎之纹,上边还盖了一块绣了繁复符文的锦缎。

  庆妃左手搭在棺上,右手正往盆里烧着纸钱,她不知厉青凝来了,仍哭天抢地一般,一张脸上全是泪。

  在看见那一双锦鞋后,庆妃才抬起头,看见厉青凝站在边上。

  厉青凝眼里露出了一丝怜悯来,只是神色依旧冷淡,她道:“还望贵妃节哀。”

  庆妃又低下头,欲将纸钱扔进盆里,可风一刮,纸钱便被吹跑了。

  厉青凝缓缓蹲下,将地上的纸钱捡了起来,伸手便扔进了火里去。

  她替庆妃烧了一些,一会才站起身。

  庆妃连忙抬头,却见厉青凝将手覆在了棺椁上。

  厉青凝淡淡道:“无垠幼时曾缠着本宫要话本,本宫没有,便给了他两本游记,他十分欢喜。”

  话音一顿,她接着又道:“后来常常如此,再后来无垠又长大了一些,就不再同本宫亲近了。”

  她一边说,一边移着手掌,掌心中灵气微微聚起,透过这棺木往里探。

  只探到一片死气,厉无垠确实死了。

  她低垂着眼,将手收回了身侧,脸上不见半点悲痛,只似是单纯来看一眼。

  庆妃悲痛欲绝,已无心再想其他,在厉青凝出了庆兴宫,她也未说一句话,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夜里,那被厉载誉叫回了两大宗的修士,此时才回了宫,那两人进了金麟宫,拱手便行了礼。

  厉载誉蹙眉道:“可有发现。”

  一人道:“和胥宗与揽日宗宗主密谈了三日,不知议论何事,期间宫里的人传旨而去,两大宗宗主出门相迎,在宫人走后,面色皆不太好看。”

  厉载誉了然,那是他命两大宗同太医署共研药方的时候。

  “那在传旨之人走后,宗主可有提及什么。”他沉声道。

  另一人低声说:“似在说,不可交予太医署,那一位叮嘱过,那药草不能令第四人知道,故而他们令弟子去太医署时,并未将药草交给弟子们。”

  厉载誉胸腔一震,又猛地咳了两声,“那一位指的是何人?”

  “不知。”两人连忙道。

  厉载誉面色煞白,挥手便令他们退下,他瞪着一双眼,久久未眨上一眨。

  站在边上研墨的太监甚是忧心,压低了声音小声唤道:“陛下?”

  厉载誉猛地回过神,吃力开口:“传长公主过来。”

  此时,厉青凝正在院子里品茶,身上披着的,是芳心硬是要给她加上的披风。

  她抿了一口,一双眼正外门外斜着,似是在等什么。

  芳心站在一旁,低着声道:“夜里凉,殿下怎不回屋里坐着。”

  厉青凝淡淡道:“暗影可是报回,陛下派去的两位修士现下已经回宫了?”

  “是。”芳心愣了一下道。

  厉青凝将手里的茶盏捏得紧紧的,“莫急,会有人来。”

  不久,远处果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芳心讶异道:“殿下料事如神。”

  不久,厉青凝到了金麟宫,只见厉载誉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

  一旁守着的太监连忙退了出去,将门给关上了。

  厉青凝走近了一步,蹙眉道:“不知皇兄召臣妹前来所为何事。”

  厉载誉沉默了许久才道:“朕命人回了和胥宗和揽日宗,方才,那两人回来了,你可知那两人说了什么。”

  “不知,还望皇兄指点一二。”厉青凝道。

  厉载誉撑起上身,似要坐起来。

  厉青凝连忙走上前去,冷着脸将他扶起。

  厉载誉抬起手,示意厉青凝坐下,低咳了几声道:“两大宗手里的药草,是从别处拿到的。”

  “不知是从何处。”厉青凝并未坐下,而是微微倾身听着。

  她自然知道两大宗手里的蝎尾草是从别处拿到的,总不会是他们在宗里种出来的。

  可没想到,厉载誉却道:“朕的耳目称,有人令两大宗宗主不得泄露这药草之事,不得让第四人得知。”

  厉青凝凤眸微微一眯,“那人是谁。”

  “不知。”厉载誉咳了几声,愠怒道:“难怪如此,两大宗的弟子到了太医署却什么都拿不出。”

  厉青凝心下一怔,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莫非又是国师?

  国君命火将熄,龙脉与国运才能更轻易被借取。

  如此说来,为何前世之时,国师会放任厉无垠被鲜钰拿走性命,如今似乎也有了解释。

  怕是前世之时,国师原本就是想夺厉无垠性命的,只是那时,鲜钰当了那把夺命的刀。

  那被借刀杀人的刀,如今尚还躺在阴冷的山洞里。

  鲜钰侧着身一动不动,浑身疼痛得厉害,可此时的痛却与先前不同。

  先前如被分筋错骨一般,而现下,筋骨皆洋着暖意,似是正被缓缓接上。

  虽不至于像先前那般疼,可如今却是又疼又痒,浑身还烫得厉害,比被厉青凝不要命地折腾还烫。

  还不如被厉青凝折腾,至少她是得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