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涂无处得知, 那股灵气究竟去了何处,只能竖着双耳警惕地朝洞外看着。
在其身后,鲜钰浑身骨头嘎吱作响, 像是要被人拧碎一般。
她几乎要坐不稳了,搭在膝上的手一软, 手背倏然从膝上滑落,不得不撑在了碎石遍布的地上。
掌心被几块尖锐的石子硌着, 她却丝毫不觉得疼, 这再疼, 也没经脉和灵海似要被撑破那般疼。
她死咬着下唇,一口血刚顶至喉咙又被咽了下去,嘴里全都是血腥味。
灵海中的灵婴周身皆被穿透,像是成了一个靶子, 那光芒似是利箭一般穿其而过, 只是,那箭并非从外袭去的, 而是从灵婴内穿出来的。
整个灵海中灵气汹涌翻腾着, 果真像是潮起的海浪一般, 而她的灵海,分明就是礁石, 正被这灵气所冲撞着。
鲜钰素白的脖颈一动,将涌上喉头的血咽了下去,撑在地上的手已快撑不住了,抖得似筛子一般。
似是要死了一样, 疼死她了。
可她不能停,若是停下来,非得入魔障不可,那样就真六亲不认、嗜血如狂了。
厉青凝就是担忧她会变成那副模样,才久久不肯将残卷交予她,若她真乱了心志,就怎么对得起厉青凝给她残卷。
她非得安然回到都城不可。
鲜钰紧咬下唇的皓齿一松,将最后几个人念了出来。
在法阵内,那卷成筒的竹牍里漂浮出了最后一缕素白的烟,那烟转瞬便在半空中消失了。
白涂那双腥红的眼登时睁大,转身便朝身后盘腿坐着的人看去,只见鲜钰已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额上全是汗。
他踱步到那竹牍边,用鼻头将卷起的竹牍给打开了。
被这么一顶,那竹牍登时又滚了几寸,在地上缓缓展开了些许。
虽竹牍只被打开了那么点儿,可白涂却看得分明,那竹片上的字全都消失了,竹牍中空荡荡一片,已察觉不到那浩瀚的灵气。
灵气化作了烟,飘散在了空中,可并非就这么消失了,而是到鲜钰的灵海里去了。
他刻字时藏在卷里的灵气,随着功法入心,被鲜钰汲取得一干二净。
白涂又伏身蹲下,可这一回却并未往洞外望去,而是望着鲜钰。
鲜钰只觉得痛,痛得只想抓心挠肺,她每一寸筋都在痛,每一寸骨也在痛,灵海也痛,灵海里的灵婴也痛。
虽一直摄魂弥补了仙筋和灵海,可这身子依旧脆弱得厉害,恍惚中,她觉得这劫怕是渡不过了。
可她尚还未回都城去看厉青凝,还未枕着厉青凝的膝再吹一吹枕边风,也未同厉青凝细细说,她前世是如何对其见之不忘的。
她还未说,那时是为何想占据厉青凝那颗波澜不惊的心,又是如何一步步走近,令厉青凝不得不同她一齐荒唐。
还有那么多的事还没有做,还未看着厉青凝坐上那位置,她着实不甘心。
如何能甘心,她再世重来不就是为了这些么,如今做到的却只有寥寥几样。
她不能走,她不甘心。
鲜钰紧闭的双眼微微一颤,连忙依着下半卷运起功法来。
若是骨头要断,那便任它断,若是灵海仙筋要胀裂,那便任它裂。
只要这命还在,大不了费上些时日修补回来。
山洞外雷鸣轰隆而响,可穿云的掣电却未落下。
那声响震耳欲聋,即使是鲜钰双耳嗡鸣,她也听得清楚。
清楚那即将从云中要劈下的,会是什么。
她是该怕,可是怕又如何,莫非怕了那掣电便不会落下么。
蹲在地上的白涂猛一提气,又一个法阵圈地而起,将他与鲜钰护在其下。
鲜钰撑在地上的手抖个不停,身往前倾着,腰背也弯了下去。
她疼得不得不低下头,满头乌发散落在脸侧,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来。
洞口外落石又坠,鲜钰无暇分心,可白涂却将整颗心都吊了起来,猛地转过身朝洞外望去。
只见一股灵气如狂风般袭来,将几道法阵撞得白光迸溅着,法阵上依稀出现了数条裂纹,只消一击,法阵便会完全破裂。
白涂连忙又加了一层法阵,却不敢离开鲜钰半步,唯恐这是哪个狡猾之人行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瞪着一双腥红的眼,在又一股灵气袭来时,双眼微微一眯。
那一刻,周遭的空炁似是凝固了一般,一股无形之力将那灵气给震了回去。
被击回的灵气撞上了洞口的石壁,登时轰然响起,碎石和齑粉四溅开来。
灰烟将洞口笼罩着,那如浓雾般扩散的,是随风荡开的齑粉。
隐隐约约,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浓烟之中,那人身着长袍,面容……
白涂眯起眼,待那人从浓雾中走出来,又走近了一些后,他才看清,那人面上遮着一个面具。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人的模样有些熟悉。
那长袍人面具后一双眼缓缓转动着,森冷阴毒如蛇,可他却未看白涂,而是朝那盘腿坐着的红衣人看了过去。
鲜钰还在备受苦痛的煎熬着,她察觉到另一股气息的到来,可尚不能睁眼,因为就差这么一点了……
长袍人脚步一顿,他望着法阵中的红衣人,瞳仁微微一缩,声音略微发沉地道:“你是谁。”
伏在地上的兔子动也未动,苍老的声音从腹部中传出,也在道:“你是谁。”
闻声,长袍人才垂下了眼,朝阵中的兔子看了下去。
他双目猛地瞪大,似是难以置信一般,收在袖口里的手忽然抬起,掌中阴冷的灵气聚集着。
鲜钰只觉得似有人在说话,可又听不清楚,她的双耳嗡嗡作响,灵海里的灵婴已快撑不住了。
那被穿透撕裂的感觉,从灵婴之上传至她的身上。
痛,痛得似要被五马分尸一般。
或许不止五马分尸,似要被粉身碎骨了。
她张开嘴,剧烈地喘起气来,却觉得喉咙似被堵住了一般,气喘不上来,也咽不下去。
可不甘心,这叫她如何甘心。
灵婴粉碎的那一瞬,她的灵海似被灼热的炎火焚烧着,周身骨头似被掰断了一般,筋骨连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她身形一晃,浑身颤抖着倒在了地上,可在倒下的那一瞬,却猛地睁开了双眼。
双眼通红,瞳仁似染了血一般。
那眼中戾气骤现,似暴戾恣睢的恶鬼。
鲜钰看清了远处的长袍人,忍着周身的阵痛,抬手便要运起灵气,以撕下那人的面具。
她微微张着嘴呼气,齿缝间也沾了血,果真像是夺命的艳鬼。
“你是不是……东洲国师。”鲜钰磨牙凿齿道。
她十分想知道,远处的人是否被烧毁了面容,是否就是不曾以真面目示人的国师。
骤然间,洞外的雷声又响,比先前的更要沉闷,更似是要撕天裂地。
长袍人瞪直了双眼,抬手便抵挡住了鲜钰挥来的灵气,他听洞外雷声轰隆,本欲后退一步,却不料,竟被三道寒链分别困住了手脚,还被扼住了喉咙。
那寒链并非寒链,实则是灵气聚集而成的,而这灵气,是出自白涂之手。
鲜钰又想摘下长袍人面上的面具,殊不知,那面具竟像是长在了那人脸上一般,竟拉不开分毫。
隆隆雷声又响,赤红的掣电倏然落下,砸在了洞外的树上,树陡然起火,烧得浓烟滚滚。
“凝神!”白涂沉声便道。
鲜钰吃力地撑直了身,将颤着的手搭在了双膝上,可她却无力将腰背打直了,刚坐起身又摇摇欲坠般,欲要又倾身而倒。
刹那间,山崩地裂一般,顶上有光泻了下来,却不是忽然亮了灯盏……
而是山洞被劈开了,赤雷疾降。
似巨大的浪涌兜头而来,这山洞里的每一个角落皆避无可避。
那耀眼的赤雷还未落下,笼在鲜钰和白涂头顶的法阵已如脆瓷般碎尽。
鲜钰连忙驭起灵气,试图抵御这将要轰顶的雷劫,可惜她却不能将周身灵气尽数动用,只因灵海疼痛非常。
可恨,恨这身子怎这般虚弱单薄。
这叫她如何甘心。
远处被困住的长袍人试图归魂,他那魂缕单薄,分明是出魂而来的。
鲜钰紧咬着牙关,一双眼微微眯着,忽然拿出了那盏聚魂引灵的灯来。
她要聚的,非山中的亡魂,而是那长袍人的魂。
那长袍人似乎认得这灯,在见到鲜钰将灯盏执在手中时,猛地瞪大了一双,面具底下一双眼已如白涂的眸子一样通红。
鲜钰吃力地扯动了唇角,缓缓笑了起来,明明狼狈非常,却又似是应对得十分得心应手一般。
一旁的白涂愣了一瞬,忽然明白了鲜钰所想。
只见赤雷落下,那似要毁天灭地的雷却并未落在鲜钰头上,而是劈上了鲜钰举至头顶的青灯,那原本该燃着灯芯的地方,一团火正徐徐燃着。
那青黑的火焰里,隐隐有一个人影在挣扎着,分明是那被寒链捆住的长袍人。
一瞬间,掣电疾雷轰隆一声巨响,周遭浓烟骤起,赤雷如枝桠般朝四处蜿蜒而去,山洞里被劈得一片焦黑。
鲜钰双耳一阵嗡鸣,许久像是听不见声音了一般,她弯着腰,握着灯的手尚还高举着,却将白涂护在了身下。
灯里那青黑的火焰同这赤雷一齐消失了,焰中的人影自然也不见了。
被劈开的山洞中久久一片沉寂,过后,那灯身噼啪一声响起,骤然碎成了数块大小不一的残片。
鲜钰终是没了气力,手骤然垂下,身一侧便躺在了地上。她朝被劈开的山洞外望去,一瞬不瞬地看着天穹上的黑云倏然散尽。
她怔了一瞬,嘴还微微张着,只觉得四处静到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许久,她才动了动唇道:“毁了你的灯,还望见谅。”
白涂却无心理会那灯,连忙问道:“可是破境了?”
鲜钰抿唇不言,她的灵婴似乎毁了,如今灵海里一片混乱,周身疼如被碎骨断筋一般。
“究竟如何?”白涂又问道。
鲜钰侧过身,背对着白涂在地上缓缓蜷起了身,一头墨发杂乱地洒在地上。
没了方才见到那长袍人时的暴戾恣睢,蜷得像是被丢弃的襁褓一般,气息又虚弱得很,好像只剩下一口气了。
白涂本想动用灵气去探探她的灵海,可刚要运起灵气,忽听见那背对着他的人说了话。
鲜钰却是道:“殿下定等我许久了。”
远在都城。
厉青凝眼里并无怜悯之意,只是她微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她缓缓道:“此行本就凶险,还望皇兄保重龙体,皇侄向来孝顺懂事,定不愿看到皇兄这般摧心剖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