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84章

  那朱红的宫墙里, 传出一片呜咽声。

  跪在地上的医士愣了一瞬, 抬头便见那扶着厉载誉的太监急得双眼通红,连忙摆手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为陛下看看!”

  那医士连忙站起身,拍拂了一下衣摆便走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掀了厉载誉的眼皮, 又道:“臣冒犯了。”

  “快!”太监叹了一声又呵斥道。

  医士只好一鼓作气捏住了厉载誉的两颊,迫使其张开嘴,好能看清口腔内的状况。

  他托起厉载誉的腕口, 又将手指搭了上去, 过了一会才退后了些许, 拱手道:“殿下/体虚, 又加上怒火攻心,只是一时晕厥。”

  那太监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这气刚松, 一颗心又提上了嗓子眼。

  只见远处跪着的婢女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抖着身,低埋着头, 似在等着宣刑一般。

  “今日、今日……”太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侧头便朝厉青凝望了过去。

  厉青凝垂眸睨了一眼宁妃那跪在地上的贴身婢女, 淡淡道:“陛下忧思过重,身体不适,扶陛下上辇回金麟宫,公公莫忘了去请太医。”

  金麟宫乃是皇帝寝宫,将厉载誉送回金麟宫再合适不过。

  她朝周遭跪着的人扫了一眼, 又道:“宁妃忽生此意外,仁仪宫里的人都难逃责任,宁妃的贴身婢女照顾不周,理应受罚。”

  闻言,那贴身婢女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一些,却抿紧了唇一句话也不敢说。

  厉青凝看着她,缓缓道:“近日服侍三皇子的宫女似乎有些不适,近日起你便同她一起在三皇子跟前伺候,若三皇子有何差池,唯你是问。”

  “是。”那婢女咬着下唇应道。

  “按照宫里的规矩,且派一人向皇后娘娘禀报此事,后事如何,在陛下尚未醒来前,听从皇后娘娘安排。”厉青凝那墨黑的眸子一敛,侧过身时才再度睁开。

  顿了一下,她又道:“芳心,去禀告皇后娘娘。”

  芳心会意,立刻低下身应了一声,转身便出了仁仪宫。

  厉青凝面色依旧冷淡如霜水,叫人从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一丝波澜来。

  即便如此,却没有人感到意外,毕竟这位东洲的长公主,从来都是这般。

  “还不将陛下扶上辇轿。”厉青凝淡淡开口,“莫非要在此处等陛下醒来?”

  那太监不敢耽搁,立刻躬起了腰,背着陛下往辇车那儿去。

  待厉载誉的辇轿驶远后,厉青凝才又道:“宁妃受凉了。”

  地上跪着的一片宫女低头听着,一个个都颤抖着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没人敢妄自揣测长公主的心思。

  厉青凝随手指了几人,叹息般道:“你们几人,将宁妃抬到榻上,为她擦拭好头发,换好衣裳。”

  那宁妃身上全是水,手上脸上的皮看着似被泡得浮起了一般。

  她身子底下和周遭全是从井里带出来的水,地面不甚平整,那水蜿蜒着流远了。

  闻声,那几人哽咽着应了声。

  自家主子溺了水,怕是怕,但更担忧的,是他们日后何去何从,主子没了,这仁仪宫当也留不得他们了。

  厉青凝甚是清楚,她在宫里呆了多少年,就见了多少诸如此类的事。

  地上那几人连忙起身,低着头就将宁妃抬进了屋里,按着厉青凝的吩咐,为宁妃擦拭了头发又换了干的衣裳。

  换上的那身,是一身缟白的布衣。

  厉青凝在院子里站着,半晌后见到皇后娘娘的凤辇落在了仁仪宫外。

  在皇后踩着脚凳及地后,她低身作了礼,“皇后娘娘。”

  “长公主不必多礼。”皇后神色焦急,抬眸便往院子里边瞅着,蹙眉道:“陛下如何了?”

  厉青凝这才道:“陛下忧思过重,现下已回金麟宫,这仁仪宫之事,还望皇后娘娘来决断。”

  皇后微微颔首,“本宫会处理妥善,长公主今日劳神了。”

  厉青凝未言,观皇后神色郁郁,眉目间又笼了几分忧愁,应当是不知道宁妃与人私通一事。

  她淡淡道:“既然如此,那臣妹便先行告退了。”

  见皇后朝宁妃的寝屋走去,厉青凝才转身出了仁仪宫,对站在门外的芳心道:“回阳宁宫。”

  芳心微微颔首,在厉青凝坐上了辇座后,又道了声“起”。

  四人抬着辇座摇摇晃晃朝阳宁宫去,而芳心在底下走着,低着声说:“殿下,今日一事……”

  厉青凝丹唇一启,似在呢喃自语一般,“回去再细说,在此前,你且去将国师府的暗影撤回。”

  那声音轻到已不能再轻,那四个抬辇的宫女自然听不清,但修为尚可的芳心却听得清楚。

  芳心颔首道:“是。”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又道:“暗影之所以能全身而退,是因为国师不想打草惊蛇,虽容他们入府打探,却是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探到,想来先前所做皆是徒劳。”

  芳心尚不知天师台与国师府有何异样,但听了这话后,心下不免一惊。

  厉青凝仍蹙着眉心,她尚且不知鲜钰是使了什么法子,才让宁妃一夜之间就……没了。

  昨夜鲜钰入镜,弯来绕去地说了许多,说到底还是想同她要那什么丹阴残卷。

  她虽未练过那残卷,但深知那绝非善物。

  先帝在位时,便将那残卷托给了慰风岛封存,后来此卷一直无人问及,再到如今已无几人知晓这残卷之事。

  此卷之所以会被当做邪祟之物,全因古书记载,练了此法之后会令人性情大变、见血即狂。

  这等邪物,自然不能让鲜钰拿到。

  在宫外城西的宅子里,仍是未拿到残卷的人,就因未吹动那枕边风,抱着手肘在镜前坐了一夜。

  厉青凝已不是头一回将铜镜反扣在桌了,莫不是扣上瘾了,连她的话也不想听了?

  这样下去怎能重振妻风,虽从来也没有振过,虽说“妻”这一名分也是她自封的。

  如此下去自然不行,想来厉青凝还是吃硬不吃软,就不该同她柔声细气地讲道理,再者,也哪有道理可以讲。

  她就是要丹阴残卷,必须得拿到。

  这一世可不能白活,那国师若真的到了需借旁人气运的时候,想来也已抵至突破边缘了,若让他借得国运,这东洲往后还有没有还得另当别论。

  如此想来,国师现下的修为着实深不可测,两大宗不过是他借来挡刀的砧上肉。

  鲜钰阴恻恻地看着铜镜里那如花似玉的人,几近咬碎了一口皓齿。

  这般貌美,要有多娇就能有多娇,也不知厉青凝还想如何,竟还不将丹阴残卷给她。

  那厉青凝怕是没挨过被链子拴的滋味,这一回,她非得拴回来不可。

  白涂伏在桌上,透过镜子里的人影,看见坐在镜台前的人一会笑,一会又龇牙咧嘴的,像是得了癔症一般。

  他不由得道:“老朽我怎不知入镜入多了还会让人患上癔症。”

  鲜钰气哼哼地将面前的铜镜倒着按在了桌上,在将铜镜按在掌心下后,她才恍然回神。

  不是,她将这铜镜反扣在桌上作甚,莫不是被厉青凝给潜移默化了。

  那毛病学不得,学不得。

  鲜钰不自在地将那铜镜又扶起了起来,僵着脖颈将铜镜给摆正了。

  白涂打了个哈欠,分明连兔唇都未张开,只是从腹里传出了那沙哑又年迈的哈欠声。

  鲜钰回头睨了他一眼,只见这兔子仍是懒洋洋的,似在桌上长了根一般,“你当真想不起那下半卷了?”

  “当真,老朽我还能骗你不成。”白涂翻了个白眼,又道:“再说,老朽我都将上卷教予你了,还怕你学会下卷不成?”

  鲜钰嗤笑了一声,“我现在倒是有些怀疑。”

  “怀疑什么。”白涂悠悠问道。

  “兴许你不是不记得,而是根本不会下半卷。”鲜钰缓缓道。

  白涂那双通红的兔眼一瞪,一对兔齿露了出来,“竖子怎敢质疑老朽。”

  鲜钰笑了一声,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并不会质疑一个连自己法器都认不得了的兔子。

  白涂侧过身,索性不看远处那人,“不过说来,既然老朽我的青灯都在慰风岛上找到了,说不准那残卷也在岛上。”

  鲜钰唇角噙着的笑意一凝,“早不在岛上了,我毁了星衡柱,拿了柱里藏着的古卷后才上了翱仙山,在七日过后我才打开了那古卷,怎料,星衡柱里的古卷早被换走了。”

  白涂愣了一瞬,“那慰风岛上的人果真长了一双识得好东西的慧眼,不但将老朽我的法器带了回去,竟连下半卷也有?”

  鲜钰额角一跳,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白涂又道:“不过,若是被换走了,那真正的下半卷去了何处?”

  鲜钰垂下眼眸,紧握着五指抠了一下细嫩的掌心,“厉青凝藏了。”

  “长公主?”白涂难以置信。

  鲜钰微微颔首,那细如柳叶的眉微微蹙着,唇也抿了起来。

  白涂眼眸一转,“可你怎知是她藏了,再说你俩那般如胶似漆,她怎舍得不给你。”

  鲜钰将掌心都抠出红痕了也未松手,“我问过,是她不肯给我,我也不知她为何不给,也不知她在担忧什么。”

  “说来……”鲜钰话音顿了一下,“为何你那下半卷丹阴卷会在皇家手里,又为何会被当做禁物,被皇家交予慰风岛封存?”

  白涂叹了一声:“不记得了。”

  鲜钰抿着唇没说话。

  过了一会,桌上那皮毛雪白的兔子道:“既然如今在长公主手里,你去吹吹枕边风不就好了。你不会吹枕边风么,这般容易的事,莫非还要老朽我教你。”

  鲜钰:……

  这枕边风她也不是没有吹过,也不知是不是吹的姿势不对,怎厉青凝就是不给呢。

  朝铜镜里望了一眼,镜里的人影确实雪肤花貌、袅袅娜娜,哪有什么年老色衰的势头。

  罢了罢了,兴许真是她那枕边风吹得不太对。

  “天牢里头,你要盯的那人如何了。”白涂冷不防问道。

  鲜钰闻言心一沉,萧大人那账簿一事,皇帝应当是还会追究的,只是不知近来皇帝心绪颇受干扰,还有没有处理案件的心思。

  想起来,昨夜她入镜之时,寻了许久才寻到了仁仪宫宁妃屋里的镜子,借着镜子又入了宁妃的梦,这才得以窥见宁妃的心绪一角。

  果真如她所想,宁妃所怀的孩子并非皇帝的,她起先不过是想诈一诈宁妃,没想到宁妃还真与二皇子有染。

  那宁妃本就瘦弱,在梦里又哭哭啼啼的,似要哭晕过去一般。

  可惜她并非圣人,心肠也不甚柔软。

  前世她也曾双手占满鲜血,全是那些欲要她性命之人的,但她未曾错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宁妃本就有罪,她替二皇子做事时,借了他人的刀刃残害了多少无辜之人,偏还想要独善其身,在这宫里安然待着。

  身在宫中,多少事身不由己,鲜钰她深知此理,故而才揣摩了宁妃的心思在梦中为其出谋划策。

  如若宁妃真敢去收买太医署,皇帝就必然会得知此事,届时她便生死由命。

  鲜钰暗忖,宁妃若是坦白腹中之子是二皇子的,连带着异香之事也瞒无可瞒,那正去援灾途中的二皇子,宛如一把大刀架在脖颈上,是跑不掉了。

  毕竟,那些随行之人,全听从皇帝的。

  由此一来,萧大人一案若是明朗,无异于火上添柴,皇帝对那二皇子,想必再无怜惜之心了。

  鲜钰蹙眉道:“天牢里的清妃,这两日定要看稳了。”

  “你同老朽我说这个作甚,要看也是你自个看。”白涂背对着她道。

  鲜钰哽了一下,眼看着天色还早,想了想便站起了身,“那我出去一趟。”

  白涂从腹中哼了一声,以示自己听见了。

  鲜钰却并未出门,而是往榻上一坐,盘腿便闭起了眼。

  白涂寻思着这人的气息怎还在呢,回头一瞅,人在床榻上安安稳稳坐着呢,他两耳一竖,问道:“你不是要出去?”

  鲜钰合着眼道:“出魂。”

  “出甚的魂,莫不是又要老朽我照看你这躯壳?”白涂目瞪口呆。

  鲜钰唇角一扬,“走着去太碍事了些,也费些时间,索性出魂去看看,若是遇见持有玉令进牢之人,也好夺其身体,进牢里一探究竟。”

  那桌上本伏着一动不动的兔子,闻言一跃而下,跳上了床榻便咬住了她的裙摆,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道:“竖子岂敢,莫说老朽我没告诫过你,夺舍一事一般人可是做不来的,这可不是入镜,入镜入的是死物,夺舍夺的是活物,死物与活物终究是不同的!”

  白涂顿了一下,又沉声道:“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一辈子可别想回到原先的身体里来了。”

  从其腹腔传出的声音沙哑又低沉,似是藏了不见底的怒意一般,如恶鬼在耳畔低语。

  鲜钰眼皮一掀,一双漆黑的眸子往下低垂着,看着那咬着她红裙的兔子道:“本座自然知道,你当初就是夺了这兔子的躯壳,所以永世都离不开了。”

  “明知故犯,你莫不是要走老朽我的老路!”白涂一双眼红如滴血。

  鲜钰哂笑了一声,微微倾下了身,乌黑的发梢抵在了榻上,“本座岂是一般人,本座出得去,自然也回得来。”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教我的,我向来牢记于心,此行,半分差池也出不了。”

  兔子近乎要将她那红裙给咬破了,可她却依旧稳坐在榻上。

  鲜钰又坐直了身,合起眼道:“不就是出个魂么,也未必碰得上入牢之人,我去去便回。”

  只见那红衣人身上的魂息淡薄了半分,一丝无色的魂缕从其身上袅袅而起。

  骤然间,那一缕魂穿过了窗棂,瞬息便不见了踪影。

  兔子怔愣了片刻,过了许久才松了口,在红衣人腿侧伏下了身,连一寸也没有离远。

  那缕魂瞬息便到了天牢附近,寻常修为的人觉察不到有人出魂而来,只可惜天牢中布了阵,擅自闯入必会被发觉,除非——

  暂借他人之身。

  鲜钰正站在阵外,蹙着眉看着那把守严密的禁卫。

  再往前一步,就会踏进阵中。

  她垂下眼眸,墨发遮挡了半张素白的脸,思忖着要如何进去。

  其实若是将禁卫引出来,再借其身体也不无不可,只是这些禁卫也不能擅自进入天牢之内,若想进入,也没有个好的缘由。

  罢了,她眼睫一颤,心道再等上一等。

  秋末的风带了几分寒凉,她魂缕单薄,虽不至于被吹散,但风中的寒意依旧是感受得到的。

  这风一吹,连带着风里混杂的气味也扑入了鼻中。

  泊云的气息竟也在其中,不曾想,那气息本是正稳压在邪气之上,如今邪气竟更胜一筹了。

  想来泊云并未疏于修炼邪道,这是不打算再行正道了。

  鲜钰微微蹙眉,本想循着那气息而去的,可却发觉那气息竟在朝她步近,即便是越来越近,那气息依旧十分疏淡。

  不,来的不是泊云,而是有人携着泊云的气息来了。

  鲜钰不觉有他,毕竟那等夺舍之术,寻常人是学不到的,若非白涂同她说过此法,她也定会觉得此法仅在古书中存在。

  她微微侧身,一袭红衣被风吹得如红烟一般,飘摆而起,却不会如烟霏那般会被吹散。

  来的果真不是泊云,而是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那人年过半百,身子骨看起来还算硬朗,许是时常劳神的缘故,两鬓已染霜白。

  这人鲜钰并不认得,全无印象。

  但其身上竟沾染了泊云的气息,又看其像是要入牢探望的样子,兴许与清妃有些关联。

  鲜钰低垂的眸子倏然抬起,在那位大人近乎要踏入阵中时,倏地抬起了手。

  朱红的衣袂被风吹至了肘间,一截细瘦的手臂顿时露了出来。

  她双眸精亮,唇边噙起笑来,冷不防便朝那人袭去。

  那位大人自然看不见不远处朝他袭去的魂缕,而周遭的人自然也看不见。

  鲜钰那缕魂并未从那位大人的身上穿过,而是附在了其上。

  那一瞬,那位大人倏然停下了脚步,原本忧思重重的眸子冷不丁睁大了些许,那寒意似是由里向外蔓延一般。

  他先是觉得心口一冷,随后连四肢和背脊都像被霜雪裹起一般,冻得他直哆嗦。

  眼看着天牢就在眼前了,他懵了一瞬,又往前踏了一步,觉得浑身莫名更沉了一些,也不知是怎么了。

  那一步便踏进了大阵之内。

  鲜钰心下一笑,没想到竟让她给等到了。

  如今她的魂与这人的交叠在一起,即便是精通夺舍之人,也未必能觉察得出。

  只是她并未想过,在夺舍后,魂缕竟似被黏在这躯壳里一般,时辰一长,她想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难怪白涂会那么气愤,也难怪前世他想换个壳子,却屡次换不成,原来竟是换不得了。

  不是自己原本的躯壳,果真不是那么好用。

  细细一算,她有一个时辰能用,一个时辰后,若想离开,非得将神魂撕裂不可。

  那位大人打了个冷战,走至禁卫面前时,忽被禁卫抬起的数把长/戟给拦住了路。

  一旁举着长/戟的禁卫道:“大人可带有玉令和文书。”

  “有。”那位大人将玉令及文书呈了出来,

  一人接过了其呈出来的玉令和文书,细细看了一番后,又将文书展至周遭别的精铁裹身的禁卫面前,让他人也确认了一番才将东西还了回去。

  那阅了文书又看了玉牌的禁卫将手往下一打,那些拦在大人面前的长/戟随即全被收了回去。

  几人微微偏开了一些,让出了一条道来。

  牢门大开,牢里烛火煌煌,一股阴冷之气从里边吹了出来。

  “大人,里边请。”方才比了手势示意将长/戟收回的禁卫道。

  那位大人朝里望了一眼,愣了许久才抬起了腿。

  在他踏进了牢门后,两位禁卫军紧随其后走了进去,随后大门铿一声自上落下,将外边的光全都阻断了。

  鲜钰在这位大人的躯壳里,自然知道大人这颗心跳得有多快。

  周遭狱卒目不斜视地来回走动着巡查,在见到这大人时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不少牢房是空着的,果真与关押普通百姓的牢狱不同,这儿连铺砌的石砖都是顶好的,草席也是崭新的,牢里还有矮案可用。

  走了许久,鲜钰察觉这大人的脚步忽然一顿,似是不知该往哪走了。

  那两位跟在后边的禁卫走上前来,其中一人道:“大人且随在下来。”

  她眉心一扬,想来也是,这位大人进牢是为了看谁,文书里应当写得清楚。

  沿着森冷的甬道往前走着,前边的禁卫脚步一顿,回头道:“大人,到了。”

  那大人停下了脚步,在挡至身前的暗卫避开了一些后,他才看见了铁栅栏里关着的人。

  鲜钰并不认得牢里那头发凌乱又穿着一身单薄白衣的女子,但听见禁卫对里边的人道:“清妃娘娘,大人来探望你了。”

  清妃似怔住了一般,僵着身连眼珠子也没有动。

  过了许久,那位大人才转身对两位禁卫道:“我有些话想同小女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鲜钰闻言一哂,这才明了,原来这位大人不是别的什么人,正是户部尚书。

  那俩禁卫相视了一眼,又审视一般将那位大人上下打量了一会,最后颔首道:“依文书所示,只得半炷香。”

  大人连忙躬身:“多谢二位。”

  他看着那两人走远了才正了身,双手握上了那冷冰冰的铁栅栏,一双眼已然含泪。

  牢里的清妃终于回过神,跌跌撞撞地步至铁栅栏前,哑了声道:“爹,女儿不孝。”

  户部尚书频频摇头,“为父知道你万万不会做出这等栽赃陷害之事。”

  清妃浑身颤抖着,握在铁栅栏上的十指已经泛白,“女儿也不知宫中的银丝纸为何会少,定是有人害我。”

  户部尚书将手探入其中,覆着她的侧脸道:“这段时日苦了你了,为父好不容易才求来了这入狱的机会。”

  清妃抿着唇忍着没有哭出声,过了许久,她紧抿的唇才张开,“清儿并未做过这等事,自然不会认罪,万不会连累了爹。”

  户部尚书叹了一声,过了许久才从袖口里拿出了一件物事来。

  鲜钰眼眸微眯,那分明是一个纸人。

  再细细一嗅,泊云的气息,正是从这纸人身上逸出的。

  这纸人乃是邪道修士常使的傀儡之术,将此纸人贴在他人后背,那人短时内便会为其所控。

  难怪泊云久久不曾动手,原来也是在窥探时机。

  “此物是二皇子身侧的谋士交给为父的,为父在朝中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在萧大人出事之时,为父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那户部尚书大人缓缓道。

  清妃瞪大了双目,“爹,莫非……”

  尚书大人微微颔首,“如今究竟是何人陷害萧大人尚且不知,但若是此举被推到了为父身上,一切便……十分不好解释。”

  “且在外人看来,若嫁祸萧大人一事确是为父做的,他们定也会觉得情有可原。”大人又道。

  “爹与萧大人向来惺惺相惜,又怎会祸害萧大人?”清妃咬牙道。

  大人叹道:“但外人未必看得清啊。”

  他顿了一下,垂眸看向了手里那纸人,缓缓开口:“近段时日在朝中,二皇子的党羽没少给为父施压。只是二皇子昨夜已赶至雾里镇援灾,对于朝中之事,他已是鞭长莫及。”

  清妃眸光涣散,哽咽着道:“那清儿能做些什么?”

  尚书大人朝身后看了一眼,回头后压低了声道:“二皇子的心思已是耳目昭彰,他定不会让为父好过,为父对东洲对陛下之心赤胆忠心,万不会做对不起陛下之事,但也不会就这么任人宰割,也不能任人诬陷。”

  清妃抿起唇听栅栏外的人一字一顿地说着话,连连点头。

  “那谋士让为父将此纸人贴到你的背上,否则定会让为父不能安生。为父并非怕死之人,不能安生便不能安生,这玩意看着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且先拿着,借机向陛下呈上,莫要让他人拿走,切记。”户部尚书缓缓道。

  清妃缓缓吸了一口气,缠着手将那纸人攥进了掌心里,含泪道:“清儿明白。”

  鲜钰松了一口气,所幸这户部尚书忠心可见,否则若是被泊云横插一脚,她只得夺了这位大人的神识,将纸人毁了。

  她听着两人又寒暄了许久,过后远处响起一个声音说:“大人,半炷香已过。”

  那户部尚书不舍地移开了眼,抿着唇朝牢房里的人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后便跟着那两人走了出去。

  铁铸的大门往下一合,随即轰一声响起。

  户部尚书仰头望着天上被云掩了大半的艳日,眯着眼叹了一声,回头朝把手牢门的禁卫们拱了一下手便走了。

  鲜钰微微蹙眉,忽然有了主意。

  那从天牢里出来的户部尚书并未回府,而是往宫里去了。

  阳宁宫中。

  厉青凝正在思索着今日之事,也不知金麟殿中的厉载誉醒了没有。

  若是醒了,定会问及宁妃的事,届时必会严问仁仪宫中之人。

  宁妃与人私通,此事万不会传扬出去,若是他人得知此事,也不知会如此看待皇家,如何看待当今圣上。

  只是宁妃死得蹊跷,头一日又才刚传出喜事,厉载誉若要解释必然得花上些心思。

  厉青凝扬声唤了芳心,在芳心进门后,蹙眉道:“宁妃那个贴身婢女,万不能让她有自尽的机会。”

  “是。”芳心连忙颔首。

  屋门忽然被叩响,一个小宫女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殿下,户部尚书大人求见。”

  厉青凝愣了一瞬,仔细想想,她与那位大人无甚交集,也不知大人来求见她作甚。

  她侧头朝芳心睨了一眼,芳心见状也一脸茫然。

  厉青凝沉思了许久才站起身道,“让大人在门外候着。”

  此举也不是故意刁难那户部尚书,只是那人如今正被厉无垠手下的人盯得紧,其一时不防便会被二皇子手下的人陷害。

  若是私下同那位大人见面,她极容易受其牵连。

  厉青凝琢磨不清那尚书大人为何要来,她穿过了院子往外走去,果真见到了站在门外的户部尚书。

  只是那尚书,看着怎有些奇怪。

  尚书虽只是定定站在原地,也无甚古怪的举止,可他面上的笑也太令人诧异了些。

  笑得极其意味深长,浑浊的眸子微微眯着,隐隐露出一丝得意来。

  厉青凝一时愣住了,停在门里动也不动,心道这户部尚书莫不是想拉她入水,这才特地来了阳宁宫。

  “不知尚书大人因何事急见本宫。”她冷声道。

  尚书大人笑了一声,用那略显沙哑的声音低柔地喊了一声“殿下”。

  厉青凝屏息退了半步,面上冷若冰霜,心绪已全然乱了。

  那大人又道:“殿下怎这么见外了。”

  厉青凝是真觉得自己昏了头脑,定是昨夜未睡好,今日才见此幻象。

  她又退了半步,转身作势要走。

  没想到刚转身,那停在门外的尚书大人忽然又道:“厉青凝你莫不是没有心。”

  那音调百转千回,让厉青凝的面色倏地僵住了。

  厉青凝诧异地回头,眸光倏然一颤,难以置信地一字一顿道:“风、鲜、钰?”

  她话音方落,那大人笑了起来,“殿下聪慧。”

  厉青凝却未走近,仍是在门里站着,黑着脸道:“这又是什么邪术?”

  年过半百的大人低声道:“白涂教的夺舍。”

  厉青凝气极,好,十分好,答是答了,竟又全推到了一只兔子身上。

  “你出来。”她冷声道。

  语毕,那大人倏地一歪一晃,似要倒在地上一般,堪堪站直了身。

  厉青凝抿着唇看他,户部尚书却是一脸莫名。

  过了半晌,那大人朝门上的牌匾看了一眼,只见上边清清楚楚写了三个字——“阳宁宫”。

  他摸了摸头,又朝门里站着的玄衣人看了一眼,更是不明所以。

  见厉青凝面色如霜,他连忙拱手道:“殿下,恕老臣无礼,老臣不知怎的,就、就走到这儿了。”

  厉青凝微微点了一下头,话不多说就往屋里走。

  在那位大人恢复了神识后,她才觉察到了鲜钰的魂息。那人果真是不要命,竟一次两次地使上此等邪术,说了多少次也不肯改。

  芳心远远站着,看着厉青凝冷着脸似在克制着怒意一般,她往外一看,却见那尚书大人已经走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厉青凝侧头对她道:“一会若是有人传讯道陛下在金麟宫中醒来了,便立即告知本宫。”

  “是。”芳心连忙低头,小心翼翼地瞅着厉青凝的背影。

  厉青凝走进屋里,坐在桌前道:“说,你去做了什么。”

  鲜钰伏在桌上,不知怎的竟觉得魂体发冷,在离了那位大人的身后,寒意劈头盖脸袭来。

  难不成是在他人的躯壳里待太久,一时竟不能适应游魂之状了。

  她浑身哆嗦,竟听不清厉青凝的问话了。

  厉青凝微微蹙起眉,明明觉察得到那魂息的,可这人为何不说话,难不成是知错而不敢言了?

  鲜钰冷得直搓手,搓了搓才发觉,她现下不过是一缕魂,搓手也无甚用处。

  那一瞬,她恨不得立即魂归城西。

  “鲜钰?”厉青凝觉察出异样,蹙眉问道。

  耳畔,那人用轻软带颤的声音道:“殿下,借你身子暖和暖和。”

  那一瞬,薄凉的魂欲钻入她灵海之中。

  她修为比鲜钰稍稍高上一些,若是她不避让,这一缕魂定然连一丝缝隙也找不着。

  厉青凝心下讶异,“你想做什么。”

  “殿下,冷。”那人又在她耳畔道。

  厉青凝听她那声音软得像水,还似在瑟瑟发抖一般,心道这人莫不是受邪术反噬了,索性任其钻入魂海之中。

  她轻易便感受到了自身魂海中多出的那一缕魂,心下十分清楚,那一缕单薄的魂,是鲜钰的。

  想到这,厉青凝略微放松了警惕,不料这人进了她的魂海还不够,竟还想掩住她的魂识。

  “你究竟想如何?”厉青凝冷声道。

  那一缕魂在她体内道:“想借殿下的身子暖和。”

  厉青凝眉头紧锁着,深觉那一缕在她魂海里捣腾的魂实在是太单薄了,单薄到她仅用魂识就能将其扼杀在魂海之内。

  这人果真不要命,真真是个不怕死的。

  罢了,厉青凝心道,便容她胡来一回。

  没想到刚放任开来,那人便趁机将她的魂挤在了魂海一角。

  鲜钰用着她的声音道:“殿下的身子可真是轻灵,比那位大人的好用多了。”

  厉青凝站在魂海中冷着声道:“你可别得寸进尺。”

  “怎会得寸进尺。”鲜钰扯起嘴角就笑,转身张望了一眼,随即在这寝屋里翻箱倒柜起来。

  厉青凝愣了一瞬,见她四处翻着东西,不由问道:“你在找什么。”

  她着实不忍直视,她的身子何时做过这般失态的事来,不但笑得分外妖冶,似乎连举手投足都不大端庄了。

  鲜钰使着厉青凝的身子,将屋里所有的柜子都掀开了,柜子里的东西都无甚特别,翻了近一圈也未找到想要的东西,她隐隐还有些憋闷。

  “你究竟要找什么。”厉青凝又在灵海中道。

  鲜钰哼笑了一声,既然厉青凝不吃她柔声细气那一套,那就不能怪她了。

  她步至厉青凝的榻边,将边上的一个小柜打开了,只见里边躺着一圈盘绕在一起的寒链。

  绕了好几圈,看着应当挺长。

  这寒链看着也分外沉重,十分结实。

  “好你个厉青凝,究竟藏了多少根链子。”鲜钰嗤笑了一声道。

  魂海里的厉青凝哽了一下,彻底无话可说。

  这链条并非她所藏,而是芳心误以为她喜好珍藏此物,在见了刑部新炼制的一批寒链后,特地给她要了一根回来。

  芳心实属不易,悄悄放在柜中想给她惊喜。

  她那日无意打开木柜,险些一口气没喘上,心道莫非她真真有这爱好,夜里魂游出行特地带了这寒链回来?

  一问才知,是芳心带回来的。

  带了也就带了,这段时日忙得很,一时忘了将其处理出去,这才被鲜钰翻了出来。

  鲜钰将那链条拎了出来,使着厉青凝的身子坐在了镜台前。

  她照着铜镜,将寒链往身上比划了一下。

  那平日里高高在上又冷若冰霜的长公主,如今神色张扬,眉目间莫名多了一抹艳色。

  鲜钰哼笑了一声,拎着叮叮当当的寒链便往身上捆,一边道:“殿下你不是挺有能耐么,前几次还用链子捆了我,如今我就让你尝尝这被捆的滋味。”

  “……”厉青凝一时无话可说,抿了一下唇才道:“你若不停手,本宫现下就将你挤走。”

  鲜钰还是未停手,对着铜镜将厉青凝的身子捆了一圈又一圈。

  她低下头,正想着要如何将这寒链拴紧的时候,门忽然被叩了一下。

  未曾想门只是微微掩着,被那么一叩,又被风那么一吹,门就自行打开了。

  芳心愣了一瞬,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探头道:“殿下?”

  这一探头,她恨不得千金求一双未看过此景的眼睛。

  怎、怎会这般,殿下怎还将自己拴起来了?

  可怜殿下,那红衣仙子不在身侧,不但只能顾影自怜,还将自己拴起来了。

  不成,万一殿下意识到身侧还有别的人可以拴……

  芳心猛地回过神,将门嘭地合上了,她在门外倒吸了一口气,心道,万万不可,若是殿下一定要拴她,她……宁死也不能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