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宅子里。
鲜钰从镜前起身, 到床榻上盘腿坐着, 额上密布的汗缓缓滑落,沾湿了她下垂的眼睫。
眼睫一颤,汗沾在了下眼睑处。
她抬手攥着袖口擦拭了一下,眼眸再度睁开时, 那眸光阴恻恻的。
“究竟是何人让你如此狼狈, 前世可有碰见过。”白涂那腥红的眼朝榻上的人望了过去。
鲜钰蹙眉道:“有。”
前世她轰开了塔门,径自闯入皇宫连斩千人,一路直逼水牢从水底捞出了那具骸骨。
那个时候白涂已不在她的身侧, 在她被镇在塔下前, 白涂早被她留在了停火宫。
想来白涂应该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何事, 即便是知道, 那也是听来的。
鲜钰眉心紧蹙着,将旧日之事徐徐道来,“我杀了厉无垠, 将殿下的骸骨扶在了皇位上,随后……”
回忆起前世的幕幕时, 竟已记不清那时她所受的一击是如何的致命。
只记得那一瞬神魂几近离体,周身所有经脉都随之震颤, 体内灵气絮乱得四处冲撞着,每一寸骨都在疼。
沉思了许久之后,鲜钰才道:“随后便受了一掌。”
停顿了一下,她接着又道:“前世他不曾露面,那时我几近癫狂, 更是不觉他已至身后,而就算那时我早有准备,也未必挡得住那一掌。”
“仅是一掌?”白涂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其腹中传出。
“不错,仅是一掌。”鲜钰蹙眉道。
“你方才笃定说‘是他’,莫非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白涂问道。
鲜钰越想越是觉得烦闷,本以为一切已尽在掌握之中了,没想到无端端又多了一个拦路人。
她扯了一下唇角,似在哂笑一般,“当朝国师。”
白涂拱起了背,拉了一下筋骨,“国师此人……老朽我也无甚印象。”
鲜钰眼眸倏然精亮,抬眸朝桌上的兔子看了过去,“今日我藏在镜中之时,殿下将我带上了国师的观台,在踏上阶梯的那一瞬,我的气运似要被吸走一般,也不知那是什么邪术。”
白涂讶然,“气运?”
鲜钰颔首,“前段时日雾里镇忽生地动之灾,那时我已觉得有些古怪,雾里镇虽不甚繁华,但到底也是在龙脉尾端,忽然发生如此严重的地动,说不准气运是被他人借用了。”
桌上的兔子久久未言,就连通红的双眼也合上了,双耳一动不动着,似睡着了一般。
过了许久,白涂才睁眼道:“你可知老朽我为何突破不了境界,为何会被雷劫给劈到只能附在一只兔子身上?”
“为何。”鲜钰问道。
那兔子倏地睁眼,一双眸子无甚温度,“少了些气运。”
鲜钰蹙眉,她还从未听闻,连突破境界也需用到气运的。
“不是什么人都能登上仙途的,需有大造化之人才得见鸿蒙。”白涂缓缓道。
“如此说来,那国师,想必也缺了些气运。”鲜钰倏然笑起,想不到前世竟是斗错了人。
不是凤咸王,不是二皇子,也不是区区两大宗门,那拦路人分明是神出鬼没的国师。
她一语成谶,不曾想这国师竟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国师要动龙脉,自然容不得旁人觊觎王位,尤其是不受其掌控之人。”鲜钰扬眉道,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屑来。
白涂悠悠道:“老朽我不懂这些勾心斗角的,但国师此人必须提防。”
“自然。”榻上那汗涔涔的红衣美人微微颔首,抬起的眸子里凶光毕露。
远在天师台。
厉青凝双眸紧缩,眼看着镜里浓雾倏然散尽,才定下了几近跳出胸膛的心,眼睁睁看着那执镜落在了地上。
执镜咚的及地,碎裂声哗啦响起,那镜面破碎成数片,明晃晃地照出数个一模一样的影子来。
厉青凝手里还捧着那金盘,抿着唇垂眸看着,她凉声道:“执镜无意着地,给国师添乱了。”
那白袍国师依旧背对着她,“殿下的执镜是在臣这观阁中摔碎的,臣理应还予殿下一面。”
“无妨,不过是一面镜子。”厉青凝淡淡道。
国师肩背微一震颤,似在笑,可话音里却分明连一丝笑意也没有,“铜镜有灵,理应要赔。”
厉青凝眸光沉沉,仅刚刚袭来的水珠,她便看得出来,这国师深不可测。
方才上来时,她早觉察到神魂震颤、气运异动之感,幸而她早屏了周身大脉,又暗暗运转了灵气封堵了丹田、气海和灵顶,所幸未受其影响。
“如此,便多谢国师了。”厉青凝眸色沉沉,又道:“本宫也该回宫了,想必陛下已经等急了。”
“臣恭送殿下。”白袍国师随即道。
厉青凝心下冷笑了一声,这国师嘴上说的是“恭送”,可分明连身子也未转,这般“恭送”,她可承受不起。
这样一个人坐在国师之位,厉载誉竟也能安心?
这些年国库几近亏空,也不知在天师台上费了多少钱财。
厉青凝端着金盘下了楼,踩着脚凳坐上了马车,她垂眸看着盘中那颗遍布裂痕的听涛珠,蹙着眉仰头朝观台上望了一眼。
马车下站着的小童双手呈上了一块灵罗锦缎,小声道:“殿下,用此布将卦珠覆上。”
厉青凝捏起了那灵罗锦缎一角,盖在了听涛珠之上,淡淡道:“回宫。”
那两位在楼底等了许久的修士相视了一眼,随即道:“是。”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宫门便换了步辇,一路直抵元正殿。
两位修士在门外候着,而厉青凝捧着听涛珠跨进了门槛,她缓步向前,身形一顿,略微低身行了个礼,“臣妹已将卦珠带回。”
厉载誉双眸微睁,双手撑在案上倏然站起,他面上已尽是喜意,再三思索后才小心问出了两个字:“如何?”
厉青凝唇角微扬,看似在笑却非在笑,厉载誉想要的是龙子,若是忽然来了个女孩儿,他怕是就慌了。
她将金盘捧高,低垂着眼眸走至厉载誉面前,将那金盘呈至他的面前,淡淡道:“皇兄且看。”
金盘上的灵罗锦缎被掀开,随即那听涛珠也被捏了起来。
厉青凝放下托盘后退了些许,双眸冷淡得连一丝喜意也没有,与厉载誉那欣喜若狂的模样截然不同。
只见厉载誉如巨石沉底一般,大呼了一口气,缓缓坐了回去,将那听涛珠举到眼前又仔仔细细看了许久。
他的嘴角越咧越开,看仔细后五指一收,将那听涛珠裹在了掌心中,笑道:“赏,天师台要赏,凝儿你,朕也要赏。”
这十来年,厉青凝已许久未曾听过厉载誉这么唤她了,这字眼虽亲昵,可从他口中吐出,又被她听至耳里,仍是冷冰冰的。
厉载誉可不是什么念情分的人,厉青凝一直都很清楚。
在躬身道谢后,厉青凝便回了阳宁宫,让芳心命人清洗浴池再烧好热水。
是夜,宫里传来消息,二皇子厉无垠早就出了宫。
厉青凝倒了一盏热茶,忽听窗外传来簌簌声响,她撑起窗棂,只见一只纸鹤飞了进来,在她的指尖化作了灰烬。
她五指一拢,便将那灰烬尽数纳入掌心,回头走至桌边将掌心缓缓打开,使得灰烬落在了桌上。
方才倒出的那一盏热茶被浇在了灰烬之上,只见那些尘屑与灰汇聚在一块,凝成了几个字——
“人已出城。”
只消一瞬,凝起的灰屑再度散开,与茶水一齐顺着桌沿落在地上。
这“人”指的自然就是厉无垠,无须多想,是厉无垠领着士兵与医士出了城,连夜赶往雾里镇。
终于出城了。
厉青凝拍拂着掌心,终于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将茶盏抵至唇边,抿了一口茶盏里余下的茶,紧绷的肩颈才终于松开了些许。
也不知鲜钰如何了,那样贸然离镜,也不知会不会有损伤。
国师想必是注意到她别在腰间的执镜有异,在甩出听涛珠的时候,又故意控水击落了她的执镜。
幸好,幸好镜碎前鲜钰便走了。
“芳心。”厉青凝忽然扬声道。
芳心推开门走了进来,瞅着自家主子神色不对,低着声道:“芳心在。”
“那冼月露可有送到仁仪宫?”厉青凝问道。
芳心连忙答:“送到了,宁妃娘娘十分欢欣。”
“欢欣?”厉青凝垂着眼眸,低声呢喃起这两个字,又问道:“她可还说了什么?”
“并无。”芳心顿了一下,细眉微微蹙眉,恍然回神,又道:“倒是宁妃那婢女有些古怪,扯着宁妃的袖口一直使着眼色,似是不大想让宁妃收。”
“一个宫女,还想让主子不收?”厉青凝缓缓道。
芳心颔首,“不过宁妃还是让人将冼月露带去库房了,并未多说什么。”
厉青凝思忖了片刻,若真如鲜钰所言,厉载誉应当是不能再留后了,也不知那仁仪宫的宁妃到底是无话可说,还是无话敢说。
“罢了。”她抬起手又抿了一口茶。
芳心在旁站着,想了想又道:“既然二皇子已然出城,那可还要再派人盯着。”
厉青凝淡淡道:“自然要盯紧了。”
“是。”芳心应了一声又说:“殿下,水烧好了。”
厉青凝微微颔首,起身道:“澡胰可有备好。”
芳心侧头问道:“殿下今日要用哪一盒澡胰?”
厉青凝思及鲜钰那双桃花一样的多情的眸子,心尖似被鹊羽搔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便用桃花澡胰。”
“是。”芳心应了一声,连忙去给自家殿下将澡胰备上。
厉青凝入了水,靠在池壁上闭紧了双眸。
水温正合适,那澡胰是品香坊送来的,嗅着是桃花香。桃花娇媚,这香味却不甚甜腻,芬芳清雅,像那人一般,柔软却又惑人。
这阳宁宫的浴池,比不得她先前假意用返髓露时所泡的那个,略显狭小,也不甚奢华。
水雾弥漫着扑面而来,那澡胰的香味似与这水雾相融了,扑面的水雾全是桃花香。
她昏昏欲睡着,恍惚中似听见了入水声。
本是靠在池边的,一走神,也不知自己怎就在池中央了。
循着声音回头,只见那红衣人在水中朝她走近,那人走得极慢,走动间,水纹皆朝她荡漾而来。
那人一身红衣湿了大半,腰下皆埋水中,单薄的布料紧贴在腰上,那柔韧的腰更显细瘦。
兴许是红衣太过单薄,沾了水后,隐隐透出素白的肤色来。
隔着水,那腰、那腿皆触目……触目惊心。
惊的是厉青凝的心。
她听见那红衣人问她怎冷着脸,她无话可说,心已如潮涨潮落一般,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红衣人贴上了她的后背,软得与这一池的水别无两样。
又软又温,手还紧紧攀在她的腰上,似是离了她便生长不得的藤蔓一般。
那人还将膝微微屈起,抵在了她的腿后,缓缓的磨蹭着,分明是要将她的耐性磨蚀到一点不剩。
这人是在挑衅,分明是在挑衅。
她只字不言,只觉肩上一重,竟是对方将尖俏的下颌搭了上来,还掬了水往她肩上淋。
那温热的水顺着肩背滑落,每往下淌一寸,就将她的耐性磨蚀掉一寸。
身人后来又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只觉得紧那贴着她后背的人似比这池水还热上一些,烧得她后背几近连一寸完好的皮也不剩了。
她已不想再忍,转身便捏住了红衣人搭在她肩上的下巴,只见那人薄红的唇又开开合合着,可红衣人说了什么已无甚重要。
那唇,分明就是在勾着她去啃咬。
她猛地将人按在了池壁上,心里想着方才那人用膝碰及她腿后的感觉,沉着声道:“莫非你想用膝?”
红衣人被按在池壁上时吃痛地微微蹙眉,急急吸了一口气后竟又笑了起来,“殿下方才动也不动,莫非很是喜欢?”
她按住那人的左膝,那膝骨细细瘦瘦的,柔腻如脂。
“你试试不就知了。”她凑至那人耳畔,冷着声一字一顿道。
语毕,厉青凝分明察觉到自己屈起了膝,竟朝红衣人的那处抵去。
隔着浸了水的单薄衣裙,她直勾勾地看着那人渐渐泛红的眼眸,缓缓道:“只能如此?”
红衣人微咬下唇,寻衅地扬眉道:“殿下的手是用不得了么?”
闻言,她眸色一沉,缓缓将手探下,却仍是隔着衣料。
衣料虽软,可仍是比手要粗糙许多。
不过多时,红衣人沿着池壁缓缓下滑,肩颈皆埋在了水里。
她揽着红衣人的腰,将其提了起来,眸色随即一沉,更是将人折腾得哭也哭不出声。
水渐渐转凉,秋风自远处袭来。
靠在池壁上的厉青凝倏地睁开双眼,恍然发觉自己方才竟又梦见了前世之事。
她从池里出来,换好了衣裳好便顺着长廊往寝屋里走,没让芳心进屋伺候,而是自行擦干了长发。
头发擦了半干却还是未动上一动,倒不是没从方才的梦里回神,而是在镜台前坐着等那在她梦中哭红了眼的人。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面前的铜镜浓雾散开,一个人影自远处走近,是鲜钰。
鲜钰刚拨开迷雾便看见厉青凝正坐在镜台前,她愣了一瞬,将厉青凝仔仔细细打量了许久,才道:“那国师后来可有为难你?”
厉青凝见镜中的人无恙也安下了心,“并未。”
“国师定是觉察到我藏在镜中,这才故意击落了执镜。”鲜钰咬牙切齿道。
她与白涂聊了一番,更是笃定那国师心机重重,说不定觊觎的不止是龙脉,还有东洲的国运,不然为何东洲从先帝起便一直无甚起色,到厉载誉手里时更甚。
此话她自然是要同厉青凝说的,可不料刚要开口时,却见镜台前的人不着痕迹地别开了头,眸光似有些闪烁。
厉青凝这模样也太少见了些,只有偶尔被她调侃得似是无地自容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鲜钰一愣,过会翘起了唇角道:“殿下怎不看我,是我年老色衰,不好看了么。”
厉青凝额角一跳,也不知这人从哪学来的“年老色衰”,她紧抿的唇一张,“你若年老,那本宫岂不……”
鲜钰心下一悦,“莫非殿下是觉得自己年纪太大了些,其实也没多大,若是我未吃那碧笙花,如今也仅与殿下相差十余岁。”
厉青凝:……
鲜钰见她连双眸都闭起了,更是说得起劲,“殿下莫慌,两世加起来,我们两人都不小了。”
岂止不小,厉青凝倒吸了一口气,又想到方才在浴池时她梦见的幕幕,觉得自己简直为老不尊。
不是,为何要加起?前世就是前世,今生就是今生,怎还要加起来。
鲜钰见厉青凝面色变了又变,在镜里笑出了声,“罢了,此番我是来同殿下说些正经事的。”
厉青凝这才朝镜里的人看了过去,心道,原来这人也明白自己先前不大正经。
鲜钰这才道:“那国师,果真是前世害我之人,他吸食气运之事不知殿下可有觉察?”
“有。”厉青凝蹙眉道。
鲜钰又将白涂同她所说的话道出,尔后又说:“国师想必是动了龙脉的,他缺的哪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气运,是国运。”
厉青凝闻言脸色一沉,这些她自然也有想过,只是经由鲜钰口中道出,更是让她坚定了心中所想。
这些年东洲为何天灾重重,为何流民只增不减,为何百姓频频喊苦。
鲜钰想了想又道:“不知二皇子如今如何了。”
“援灾去了。”厉青凝冷声道。
鲜钰微微颔首,“二皇子留不得。”
“自然不能留。”厉青凝垂眸说。
鲜钰扬起眉,一双眼精亮非常,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未开口。
她不知该怎么问厉青凝要丹阴残卷,想来厉青凝肯定是不会给的,但她必须要。
厉青凝见她不言,蹙眉道:“怎么了?”
鲜钰闷咳了一声,移开眼道:“方才殿下不肯直视我,莫不是又梦见前世之事了,莫不是又在梦里做些为老不尊的事了?”
厉青凝不由得屏息,面色虽然依旧很冷,可瞳仁却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鲜钰支支吾吾又道:“莫不是被我说中了,殿下这样很是不老实,总是梦我又不同我说,说起来,若是去一些前世去过的地方,做一些前世做过的事情,说不定就能回忆起更多了。”
厉青凝:……
鲜钰回眸,眸光软得像水,“殿下若想,我必定尽我所能去配合,只是要用一物来换。”
厉青凝一哽,问道:“何物。”
“丹阴残卷。”鲜钰支支吾吾开口。
下一刻,铜镜又被反扣到了桌上。
鲜钰磨牙凿齿,心道果真不能示弱,就得强硬一些。
她看着镜前黑漆漆的一片,冷哼了一声道:“今夜我去会会宁妃,便不同殿下多说了,殿下莫要拦我,宁妃并非善人,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过了许久,厉青凝才将铜镜立起,只见浓雾已然散尽。
她额角一跳,只觉得头疼,不知那不要命的想如何去会宁妃。
在仁仪宫里,那宁妃确实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话敢说。
她捂着腹部坐在屋中,身边站着她那贴身婢女,她神色恹恹,明明接礼时欣然欢喜,可现下面上血色褪尽,连唇色都白了。
“长公主殿下为何要送冼月露?”宁妃瘦弱的身子打着颤,本想端起茶盏,不了连手都在抖,将茶盏里的热茶给抖了出来,将指尖给烫着了。
那婢女不敢说话,面色也煞白一片。
宁妃倏然转身,将捂在小腹上的双手往那婢女的手抓去,瞳仁猛地一颤,低着声道:“莫非长公主知道了什么?”
“娘娘,二殿下来时无人看见,长公主又如何得知?”婢女冷不防被抓住了双手,不能挣开,只能僵着身道。
“是啊。”宁妃眸光闪动着,“她是如何得知的。”
婢女压低了声音道:“说不定长公主只是凑巧给娘娘送了冼月露。”
宁妃气息一急,张开嘴吸起气,“若只是凑巧就好了,如今无垠刚刚离宫,若是被陛下知道了此事,定不会让他安然回来……”
“娘娘多虑了,陛下怎会知道。”婢女连忙道。
宁妃摇头,“他不能死。”
“二皇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安然回来。”那婢女又道。
宁妃头晕目眩,抬起手按了按额角,“上回异香一事,长公主本是要搜仁仪宫的,是无垠挡下了,所幸后来只死了两个宫人。”
“二皇子定不会让娘娘有事。”婢女连忙又开口。
“那时长公主定然已经起疑,她定是知晓了。”宁妃合起双眼,坐在鼓凳上摇摇欲坠着。
婢女连忙抽出了被她紧握的手,扶住了她的肩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娘娘就莫要再想了。”
“这叫我怎能不想,你可知那两人死的时候叫得有多惨。”宁妃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一顿的。
她话音一转,又道:“谁人不知程大人曾为其千金重金买下百盅冼月露,后来程家千金做了那样的丑事,被程大人赶出了家门,那百盅冼月露也尽数送人了。”
婢女抿唇不语,双手紧紧地扶在宁妃的肩上。
宁妃又道:“长公主那儿的冼月露,说不定还是程大人送的。”
她双眸又瞪大了,惊恐道:“她定是知道了!”
“娘娘!”那婢女急出了汗来,“不会的,长公主不会知道,娘娘定会无事,二皇子殿下也会安然回宫。”
宁妃摇摇头,却浑身疲乏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婢女深吸了一口气,“娘娘累了,早些歇下为好。”
宁妃这才道:“是,本宫累了。”
她晃悠悠地站起,护着腹部任贴身婢女将她扶到了榻沿,后脑勺抵到枕上后,不过片刻便睡着了。
梦里,她隐隐看见有位红衣女子在远处朝她招手,她慌忙走近却看不清那女子的脸。
梦中那红衣女子柔声细气地道:“你可知你有罪。”
宁妃大骇,“不、不知。”
“可你身怀重罪。”红衣人意味深长道。
宁妃下意识捂住了小腹,“我无罪。”
“若是无罪,那你慌什么。”红衣人哂笑了一声。
“你是何人?”宁妃踉跄着退了几步,望着远处的人颤着声问。
红衣人意味深长道:“本座乃是恶鬼,正要找替死者,你且看我这一身红衣,为何如此艳红,自然是因为染了上千人的血,但本座只杀有罪之人。”
“你又怎能空口说人有罪?”宁妃双目圆瞪。
红衣人走近一步,她便退上一步。
宁妃被逼得几近崩溃,脸颊已热泪满面。
那红衣人如闲庭信步一般,果真像是无间恶鬼,她缓缓道:“你腹中怀的,可是二皇子之子?你身在宫中,却做了这等腌臜苟且之事,不贞为一罪,欺君为一罪,意图谋害当今圣上又是一罪,嫁祸无辜之人是一罪。”
红衣人话音一顿,又道:“你明知二皇子意欲篡位,知而不报,又是一罪。”
宁妃护着小腹当即跪下,磕头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本座饶你,又何人饶那无端丧命的宫人啊,你可知那两人被杖打至死前哭得有多惨,他们也曾喊了饶命,可娘娘你,在仁仪宫里呆得甚是惬意。”红衣人停在她跟前,垂着眸缓缓道。
“再说,不止那两人,其一家也被抄斩了,娘娘你那时可有半分愧疚。”红衣人又道。
宁妃跪在地上,只见红衣人那一双绣鞋也红似染血一般,鞋口上皓白的踝骨不堪一折,其上便被红裙掩住了。
“我知罪了,我知罪了!”宁妃连忙道。
红衣人轻笑了一声,“莫非你觉得,二皇子登位之后,皇后之位非你莫属了。”
宁妃浑身一颤,心思被道破后猛地又磕下头,“我确实知罪了!”
“太医署早诊出你怀上此子已有许久,只是皇帝尚未问及。而皇帝何时去过仁仪宫,太医署也不知,若是皇帝深究,你和那去救灾途中的二皇子就没命了。”红衣人不慌不忙道。
“那、那我要如何做,求大仙救救我。”宁妃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红衣人道:“本座倒是有一计,你只需收买太医署即可,届时任皇帝怎么问,他都觉察不出异样来。”
门窗被风刮得轰隆作响,宁妃陡然醒来,恍然发觉布枕已然湿透,她瞪着双眸久久未回神。
她呢喃般道:“无垠不能死,无垠万万不能死。”
翌日一早,仁仪宫里里外外皆找不到宁妃。
厉青凝得知此事时微微蹙眉,“真找不着了?”
芳心在一旁低声道:“听闻一大早便找不着人了,也不知究竟是昨夜不见的,还是今晨不见的。”
厉青凝回想起昨日鲜钰在镜里所说的话,她往发上别好了翠玉步摇,缓缓道:“去看看。”
等到步辇要到仁仪宫时,她才看到厉载誉的辇轿也在。
院子里,厉载誉暴跳如雷,“找,若找不到人,你们全都赔命!”
一群宫人低着头瑟缩着应声,转身便朝四周散去,毫无头绪地找着。
厉青凝走了进去,蹙眉道:“皇兄。”
厉载誉叹了一声,抬手揉起了额角来。
过了许久,远处一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着声道:“陛下,井里似乎有人。”
闻言,厉载誉快步朝那口石井走去,只朝井里看一眼都似要晕厥一般。
厉青凝抬眸望去,回头低声对芳心道:“去将太医署的人请来,让他们将所知之事全然道出。”
“是。”芳心沉声道。
远处厉载誉扬声道:“捞,给朕捞上来!”
一位禁卫抱拳应声,将绳索系在了腰上后,便从井口一跃而下。
不过多时,水里的人被捞了出来。
宁妃整个人已被水泡得发白,唇色淡得不能再淡。
人没了。
厉青凝只看一眼便知,毕竟宁妃已经凉透了,身也已经僵了。
厉载誉气上心头,几近昏厥,堪堪撑着身侧那太监的身才站稳了。
周遭的宫女暗暗退后了一步,一个个全瞪大了双眸,而那宁妃的贴身婢女则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着。
“臣妹已请太医过来。”厉青凝冷声道。
厉载誉微微颔首,朝宁妃那贴身的婢女望了过去,面色怒红道:“你便是这么照顾主子的?!”
那宫女哪敢吭声,跪在地上抖得似筛子一般。
在厉载誉呵斥下,她冷汗直冒,将昨夜之事说一半瞒一半地道出,说完不住地吞咽着。
“除此之外呢?”厉载誉又厉声问道。
那宫女不住地摇头,抿着唇没有再多说一句。
“若有隐瞒,你就给宁妃赔命!”厉载誉扬声道。
宁妃那贴身宫女瑟瑟发抖着,说出的话已近乎连不成句了,“奴、奴婢,万、万万不敢有半句、半句假话。”
过了半晌,那为宁妃把脉的医士赶了过来,看见地上躺着的娘娘时还愣了一瞬。
那医士将当日诊出的脉象全然道出,他暗暗朝芳心望了一眼,又小心翼翼道:“宁妃这身孕,已……两月有余。”
厉载誉双眼一黑,倒在了那扶着他的老太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