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80章

  抬辇的四位宫人不敢抬头, 可芳心却看得清楚, 她远远看见厉青凝丹唇张合着,似在说着什么。

  可厉青凝身侧无人,她是对谁说的?

  又见厉青凝手里握着一柄执镜,低垂着的眼眸似是在往镜里看一般, 莫不是在自说自话?

  前见厉青凝情不自禁吻镜, 后又见其对镜自语,莫非殿下真是在顾影自怜了?

  芳心大惊失色,恨不得即刻将那仙子找来, 省得自家主子成日只能对着镜子。

  想来也是, 东洲皇宫这般大, 宫里姝色无双又才情过人者, 长公主厉青凝当为首位,如今厉青凝不便离宫,自然只能在宫里顾影自怜了。

  芳心只好对那四人道:“尽好本分, 莫要随意张望。”

  四位宫人低眉敛目的应了一声,每人都低着头不曾往周遭望上一眼, 而随意张望的,只有芳心自己。

  芳心咳了一声, 两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身前,挺直了背、站直了身姿,目不斜视地等着。

  远处厉青凝盯着手里那柄执镜久久说不出话来,实在是无话可说。

  她想了许久,想那躲在镜里的人是怎么说得出“心灵手巧”这种话来的。沉默了半晌后, 她思及这人虽然向来孟浪又口无遮拦,但说不疼应当就是不疼的。

  也是,若是疼那就不会是心灵手巧了,而是弄巧成拙。

  厉青凝哽了一下,“一派胡言。”

  “是,我一派胡言,我又冒犯殿下了,殿下最好将此记下,以后好数罪并罚。”鲜钰在镜里悠悠道。

  厉青凝猛地垂下手,眼不见为净,索性不看镜子里的人了。

  在垂下手后,镜里的人没有再开口。

  她快步往步辇走去,往辇座上一坐,侧头又朝边上那站得像石雕一样的芳心望去。

  芳心不敢动,连眼珠子都不敢转。

  厉青凝紧抿的唇一张,“这软垫换了?”

  芳心欲言又止,天地良心,她没有换,如今步辇停在仁仪宫门前,离阳宁宫甚远,她往哪儿换去。

  “不错,日后便用这软垫。”厉青凝淡淡道,“起辇,早朝应当散了,去元正殿。”

  芳心连忙应声,扬声对抬辇的四人道:“起!”

  步辇微微晃动着被抬了起来,坐在其上的长公主面不改色,看起来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握着镜柄的手却悄悄拢紧了。

  她不敢将这面执镜放进襟口,也不敢塞进腰带里了,生怕一个不注意,镜里的人又有了些什么奇怪的感觉。

  执镜里的浓雾未散,镜背朝上,镜面究竟如何无人得知。

  鲜钰在镜里拨开了碍事的浓雾,不由得笑了一声,那声音极轻,只有厉青凝一人能听见。

  她就是故意的,就想看厉青凝揪心的模样。

  果不其然,在她笑出声后,厉青凝将执镜给腰带里一塞,快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鲜钰噤了声,也不想随意开口让她心惊,而是在窄小的执镜里拘谨地窝着。

  镜里的宽窄与镜面的大小有些关联,若是先前厉青凝寝屋里那面铜镜,她不单能坐能卧,还能在镜中的天地练术法。

  可如今这面执镜太小了些,故而镜中的天地也甚是狭窄,只余有一片落脚之地。

  不错,只恰恰能容她站直了身,若想做些别的便不行了。

  鲜钰前世也入镜过许多回,可未曾见过这么小的镜界,料想不会是这面执镜太过粗劣了些,故而镜中之地也才这般逼仄。

  罢了,凝神。

  鲜钰稍一凝聚心神,便觉外界空炁似穿镜而入般,周围所有人的气息她皆能察觉得很,就连草木清香与泥腥味儿她也能嗅到。

  隐隐约约,她周身似被裹住一般,那感觉柔软又温热。

  不错,她与这面执镜似通了神魂,执镜所触及的,她皆能感觉得到,周遭的气味闻得清楚,周边的声音也听得明白。

  那温热,是从厉青凝玄色的锦衣里透出来的。

  而柔软,则是因执镜抵在厉青凝腹部之上。

  鲜钰在镜中逼仄狭窄的天地中站着,四周浓雾重重,就连抬手也未必看得见自己的五指。

  或许是双眼被迷雾遮掩了的缘故,那裹在自己身侧的温热似更真切了,那暖意似要沁透身上每一处表皮,往她骨子里渗。

  厉青凝似是怕这执镜不经意间摔碎了,这才将其放在身前,还抬起手在镜背上护着,十分小心谨慎。

  鲜钰一时怔愣,不由得屏了息,像是成了个小人摆件一般,正被紧紧攥着。

  那辇座想必是摇摇晃晃的,被厉青凝按在手底的执镜也随着这辇座而微微摇晃,鲜钰在镜中也随之头晕目眩。

  渐渐,那动静缓了下来。

  “落辇。”芳心说道。

  随后,厉青凝从辇座上踏了下去,手尚还按在镜背上,缓步登上了元正殿前的石阶。

  鲜钰在镜中虽看不见,可却听得清厉青凝请太监禀报的声音。

  那太监道:“殿下小等片刻,奴才这就禀报陛下。”

  厉青凝未说话,应当只是微微颔了一下头。

  不过片刻,殿门嘎吱一声响起,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的人这才动了动,抬步便往门槛里跨,被塞在腰带里的执镜也被牵动了。

  执镜之外,那身着玄衣翠绣的长公主微微扯起唇角,看似是在笑一般,进了殿便敛衽行礼。

  “皇兄。”厉青凝道。

  厉载誉正在批复今日的奏折,闻言微微抬头,“宫人尚未受检完毕,在宫内还是勿要随意走动为好,不知皇妹今日所为何事而来。”

  厉青凝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着,却连一丝狐媚也不曾有,只叫人觉得清高又冷傲,那疏远冷淡似是与生俱来的一般。

  “自然是喜事。”厉青凝面上并无笑意,却缓缓将唇角翘了起来。

  厉载誉闻言微微抬眉,“这宫里久久未听闻有喜事了,不知是何喜事。”

  厉青凝低垂了许久的眼眸倏然一抬,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说道:“今日诊检正好从仁仪宫起始,臣妹闲来无事,便想去仁仪宫看看医士们是如何对宫人行检的。”

  “然后如何。”厉载誉垂下眼,蘸了些墨汁往奏折上批复了几个小字。

  “宁妃娘娘有喜了。”厉青凝不紧不慢道。

  厉载誉愣了一瞬,显然未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似是木僵了一般,双目微微睁大了些许便一动不动了,许久才像是倏然回魂一般,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狼毫往笔搁上一搭才道:“此话当真?”

  厉青凝笑了:“臣妹哪敢犯下欺君之罪,只不过太医署里的大人们皆被皇兄派去照料三皇侄了,眼下也无别的可用之人,臣妹便令那医士在仁仪宫好好为宁妃诊查一番。”

  “太医署的医士皆是东洲中出类拔萃的,此事……定然不假。”厉载誉说道。

  厉青凝眸光微微一动,“这段时日皇兄日理万机、夙兴夜寐,不曾想竟是宁妃在后为皇兄排忧。”

  “宁妃贤良淑德,确实为朕排去了不少烦忧。”厉载誉缓缓道。

  厉青凝微微屈起右臂,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带上,隔着腰带,那执镜的镜身几乎都被掩住了,余下镜柄未能被遮起。

  执镜里的鲜钰听得清楚,她噙起笑来,听厉载誉这话,分明是与宁妃接近过的,甚至还宠幸过宁妃,不然怎会连一丝怀疑也没有。

  再观宁妃在仁仪宫被把出了喜脉时,话语里不见慌乱,分明就是有了计议。

  有趣有趣,皇帝近段时日如此疲乏了,竟还抽空宠幸了后宫,想来那蝎尾藤还让他有了不少底气。

  厉载誉的声音传入镜中:“为千钧诊治的太医不少,那几人万不可接近宁妃。”

  “自然,未经皇兄批允,臣妹也不敢擅自请大人们过去。”厉青凝道。

  “便由那位医士来诊。”厉载誉话音倏然一顿,忽然高喊了门外的太监一声。

  太监推门进来,作揖道:“奴才在。”

  “你将各地进贡的补品都挑上一份给仁仪宫送去,速去。”厉载誉连忙说道。

  “奴才遵命。”太监应声后缓步退了出去,将门又合了起来。

  厉载誉眸光灼灼,面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他看着案上的奏折,提了笔又将笔放下,左思右想之下将奏折一合,索性不看了。

  厉青凝看得出来,皇帝确实很在意宁妃腹中的胎儿。

  如此在意也情有可原,毕竟后宫已许久未曾有这样的喜事了。

  厉载誉屈起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似是有些坐不住了,过了一会才站起身,敛衽说道:“朕要去看看宁妃。”

  他自说自话一般,那话音十分小,不像是要说给厉青凝听的。

  厉青凝在大殿中站着未动,她见厉载誉似是有些手忙脚乱,才试探般小心翼翼道:“皇兄,不知此事可要告予国师知,臣妹想起,皇侄们尚在胎中时都是请国师算过卦的,都得了国师祈福。”

  “不错。”厉载誉愣了愣,抬头道:“确实是要请国师的。”

  话毕,他回头朝身后站着不动的两位修士看去,仓促道:“去请国师卜卦!”

  两位修士如人塑一般,不说话时连气息都屏了,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待厉载誉发话,两人才一齐应声。

  厉青凝恍然发觉,她已经许久不曾在厉载誉身侧看见这两人了,想来先前频频议事,厉载誉疑心又重,怕这两人管不住嘴,前段时日才未让那两人近身。

  两位修士应了话后,一左一右各自从边上踏着矮阶下来。

  待两人出去后,厉载誉才又坐回了软座上,扶着额笑了起来,摇头道:“多谢皇妹提醒,朕是真的昏了头了。”

  “皇兄喜不胜收,一时乱了阵脚也情有可原。”厉青凝道。

  “朕该去仁仪宫看看了。”厉载誉这才重新站起身,揉着眉心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如此,臣妹也该回去挑选些滋补良物给宁妃娘娘送去,以聊表寸心。”

  “皇妹有心了。”厉载誉叹道。

  厉青凝微微低身作礼,“这是臣妹应当做的。”

  说完后,厉青凝便先行离开了元正殿,在步辇升起后,她才将执镜拿了出来,只见镜中依旧浓雾一片,显然镜里的人还在。

  鲜钰在镜中站着,却没有拨开浓雾,那镜中之地尚还在晃着,想来步辇还未停下。

  她无心再给厉青凝添堵,在旁人在时,还是忍着莫要开口为好。

  一刻钟后,步辇及地,厉青凝下了步辇便往寝屋里走。

  鲜钰察觉到厉青凝的步调还挺快,与她平日里不紧不慢的模样截然不同,分明是有话想同她悄悄说。

  可厉青凝才走了没几步便停了下来,回头对芳心道:“你去取上一些滋补良物给宁妃送去。”

  “殿下,咱们这的补品就只有从各处而来的灵植,也不知送些什么为好。”芳心小声道。

  厉青凝抿了一下唇,对修士有用的补物,于肉/体凡胎而言可未必有效。

  隐隐约约,她似听见有人嘀咕了一句:“冼月露。”

  厉青凝额角一跳,往远处一看,只见芳心神情如常,似是没有听见一般,这才喘了一口气,皱着眉道:“你去将冼月露取出,给宁妃送去。”

  远处的芳心闻言一脸愕然,支支吾吾道:“殿下,那洗月露是程大人送来的。”

  “那又如何。”厉青凝微微蹙眉,各位大人们的赠礼不少,久而久之,她也记不清哪些是谁送来的了。

  芳心往四处看了一眼,走近了些许才压低声音道:“殿下,程大人的千金本是要与鲁将军之子成亲的,可不知怎的,程家千金珠胎暗结。”

  她话音一顿,打量了一下厉青凝的神色才接着道:“她胎中的孩儿还是同别人苟且得来的,鲁家一怒之下便退了昏,鲁程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而那程家千金因为做出了这等丑事,也被赶出家门了。”

  厉青凝双眸一合,此事她还当真不知道,朝中宫中之事她已是应接不暇,哪来闲情去打听大人们的家事。

  不过这冼月露……

  她垂下朝手里那面执镜看去,紧抿的丹唇倏地一启,“无妨,将冼月露带去即可。”

  芳心点头应声:“是。”

  厉青凝推门进了屋,她把执镜往桌上一放,径自倒了一盏已经凉透的茶水,用灵气焐热后才道:“出来。”

  鲜钰在镜里待着,早料到厉青凝要质问她,这才慢悠悠地挥散了面前的浓雾,倾下身将半张玉白的脸露在镜中,装出一副乖顺的模样道:“殿下唤我?”

  厉青凝抿着唇,“为何要送宁妃冼月露。”

  鲜钰小声道:“殿下想知道?”

  厉青凝未答,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镜里那小半张妍姿俏丽的脸。

  鲜钰却装作看不出厉青凝的脸色,依旧小声地道:“殿下想知道便抚一下镜。”

  厉青凝忍着没抬手,不想中了这人的计俩。

  鲜钰软磨硬泡着,意味深长道:“不然殿下便同上回在阳宁宫时一样。”

  上回是哪一回。

  厉青凝忽然就想明白了,不就是刚得知厉千钧得了天花的那日么,那一回鲜钰将手探出了镜外,还伸出了脖颈,墨发扫在她的镜台上,勾得她倾身向前。

  她抿起唇不发一言,如今这镜这么小,镜里的人至多伸出几个指头,莫非还要她亲这冷冰冰的铜镜?

  实属荒唐!

  “若不,就先赊着。”鲜钰低着声道。

  厉青凝瞳仁一颤,又赊?

  她十分清楚,赊了的后果会是什么。

  鲜钰见她蹙眉,当即就笑了起来,没想到厉青凝竟不紧不慢说——

  “这手执镜是本宫拿金钗换来的,你在镜里呆上一刻,便要缴上一刻的租,如此说来,你还应该付账才是。”

  鲜钰一哽,这厉青凝真是斤斤计较,她不就在这破镜子里呆了一会儿么,竟还要交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