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钰怎么也琢磨不透, 自己究竟是何时让厉青凝起疑心的。
难不成她这小孩儿扮得不够像么。
好个厉青凝, 枉她煞费苦心装模作样,要早说破,她也懒得让自己受这等憋屈了,害得她连境界也不敢突破。
她想了又想, 仍是不知她究竟是露出了什么破绽, 难道她还不够娇弱,还不够无助,还不够乖巧懂事么, 上能端茶倒水, 下还能暖床, 这么好的小孩儿, 她厉青凝竟还起疑心。
千算万算,恰恰忘了厉青凝疑心就是这么重,若是能轻而易举就走进她的心, 前世也不必那样相互煎熬了。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她们这样前世纠纠缠缠的, 就更要算个明白了,也好将上辈子未说清道明的话全说了。
眼下就先记厉青凝一笔, 至于什么时候去算账,尚且不着急。
她心下一哼,转而又思及厉青凝和黑衣人的对话,捉住了“翻雷阵”这一字眼。
这阵法她略有耳闻,是将天降雷电引来储入阵眼中, 待所需之时再发动阵法,天雷便能随持旗者号令而落下。
莫非,要了齐明性命的就是这阵法。
可如此说来,厉青凝前世也该早早便知有人布下了这阵,又怎会放任这雷落下。
鲜钰怔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
厉青凝并未在岛上呆满了五载才走,她故意放出消息,令凤咸王以为她还在岛上,而后连夜赶回了都城。
那时新帝已然病重,恰恰是二皇子要夺兵权的时候。
如今新帝两日未上朝,想必如朝中传言般,是真的卧病在床了,想不到一切皆已提前。
鲜钰微微蹙眉,不过多时,厉青凝就会被新帝召回宫中,新帝忌她怕她,可到头来还是得找她回去。
这么一来,厉青凝就踏进二皇子布下的局里了。
躲在树后的小孩儿微微咬住了下唇,低垂的眼眸阴阴郁郁的,哪还有半分纯真。
鲜钰心道,看来不能在此地耽搁太久了。
她修为增进许多,虽只是炼气期,可屏息藏踪的手段却不比金丹差。
厉青凝只觉枝叶一颤,树间鸟雀惊起了数只。
微一抬手,她止住了黑衣人还未说出口的话。
厉青凝眉心一皱,过了许久才道:“岛上应当不止一个翻雷阵,再找。”
黑衣人抱拳应声,踏风离去。
翌日,厉青凝同平日一般画眉描唇,在将胭脂盒放回明镜台上后,她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芳心正要将盛了温水的铜盆端出去,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自家主子在镜前问:“鲜钰呢。”
“去找齐明真君了。”芳心回头福身。
厉青凝愣了一瞬,心道这小孩儿何时转性了,竟起了个大早去找齐明。她抿了一下唇,又问:“何时出去的。”
芳心想了想,“约莫有一个时辰了。”
厉青凝觉得这小孩儿今日的举动也太匪夷所思了些,难不成昨日说了她一番,她还真去认真请教齐明了。
若不是刻意如此,以便削减她心防,那此子着实可教,是个听话的。
芳心欲言又止,似是憋着一肚子话没有说。
厉青凝与她主仆多年,不难看出她有话想说,下颌微抬,示意她开口。
“殿下……”芳心犹犹豫豫的,神色很是为难。
“芳心,你跟在本宫身边多久了。”厉青凝语调悠悠,似沉吟一般,她面上无甚表情,可莫名似在酝酿怒意。
芳心一惊,低下头回答:“已有十二载。”
厉青凝微微颔首,低声道:“十二载,想必你也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奴婢自、自然知晓,奴婢对殿下绝无二心。”芳心浑身一颤,握在铜盆边沿的手青筋隐隐隆起。
“本宫无需什么书童,日后你也莫要多嘴。”厉青凝微哂,眼里却无笑意,面上尽是明晃晃的警告。
芳心连忙应声,心下一惊,难不成殿下和那鲜钰姑娘有了龃龉,先前两人不是还和和睦睦的,怎么一夜过去就变了天了。
厉青凝微微颔首,这才问及:“你方才想说什么。”
芳心犹豫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今早鲜钰姑娘出去时神色郁郁,似有心事一般,竟笑也不笑了。”
厉青凝轻呵了一声,“随她去。”
芳心道了声“是”,垂着眉眼问:“殿下,今日要去哪儿。”
厉青凝微微蹙眉,嘴上说的是随她去,可又莫名想看看那小孩儿在捣什么鬼,“去看看齐明真君。”
芳心一听便了然,说什么去看齐明真君,分明是想借机看看鲜钰姑娘。
她还从不知自家主子竟这般心口不一,嘴上说着随她,心里却记挂着。
去是去了,人也见着了,可这人呢正和齐明学术法,看也不看来人一眼。
厉青凝低垂着眉眼,眼眸微微一转,余光朝远处一长一幼看去,好一个师徒和乐融融的画面。
芳心十分揪心,明明才被勒令不准多嘴,可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这小孩儿就是叛逆,性子倔,得哄着,女孩儿多半都喜欢些糖糕软饼,布衣小人儿和头花之类的,要不,奴婢去找一些来?”
厉青凝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连桌上的热茶也不想碰了,莫名似被冷落了一般。
她心下微怔,心道莫非自己是魔怔了,心思都放在这小孩儿身上了。
或许是平日里小孩儿跟得太紧了些,如今离了半步就有些不适应了。
厉青凝美目沉沉,暗忖这一定是迂回战术,也不知这小孩儿是从哪学到了欲迎还拒这一套。
待芳心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完话,她才回过神来。
这鲜钰哪会喜欢什么什么小姑娘喜欢的玩意,她分明只看得见金银玉石。
“不必。”厉青凝淡淡道。
远处,鲜钰正在和齐明学御火术,她自然知晓厉青凝过来了。
别说听什么脚步声的,光嗅见厉青凝身上那个清香却冷冽的味儿,她就知道那人离她有多远。
她柔嫩的掌心上兀自出现了一团艳红的火苗,那火苗虽不算炙热,可却有越烧越旺之势。
一想到昨夜里偷听到的,她一口皓白的牙便咬得嘎吱作响,眉目间也隐隐出现了一抹戾色。
可惜小孩儿细眉大眼,脸还圆得很,落在齐明眼里就像是故作老派似的。
齐明看着小徒儿模样越来越凶,掌心火苗也越烧越发,苗尖儿都快要烧到头发上了。
“钰儿啊,这御火术不能使得太过用力。”齐明连忙说道。
鲜钰回过神,连忙收敛了些许,小声道:“师尊,你看钰儿这御火术练得可还行?”
“自古名师出高徒,你这御火术才练上一个时辰,就已有为师当年刚习得时的风采了。”齐明神情淡淡,可说的话却十分不谦虚,语调还洋洋得意得很。
“是师尊教得好。”鲜钰甜声回应。
“明日便将纵水术传授予你。”齐明缓缓道。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总觉得这齐明也许是太久不曾教徒了,竟不觉得这节律似乎快了些。
她唇角一扬,挤出笑来:“多谢师尊,钰儿明日定会早些过来。”
细细一想,如此也好,今日尚且看不出齐明这院子究竟在不在翻雷阵之中,明日再看看。
两人自说自话,谁也无暇顾及坐在背后的厉青凝。
厉青凝挺背端坐着,想想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眼眸一转,又朝鲜钰那望了过去。
越看越出奇,对这小孩儿这般善变着实不解。
昨日还说了仰慕她,这才一日过去,就仰慕完了?
果然是又被戏弄了,厉青凝微微蹙眉,面上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心下早就波涛汹涌。
鲜钰偏就不回头,只仰着头冲齐明笑,话音软软糯糯的,似在撒娇一般。
芳心暗暗惋惜,多好的小孩儿,若是能带回都城做书童就好了。
刚想到这,她的手背忽然被一阴凉之物碰了碰,连忙垂头一看,竟是一颗灵玉珠。
厉青凝捏着那颗圆润透亮的灵玉珠,淡淡道:“赏给风鲜钰,悟性不错。”
芳心暗笑,接了珠子就朝鲜钰走了过去,弯下腰道:“鲜钰姑娘,这是殿下赏你的。”
鲜钰愣了一瞬,一时不明白厉青凝这是什么意思,哪还有人会给奸细赏赐珠玉的,真是稀奇。
这么大一颗灵玉珠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一看便价值不菲。
还挺想要,可她偏偏不接。
鲜钰只垂眸看了一眼,下颌一抬,目不斜视道:“灵玉珠这般贵重,钰儿不能收。”
“殿下见姑娘聪慧可人,这灵玉珠通透好看,和姑娘十分相衬。”芳心一字一句慢慢道。
坐在石凳上的厉青凝险些捏碎了手里的茶盏,却偏偏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道这芳心又多嘴了。
鲜钰微微摇头:“钰儿一心向学,如今更是不能被这些金银珠宝迷了眼、乱了心神。”
芳心回头看了厉青凝一眼,只见厉青凝垂眸喝茶,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只好讪讪收回手。
“芳心姐姐,麻烦替钰儿多谢殿下。”鲜钰小声道。
芳心颔首走了回去,把灵玉珠还给了厉青凝,正在开口替鲜钰传达的时候,忽地一哽。
这两人近在咫尺,却还要她来传话,莫不是将她当做传音纸鹤了?
厉青凝眸光沉沉,连灵玉珠也不收回去,玄袖一甩便站起身,只字不说就出了齐明的院门。
芳心跟在后边,内心惴惴不安,她鲜少看见厉青凝这般生气,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平息自家主子的怒意。
“她竟看也不看本宫。”厉青凝淡淡道。
芳心满头密汗:“小孩儿闹脾气罢了。”
“你先前不是说小孩儿哄哄即可么。”厉青凝声音凛凛,不甚柔和。
芳心深吸了一口气,“有的小孩儿是不太领情的。”
话虽这么说,她心下却道,可您也没去哄啊。
厉青凝细眉微蹙,丹唇紧抿,她脚步忽然缓了下来,回头一想,她方才的举动似乎有些失仪了。
她并不是因为这小孩儿才大费周章来此处看一眼,也并非因这小孩儿忽然转变态度而失了仪态,她不过是想看看对方正在耍什么把戏罢了。
不错,就是如此。
小院里,鲜钰察觉厉青凝和芳心走远了,她扬眉一笑,一想到厉青凝走时应当黑着一张脸,她便觉得惬意而自得。
昨日你对我爱搭不理,今日我便叫你高攀不起。
她心道,厉青凝就是吃硬不吃软的主,前世她好好哄着黏着偏要将她气走,真走了又不乐意了,也不知哪来的这毛病,想不到今生仍是如此。
这么一想,鲜钰忽然觉得,前世她撞的应当不是南墙,而是峰峦雄伟的不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