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恨别十三余>第9章 《月亮与山》

  第二天春生起得晚,她难得睡个安稳觉,头昏昏沉沉,想起身喝口水,刚要发声,才发觉喉咙疼得难受,说不出话来。找水杯却又找不着,房间里只她一人,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你怎么爬起来了,我早上起来看你面红,摸了一下,想来是发烧了,就到外头给你抓了点中药。”

  “你先躺着吧,我去厨房给你煎药,病可不能拖着。”冬青给春生倒了杯温水,

  春生还没开口讲话,冬青手中的那杯温水就到了她面前,春生接过杯子时蹭过她的指尖,冰凉凉的。

  春生坐靠在床边,十指交叉握着没喝完的半杯温水,太阳照了半面进来,另一半被未拉全的帘子遮了七八。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这间屋子,有窗,窗前挤了张小小的书桌,琵琶靠在椅背上。房间小小的,床却是睡得下两个人的大床。

  挺好的。春生这样想,她很久没有住过有窗子的房间了,其实不过小十天,对春生而言却仿若是上辈子的事了。

  确实是上辈子,她和过去已经了断了,既再回不到过去,倒不如就当做上辈子的事。

  冬青端着药上来的时候,春生头靠着床,歪歪扭扭地睡着,冬青笑着叹了口气,怕吵醒她,只小心翼翼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春生的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在梦里走过,梦见从前浙江的小别栋,玫瑰开了满院,母亲喊她进来吃饭,父亲收了手中翻开着的报纸。她采了一朵玫瑰花,被花刺扎了手,于是,梦碎了,她掉进了一片血海里,玫瑰烧了一片,火光缭绕,四面无人,她被困在当中。

  有个模糊身影在火光外头,看不清模样,春生伸手朝她呼喊,“救我,救救我……”

  冬青握着春生的手,摇醒了春生,“做噩梦了?早知道刚才就把你不放你继续睡了。”

  春生的手捏得紧,大口喘了好一会气,冬青一只手任凭她捏着不做声,另一只手拍抚着她的背。

  “不过是梦,梦又不会把你怎样,醒了就好了。”

  “我熬了粥,你先垫着点肚子,然后把药吃了,病可最忌讳拖着。”

  春生定睛看了几眼,木愣了好久,才分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春生喝着粥,半晌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

  “我那时候刚来上海,个子比你还矮些,分不清东西南北,迷迷糊糊绕着一条街走了好几圈都没看够。那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繁华的城市,要是能在这里落根该有多好啊。”

  “你来上海找人?”

  春生摇了摇头。

  “也是,上海这么大,找得到谁呢。”

  “不讲那些了,我的琵琶换了新弦,弹给你听。”

  冬青抱起琵琶坐在椅子上,指尖按压琴弦,音节在拨动中扩散,冬青没绾起的头发随着身子摆动,被风吹起发丝来。

  春生招冬青过来,她坐在床边,以手代梳,替冬青顺了头发,木簪子一挽,风就不至于将头发吹得散乱。春生将冬青鬓边的碎发抚到耳后,“好了。”

  春生伸手碰了碰冬青怀里的琵琶,这间屋子太过拥挤,装不下冬青手里抱着的梦。

  “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门口敲门声声,沈幸安在屋外头喊着:“冬青,你磨蹭什么呢?再不去化妆台子可就要给别人占咯。”

  “你好好在家养病,可别再到处乱跑了,我晚些就回来。”

  -

  春生这一病,病了好长时日,总是咳嗽着不见好。冬青买了中药回来,春生说,没事,就是小毛病,你能有几个钱,别乱花。

  冬天太冷,她们供不起炭火,冬青把衣柜里唯一一件大衣拿出来给春生盖着,睡觉的时候,冬青捂着春生的手,春生问她,你的身子怎么就这样热?

  冬青说,是你手脚太凉。

  “打小就这样了,以前冬天在家里都是不出门的,一天天就窝在壁炉前烤着。”

  冬青不说话,挪了挪身子,贴着春生,好将自己身上的生气渡过去些。

  春生最是怕冷的,上海的冬天比江南还要冷些,她先前住在小旅馆时,差点以为自己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冬青像个小太阳,只要她在,春生就觉得冬天暖了些,暖了些,就能见到春天了。

  第二天一早,冬青就偷偷溜出了门,回来时手里拿着手炉和碳。

  彼时春生正靠在床头,将偷偷摸摸的冬青收入眼下,她也不出声,将冬青吓了好大一跳。

  她把手炉塞进春生怀里,“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至于冻着手了。”

  手炉里烧着没燃完的碳,铜面染有些许黑,不知春生哪里淘来的二手货,却要比她从前烤的壁炉还暖和些。

  “买这个干嘛?浪费钱。”

  “没花几个子,我今晚唱唱歌,又回来了。”

  春生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藏了许久,典当小提琴时还剩着的钱,“这个给你。”

  “我又不是要赶你走。”

  “等我身体好些了,我也跟你一起去歌厅唱歌。”

  冬青没有收她的钱,她笑了笑,揉着春生的发顶,“好好养着吧,小上海才不收你这种富家出来的千金小姐。”

  -

  春生离开过借住的小小房间,甚至偷偷拿走了桌面第三本书里夹着的一百块钱。

  街边有贩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春生想起落在床头的那个暖手炉,手炉里的碳熄了吗?好像忘记看了。离开时窗子关了吗,等会儿会下雨吗?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看看,算了,回去了,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可是,她走,又能往哪里去呢?冬青说的对,上海太大了,她兜兜转转,还是在附近的街巷游走,她该去哪里呢。

  最后,她停在了那家音乐行前,透过玻璃仍可以看到里头地板上躺着的一把木琵琶,搁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处。

  冬青撞见背着包裹的春生,像初遇见时一样。

  冬青没有问春生为什么背着包在这里停着,春生也没有主动解释,两个人在音乐行的玻璃橱窗前站了很久。

  春生先开了口,指着墙壁上的那把小提琴说:“那把小提琴曾经是我的。”

  “你会拉小提琴?”

  “会一点点。”

  “那你怎么卖了?”

  小上海不要弹琵琶的,上海也不要拉小提琴的。

  春生偏过头去看她,“家里太小,放不下。”

  “我想吃街边的那个糖葫芦串了,我们买完就回家吧。”

  冬青递过糖葫芦给春生,她破天荒买了两根,山楂咬在嘴边还没咽下,含糊着说:“走吧。”

  -

  她们住的房子太矮,藏在窄窄的巷子里,巷子弯弯绕绕,差点把春生也绕进去,走不出来了。

  春生问冬青,如果有机会离开小上海,要去干什么?

  冬青说,她要在山顶上盖一栋房子,在午后的太阳下弹琵琶。

  春生把在包里所有的钱和首饰统统倒在床上,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双手并着一把捧起来,“这些给你。”

  “盖房子的时候多盖我一间,不够的,以后再添上。”

  冬青接着,倒是怪沉的。

  “上次说去唱歌,我是认真的,总不能天天呆家里闲着没事干。”

  “小上海,你这个小身板,进去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丢出来都见不到灰。”

  “你不是待得好好的?”

  冬青低着头不说话,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天生乐观烂漫,哪懂得那些。

  “我去其他地方帮你问问有没有工作可以做,我不想你去小上海,那里不光彩。”

  春生摸着冬青的脸颊,“我不觉得在小上海有什么不光彩的,也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光彩的,我反倒觉得你发着光,像个小太阳。”

  “你吃饭了吗?”

  春生摇了摇头,肚子发出反抗,她不好意思得看向冬青。可怜又可爱的求救,冬青笑着说:“我去煮面条。”

  春生蹦蹦跳跳跟着冬青,公用的厨房在楼下,她第一次进那间被油烟熏黑的小黑屋子,看冬青娴熟地把干草点燃起火,烧着柴,火就算起了。

  冬青回头看她,“你会煮吗?”

  “不会。”

  “我教你,要是哪天我不在家,你自己煮着吃。”

  春生看着冬青一串动作,合着她的絮絮叨叨,“你一个人吃的话,拿一半就好了。”

  她们没有山珍海味,冬青调了酱料,筷子一挑,面条落到碗里。冬青拌均匀了,夹了一筷子递到春生嘴边,“你尝尝。”

  清汤寡水的面,连油汁都看不到,可春生当下觉得好吃极了,比她前半生吃过的所有面条都好吃。

  春生一整碗吃得干净,肚子七分饱,大眼睛盯着冬青手里端着的面条,吞咽的口水声太显著,惹得冬青笑,将自己碗里的面匀了一半过去。

  -

  年底的时候,冬青买了春联纸回来,字是春生借房主人的毛笔写的,冬青一边称赞春生一手好字,一边踩着凳子贴春联。春生扶着凳子给冬青端米糊,冬青说,这是头一年贴春联,往年买不起,这一排的姐姐妹妹字写得像小鸡啄米,她只敢写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贴在门口。

  “你来了之后热闹了,今年的年像模像样,总算有个过年的样子了。”

  “你看着些,别摔着了。”

  “摔不了的。”

  “你说我们要不要也像他们一样买个红灯笼挂门口?看着喜庆。”

  春生望了眼别家的大红灯笼,“看别人家挂的也一样,就别浪费那个钱了。”

  沈幸安路过她们门口时,冬青刚把红灯笼挂好,风吹进屋子来,吹得灯笼摇曳。门没有关,她站在门口叩门,“我去买饺子皮,你们两个要不要一起?”

  “安姐我跟你一块儿。”

  “小春生不和我们一起吗?”

  “你们去吧,我再擦擦角落,平时漏了好多地方,收拾出来一看,蜘蛛在上头落家了。”

  冬青冲出门去,搭着沈幸安的肩就走了,沈幸安回头看了两眼,满脸的不放心。

  “怎么不带小春生?小心她生气。”

  “我有事找你帮忙。”

  回来的时候太阳都落了山,冬青提着个做工粗糙的红灯笼进屋,“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你哪来的红灯笼?”

  “找安姐糊的,像样吧。”

  春生提灯笼,前前后后转悠了好几圈,手里的灯笼没放下过,“得找个地方挂起来,你说,挂哪里好些?”

  “不然就挂窗檐下吧,也好日日瞧着。”

  “你买了什么菜,今晚吃什么?”

  “买了鱼,足足两斤呢,今天安姐也下厨,你趁这个机会可得多尝尝。”

  “我还买了三只虾,给那个老板瞪了一眼,生生,你都不知道那虾好贵,过节就坐地涨价,就那一点,好贵好贵……”

  冬青的碎碎念说了好长,说到天都黑了,厨房的饭菜香从门缝里飘进来,春生搭着冬青的手,“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走。”

  “我还以为你两来帮忙,原来只是过来吃饭的。”

  沈幸安拿筷子挡在冬青的筷子上,“先去洗手再吃。”

  “我又没用手抓。”

  “那也不行。”

  小小的圆盘桌上围着三人,沈幸安给春生夹菜,“好吃吗?”

  春生点点头。

  大家有说有笑,冬青开了藏了好久的酒,春生抿了一小口就微微有些醉意了。沈幸安搬了个木匣子出来,匣子只装了两张叠好的纸条。

  “这是什么?”春生问。

  “我都不记得我写什么了,等会等会儿,我先打开看看。”冬青手疾眼快,拿了自己做好标记了的,身子往后压了些,看了眼字条,只一下,便把字条揉了丢水里头去。

  “哪有你这样的。”

  春生拉着冬青的衣袖问:“到底写了什么?”

  “来年的期盼,新年的当天写下,存在木匣子里,等下一个新年再拿出来看。年年都写,都达不成,第二年再继续。”

  沈幸安挥着摊开的字条,“我可成了。”

  字条上头写着“来年新年有些年味。”今年的新年的确要比往年像年了不少。

  冬青说她就这点志向,成不了大器。

  沈幸安驳道,你志向那么大,还不是没成。

  “人啊,尤其是我们这类人,就不能报太大志向,要求低一点,成了也开心。”沈幸安摸着春生的小脑袋,她的头发细细软软,摸着很舒服,“小春生,你说是吧?”

  “多亏了小春生,我的愿望是小春生实现的。”

  冬青扯了一张本子上的白纸,撕成大小相近的纸条,一人递了一张,“写今年的吧。”

  春生咬着笔头,不知道写什么,冬青和安姐的字条都叠好了她才开始磨蹭动笔。

  冬青在一旁嚷嚷着:“你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春生把字条拿手按在胸前,“不给你看。”

  安姐收了字条,锁在木匣子里,“来年再看吧。”

  -

  礼堂的钟声在鞭炮声中敲打,春生拉着冬青的手看门外的烟花,巷子里的家户挂满了红灯笼,春生附在冬青耳边对她说:“新年快乐。”

  “年年快乐。”

  “是年年有余。”

  年年有鱼,听得冬青都饿了。冬青摸了摸口袋,兜子里还有十块钱,“你想不想吃夜宵?”

  今天是大年夜,走了好久都没遇上一家开着的店,冬青问春生:“安姐那儿好像还剩了点饺子,去蹭点?”

  两个人对视看了好久,一并笑了起来。

  “大半夜不见你们踪影,我还以为你两趁新年夜私奔了。”

  “我们这是打算吃完饺子再收拾收拾跑路。”

  “那我给你们打包,你们路上带着点,免得还没跑出上海,就给饿死了。”

  “呸呸呸,新年头一天,哪有说死字的,不吉利。”

  春生听着面前两人一唱一和,笑着低头吃她的饺子,饺子是三鲜馅的,她一咬,从嘴里扯出一枚硬币来。

  “我差点以为谁咽下去了,怎么都没吃到的,原来是在你这儿。”沈幸安左右瞧了瞧,“小春生真是吉祥物,她一来,这里有年味了,还有好运气了。接下来一年都是好运气。”

  春生从小坏运气惯了,总被骂扫帚星,她遇上春生,遇上安姐,不知道要花多少的好运气。倘若可以,她想透支这一生里所有的好运气,给春生,给安姐,给她们为数不长的相处日子。

  冬青兴奋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最后摇着春生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这面,“生生,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

  春生迷糊着应了,她酒量不行,只喝了一杯,脑袋就晕乎乎,想睡觉了。等太阳的时候,春生熬不住,靠在冬青的肩头,安稳地睡了过去。

  春生听着冬青的叫唤,朦胧睁了眼睛。

  “太阳,太阳出来了。”

  “好刺眼。”

  “刺眼才好看,万丈光芒,谁都看得见它。”

  那是二十世纪的第一个黎明,是光绪的第27年,是春生和冬青过的头一个新年。冬青握着春生的手,踩上台阶,到台阶的最高一层,到她自认为高的地方。

  冬青指着天上的太阳,她背对着光,春生被照得晃了眼睛,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说:“将来我也要成为它。”

  成为太阳,站在最高的地方,叫所有人都看得见。

  “成为太阳之后呢?”

  冬青下了台阶,三步并两步,几乎是从上头跳下来的,她拉着春生的手,“之后,之后我就带你去吃山珍海味,带你回我的老家看风景,你没见过,那里的山、树、花花草草的,都比这里好看多了。上海,总是没有人情味的。”

  -

  初春而至,春生还没找到工作,就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冬青买来画板画纸和便宜颜料,春生说,她在别人不要的报纸上画就行,反正只是打发时间用的。

  冬青说,春生像个误落破巷子里的小艺术家,才显得和这里这么格格不入。

  她还说,她希望春生这一辈子都和这里格格不入,希望春生只是过客,路过此地,不要停留太久,这里会吃人,进来了,就桎梏住了,出不去了。

  只是她从不在春生面前说这些。

  中午回家的时候,冬青没在房间里找到春生,敲了安姐房间的门,没有应答。楼上楼下跑了个遍,最后在厨房里看见了。

  春生手里拿着柴,脸和手上全是黑黑乎乎的,“我今天生日,想煮面条的,我一碗你一碗。”春生一双棕色眼眸含着打转的泪,“可是我点不起火,怎么打都打不着。”

  “上次只教你煮面,忘记教你生火了。”

  从前生日总在富丽堂皇的地方,满桌子的珍菜,蛋糕都是两层的,单是蛋糕上摆着的蜡烛都比这面条贵。

  春生想来想去,前前后后积攒着的委屈和难过统统一道压在心上,泪珠子往下坠。

  冬青蹲下身子,用手抹了她面颊的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生日,我给你煮面。”

  冬青请春生回了屋子,自己跑去房东家借了枚鸡蛋,往春生那碗面条里卧了蛋,再端去楼上给春生。

  “我从小不知道哪个日子出生的,也没过过生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将就这一次,下次我一定给你过个好些的生日。”

  春生早就擦干了眼泪,她看到藏着的蛋,眼圈又红了,“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了。”

  “快吃吧,再不吃面条可要坨了。”

  “冬青,以后你就跟我一块儿过生日吧,我是这天生的,你也是这天生的,咱两就是同一天的了。”

  春生把自己的蛋拿筷子扯成两半,夹了一半给冬青,“大家都生日,鸡蛋一人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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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青从前去小上海时不带她的琵琶去,这几日却是日日背着,她哼着小曲回来,好心情写在不遮掩的脸上。

  春生问她:“最近怎么背着琵琶去了?”

  “有个老板喜欢听,点我给他弹,他是会听的,比那群坐在下头喝酒吹哨的男的好多了。”

  “生生,他还给我小费呢,出手阔气得很,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买得起房子啦。”

  “等我们老了,就在自己的房子里,然后我们就坐在门头手牵手晒着太阳。”

  想象里的未来日子总是好得不得了,拿五颜六色的彩笔一画,什么都有。她们在脑海里搭建高楼,自己的脑海总是不要钱的,不多添几笔反倒觉得亏了。

  冬青回来的时候多半是深夜,春生靠着冬青的臂弯,两个人不说话,春生听着冬青平稳的呼吸声,轻轻问她:“冬青,屋外头是不是开了白玉兰?”

  “我又没把你锁起来,你怎么不自己出去看?”

  “上海太大了,我怕迷路,你下次有空带我去看。”

  “那就明天,明天就有空。”

  春生在冬青的承诺里睡去,第二天起早,春生看冬青还睡着,蹑手蹑脚下楼煮粥。回来时,看冬青已经穿戴整齐了。

  “我刚刚去煮粥了。”

  “因为要出去看白玉兰?”

  春生点点头,手里握着冬青承诺的糖果,承诺哪里抓得住呢,春生紧紧握在手心里,空气就从指缝间流出去。

  两个人吃粥,冬青说,没关系,以后她起来煮就行。

  春生开口问:“是不是我煮的难吃了?”她又尝了两口,好像还是冬青煮得更好吃些。

  “怎么会,小脑袋瓜一天天的净想啥呢。”冬青舀了一勺白糖递到春生,“你要不要沾白糖?放点白糖会更好吃。”

  安姐走路静悄悄,不留声的,一出声,倒吓得两人一跳。

  “小琵琶精磨蹭什么呢?”

  “安姐,都说了别喊我这个!”

  “好啦好啦知道啦。”

  “冬青……”春生拉着冬青的指尖,话直说一半便不敢再说下去,又怕冬青应的事不作数了。

  冬青握起春生整只手来,“安姐,今天生生和我们一起。”

  “你舍得带小春生出门见光了?”

  “我什么时候关着她了?”

  冬青从没对春生说过什么不许,春生又不是她的附属品,她有什么资格束缚春生的人生呢。对春生而言,她对自己上一次的失败逃跑感到内疚,囚禁自己的自由以此换取信任。

  一个若无其事,另一个小心翼翼,谁都不开口。

  昨夜下了雨,白玉兰落了一地,小雨绵绵长长,蔓延到当下这一刻,春生给冬青撑着油纸伞,一路走,绕过水坑里飘着的白色花瓣。

  -

  一晃六七月,至中秋佳节。春生拿着教房东女儿画画和英文的钱买了两块月饼回来,剩下的钱包好放在枕头下,等冬青回家再给她。

  冬青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把小提琴,春生一眼便认得出是自己那把。冬青笑嘻嘻地把手里的琴交给春生手上,“礼物。”

  “我攒了大半年呢。”

  春生一手提着她的那把小提琴,一手拉着冬青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往外头走。

  “去干嘛?”

  “卖了。”

  冬青连忙停了步伐,语气里都是撒娇,“春生春生,留着嘛,我喜欢小提琴,我想听你拉。”

  “我教你弹琵琶,你教我拉小提琴,好不好?”

  “再说了,这个时候哪有开着的乐器行,你就留下来吧,求你了,好不好?”

  春生心一软,看了眼手里的小提琴,她一年多没有碰过了,不知道拉得怎么样,会不会全忘了。

  “不能有下次了。”春生这般训斥冬青。

  冬青诚恳地点头,“嗯嗯”两声作为应答。

  “对了,我买了月饼,今天中秋,两个人也算团圆。”

  冬青随手拿起一个月饼,咬了口,“我这是豆沙馅的,你那是什么?”

  “莲蓉。”春生将自己手里的月饼递到冬青嘴边,“你尝尝我的。”

  -

  春生在房间里拉小提琴,趁着冬青出了门,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她才敢。琴弓在琴弦上摩擦碰撞,生疏得往外蹦出音符,像在锯木头。

  还好只一个人在,要是冬青在,可该笑话自己了。

  她太久没碰,肢体却还是记得住的。冬青一出门,她便拿出琴来练,练到生硬的音符化成水。

  房东家的女儿摸着旋律上门来,“春生姐,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以前学过。”

  “那怎么来这儿了?”

  “后来没地方去了,只能来这了。”

  她走上前伸手摸了摸春生手里的小提琴,“春生姐,今天能不能不学洋文,学这个啊?”

  春生摇头不答应,“这个不好学,要练好长好长的时间,我小时候关在房间里练习,丢了好长一段的童年。”

  “要是再来一次,我一定不摸那把小提琴。”

  “可是春生姐拉小提琴的时候很美啊。”

  “好啦,”春生把小提琴收进琴箱里,“你该不会是想逃功课吧?上次布置给你的作业都做完了吗?”

  她溜得倒是快,一不留神就没了人影。

  冬青回来的时候,春生肩膀上的小提琴才刚刚放下,正好碰上冬青,又顺势架回肩上,“我拉小提琴给你听。”

  冬青头一次听到小提琴声,她才知道原来拉小提琴和弹奏琵琶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春生偏着头,下巴抵着小提琴,手里的琴弓在琴弦上摩擦,一来一去,她站在月光下,像一潭春水。冬青看愣了神,春生唤了好几下,“冬青,冬青?”

  “很好听。”

  “你不是一直想学吗?我教你。”

  春生一面矫正她的姿势,一面和冬青分享鸡毛蒜皮,“房东那个小女儿今天要我教她小提琴,说不学英语和画画了。”

  “那你教她了吗?”

  “没有,我只教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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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偶尔还有鸡蛋吃,春生不用教房东女儿的时候会一个人提着琴去广场,站在中央拉小提琴,也常有打赏的。

  安姐说,小春生总算是胖了些,刚来那段时候就剩个骨头,让人瞧着都有些害怕。

  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如果没有那场变故的话。

  冬青照往常一般抱着她的琵琶去梳妆间,里头另一位照着镜子的余光瞥了眼冬青,“小上海来了个会拉小提琴的,琵琶精你不跟着看看去?别让人抢了你的风头去。”

  冬青不知道什么小提琴的,她只认识一个会拉小提琴的春生,此刻一听,满脑子里全是春生的样貌,她多怕是她,“什么拉小提琴的?她人现在在哪?”

  “还真怕她抢了你风头啊?咋咋呼呼的,吓我一跳。”

  “我问你她人在哪!”

  “方才还在前厅,现在不知道哪儿去了,估计啊,给哪个老板领走了挣点了。”

  冬青丢了她的琵琶,推开门贴着每间屋子喊:“生生!生生!”

  冬青最好找到生生的时候,那个肥胖油腻的男人压在她的身上,冬青想,她那么瘦小,怎么经得住,一瞬间便红了眼眶,乱了心绪。

  冬青拿桌面上的刀子捅了那男人背脊,一连捅了好几刀。血淋到春生身上,冬青拉起春生的手就往外头跑,什么都顾不上了。

  春生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小上海就是这样的。

  她小声问冬青:“冬青,我们今后不去小上海了好不好?”

  “好好,我们不去小上海,我们自己买房子,住在月亮下。”

  春生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的脚也往下坠,晃晃悠悠,站不稳身子。

  冬青把春生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给她擦泪,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说着:“别哭啊生生,我们以后不去了,永远都不去了。”

  “生生,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

  屋外的敲门声像是阎王爷的叫唤,冬青抱着春生,谁也不敢吱声。

  “冬青小春生,是我,幸安。”

  冬青听到是沈幸安的声音,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开了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只唤了声:“安姐……”

  “你最近带着小春生躲好来,别回这里了,离小上海越远越好,最好离开上海去。”

  安姐把手里卷起的一沓钱塞进冬青手里,“这是我这些年存的钱,你先拿去。”

  沈幸安看冬青面露难色,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她怎么会不清楚冬青心里想的什么。沈幸安拍了两下冬青的手背,“好啦,算我借你的,我哪好心到送钱,未来要还给我的。”

  “快收拾收拾走吧,别回头了。”

  冬青简单地包了些衣服首饰,把钱藏在最理由,带着春生,踏出了这片她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

  她这几年攒了不少,加上安姐给的,也不是笔小数目,她对春生说:“生生,我带你去我老家,我们不留在上海了,好不好。”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

  上海的雪落了满地,落在春生和冬青的头发上,衣肩上,牵着的手上。冬青买了两张去往江苏的车票,她们就坐在长椅上等候,只差一步,便能离开了。

  冬青突然想起,她的琵琶落下了,在小上海,她得回去拿。

  她亲吻春生的手背,松开了两个人的手,“生生,我去拿了就回来,很快的。”

  “能不能不去?”

  “你知道的,那把琵琶对我而言很重要。”

  冬青把东西都留给春生一个人,她对春生莞尔一笑,“我很快就回来。”

  春生在车站等了一整个日夜,她想起还没有过新年,木匣子里冬青写的纸条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实现,她记得去年新年她吃了一颗饺子,里头包着硬币,安姐说这是一年的好运气。

  她又回去找沈幸安,沈姐隔着门板说:“你走吧,别再回来了,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找不到冬青了,她说她回去拿琴弦,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了。”

  木门被打开,沈幸安眼睛红肿,“她因为你死了,死了!你还嫌害她得不够多吗?”她朝春生的胸口推了一把,“你走啊!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压着你去那个老板那!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春生神情恍惚着,脑袋一片空白,沈幸安推了她一把,她后退踉跄了一下,被赶着、喊着逃出那栋楼,那片街道。

  春生才明白,原来她一整年的好运气不过是咬个硬币罢了,她的好运气算是完了。

  她知道,冬青再不会回来了。

  后来她才明白,冬青是余雪,怎么可能成为太阳,她追逐太阳的过程,将自己烧灼滚烫,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太阳的,春生原本也不喜欢太阳,后来遇上冬青,也就喜欢太阳了。

  她站在山顶上,那里能看到日出,那是春生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次太阳。

  “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冬青,这里这么大,你不在,我会迷路的。”

  “冬青,太阳出来了,你看到了吗?”

  看不到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