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恨别十三余>第8章 “我像你?”

  宋淑曼毕业回国后,没有学业要忙,空闲时间多了许多。起初她欢喜时间的空余,总算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上课时总想写的文章,这会儿拿笔坐在书桌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动笔了。

  自由分配的时间多了,反倒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了。她偶尔去父亲的店里帮忙打点,翻阅账本,被那一连串的数字绕了进去。

  宋淑曼不敢多留,找借口逃跑,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一路逃,逃到廖家的产业才松了口气。

  “廖慎言,教我看账本。”

  “宋大小姐不会是在拿我说笑吧,我记得你就是学这个的。”

  宋淑曼支支吾吾,慢吞吞地解释道:“不……不记得了,你再和我讲讲。”

  廖慎言讲了一连串,她听得半知半解,“等会,你讲慢些,再讲细点,这个我就没有听懂。”

  廖慎言端起水杯饮下润喉,歇了口气,“你怎么跟没学过似的,什么都不知道。”

  宋淑曼不敢直视廖慎言的眼睛,她将眼神压在账本的边角处,声音小得很,“过去后偷偷转了专业,读了西医,自然不会这些。”

  廖慎言没有过多的情绪反应,他平静地问她:“怎么突然去学医?”

  宋淑曼回想不起来和老师改专业的那个午后了,好像是阴天,又好像很明媚,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那个在街边突然晕倒的小男孩,被一个路过的医学生救了,那天的天气很好,抬头望去都看不见云朵的碎片。

  “头脑一热,就去了。”

  “那你这可不适合做生意,做生意不能头脑一热,头脑一热,多半是亏本生意。”

  宋淑曼本来就不打算着做什么生意,家里有弟弟,父亲也安康,“我只是帮忙打点的,又不做主又不拿主意。”

  “我先教你个大概,你回去再去借两本书看看,看不懂的再留着问我。”

  宋淑曼打断他的私人教学,“我学医这件事,没跟别人讲过。”

  “知道了,我又不是什么多嘴的人,最近事多,没有那个闲谈的时间。”

  宋淑曼少见认真安静的廖慎言,这会儿听起来稳重且可靠。

  “廖慎言,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廖慎言手中的钢笔顿了顿,墨水溢散,模糊了笔下写了一半的字。他抬头又嬉笑着,“哪里不一样?不还是我吗?还是叫廖慎言,还是这么帅。”

  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宋淑曼借了书籍带回家,除去饭点都在书桌前,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读书时候,她刚转去医学,老师同学瞧不起国内的,整日白眼冷嘲受得多了,她天天也只剩下埋头读书了。

  “淑曼啊。”

  宋淑曼起身,跟随父亲一路到他的书房内,“父亲有什么事?”

  “坐着吧,又不是什么正事。”

  “淑曼啊,你跟爹讲,你自己心里头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爹,怎么突然讲这个?”

  “现在是不急,我还能护你好几年,但是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我在,夫家那边若是欺负你,你还能有点底气,要是……”

  “您身体硬朗着呢。”

  父亲叹了口气,“给你一两年时间,要是没有想嫁的,就先待着陪陪我。”

  宋淑曼像个小女儿家枕着父亲的手臂和父亲撒娇,“陪,我想陪爹爹一辈子。”

  “一辈子是不可能的,最迟不过一两年,我就要把你嫁出去了。”

  “前一段时间听说你去商铺了,还习惯吗?”

  宋淑曼心虚,僵硬乖巧地坐直了身子,磕磕绊绊说着话:“还算习惯,只是刚刚开始,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

  “我让他们多带带你,你也好适应些,虽不要你当家作主,懂点会点,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全权要依靠夫家的好。”

  “你母亲就很厉害,不像其他家的小姐,她聪明伶俐得很,一点也不会亏待自己。”

  这是母亲去世后,宋淑曼头一次听父亲谈论母亲。

  母亲生时,常带宋淑曼读书识字,她同宋淑曼讲她自己年轻的故事,讲她游过的山水。母亲曾允诺,等她身子好了,她一定带淑曼出去一同见这世间风景。

  弟弟出生时,母亲便去世了,她见弟弟便欢喜不起来。弟弟生得好看,眉眼极像母亲,她也舍不得厌恶弟弟。

  “父亲那时候是怎么认识母亲的?”

  “是她来认识我的,在西洋人的教堂门口。”

  父亲才讲了个开头,李伯就敲门来声,“老爷,有人找。”

  父亲静阖双眼,食指中指并合着按揉太阳穴处,他的声音略带疲倦,“都这么晚了。”

  “是张老板那边的。”

  父亲睁了眼,对宋淑曼说:“淑曼,你先回自己房间吧。”

  “遇上什么事了吗?”

  “会有什么事,不就是生意合作之类的,不碍事,你先回去吧。”

  宋淑曼走到走廊尽头处偷偷回头,什么也没见着,她心里惦记着那个故事,在西洋人的教堂门口。

  宋淑曼好久没从别人嘴里听闻母亲了,时间长了,适应了就习惯了,今天偶然提起,才发觉她是这样地想念,思念堆积在心底,一点一滴,现在打开,都快满得溢出来了。

  今晚有月亮,她就打开窗台看,母亲似月光的皎洁,温柔淌成水,在她的心头流过。

  宋淑曼怕黑,雷雨天的小时候就躲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揉着她的头,轻轻地唱着不知道歌名的曲。

  “南呀三月雨,春呀不解情……”

  歌声在床头飘着,贴着窗缝溜到外头,平息了风雨,钻进宋淑曼小小的梦里。

  一连好几日的阴天,宋淑曼在家里读会计,都快坐得生了霉,好不容易遇上晴朗的天,就出了家门。

  “周姐姐。”

  “今天怎么来了?”

  “天气好,在家待得闷。”

  “我这还不是一样,换个地方闷着。”

  宋淑曼走去窗边将窗打开,屋子明亮起来,她给宋淑曼倒茶,顺手拿了桌上的书给她,“青梅落下的书,她下次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你若是有空,帮我带去还她一下。”

  宋淑曼接过书来,在手里翻阅,指腹停留在书里夹杂着的稿纸,上面草草写着标题《月亮与山》,故事整整写了三页有余。

  字迹是许青梅的,宋淑曼便开始看了起来,直到周汝递来干净手帕给她,周汝问道:“怎么突然哭了?”

  宋淑曼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她哭得很浅,眼泪从眼角无声息落下,宋淑曼试着扬起嘴角看着周汝回答:“这篇的结局太坏,看得我心都碎了。”

  周汝覆住宋淑曼的手,她抚着宋淑曼的背,轻轻拍着,“讲得什么?”

  “我念给你听。”

  “那我坐着听你念。”

  “农历己亥年的初冬……”

  农历己亥年的初冬,冬青路过街转角那家西洋人开的乐器行,她伫立在落地窗的玻璃钱看橱窗内摆着的小提琴,插在口袋里的手拽紧了今早客人给的小费,可怜的几个铜币。

  她安慰自己,不过是几根弦绑在木头上,和她的琵琶没有什么不同。

  冬青不知道,小提琴不是用指尖弹奏的,可是只有上层人士去的音乐会才见得到小提琴。

  同一年的初冬,春生背着她的小提琴和装着旧衣裳的包裹离了故土,从南方买了一张单程的火车票,一路向着北驶去。她在那时候最繁华的地方下了车,那里是上海,连空气里都混着洋气。

  春生在上海的街角游荡,每一次进店铺都要拾起破碎而廉价的自尊心,低声下气地问还收不收人,然后又被人家请出来。

  她的声音太小,眼神低到脚尖去,忙活的事一多,谁都不愿意搭理一个看着像离家出走的小姑娘。

  起初几天春生住在旅馆里,房间越住越小,脏乱又喧嚣。她睡眠浅,墙的另一头总是在半夜闹腾,震得她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春生下床来,她的房间没有窗,她就坐在地板上,倚着床边,想窗外的月亮。

  第二日天明,春生背着她的小提琴去了家乐器行,乐器行的老板非说这琴音色不好,她争论不下,气红了脸颊,却还是低价当了她那把小提琴。

  后来她再路过时,她的小提琴被老板挂在了橱窗处,有个女孩直勾勾地盯着那把她的琴。

  “你也喜欢小提琴吗?”

  春生摇了摇头,这把小提琴对于她而言已经是累赘了,和她过去的生活一样,她必须贩卖,才能忘记从前的生活。

  “你看上去不像本地人。”

  “我从东南来的,才来这里几天。”

  “我也是南方来的!十二岁到这儿来,她们说上海好风光,我就来看。”

  是啊,上海好风光。她住在几平的小小地下室里,哪看得见什么好风光。

  冬青是乡下来的,她母亲说父亲是大城市的人,是受过高教育的,她没见过父亲,就想来找,到上海落了脚。

  “冬青,你又跑哪去了?”

  说话的是隔屋的姐姐,只是年龄比冬青大些,才来这一两年罢了。

  冬青摆了摆她手里的新弦,“琵琶的弦断了,我买弦去了。”

  “一天到晚净摆弄你那破琵琶。”

  冬青朝幸安笑了笑,“今晚唱什么?”

  “歌单,拿去看吧,你倒三个唱。”

  冬青在小上海里当歌女,小上海是歌舞厅,是上海缩小版的照影,上流人家才消费得起。

  冬青琵琶弹得很好,从小跟着母亲学的,可是小上海不要弹琵琶的。

  那天晚上冬青唱了两首就下了班,街外边不知道几时下了雪,幸安原是与她一路回去的,只是那天有幸安有事,下台后就早早回去了。

  她冒着雪,雪粒稀稀疏疏落在她的肩头上,这个点的夜上海除了霓虹街灯,只剩下零零散散的路人。

  街角的那家乐器行,橱窗下坐靠着一个女孩瘦瘦弱弱的,身上背着小小的包裹,是她那天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

  春生抬头看了一眼冬青,又低下头去不说话,她上齿咬着下唇,咬得血腥味直往舌尖撞。可是身上疼些,她就顾不上其他的了。

  冬青伸手拉过春生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被冬青的指尖烫了一下。

  冬青拉着春生就往前走,她不由自主跟了一小段,才问道:“……去哪?”

  “去我那里住一晚,总不能让你在街头待着。”

  冬青的房间很小,但是有窗户,窗户外头能看到月亮,今晚的月亮缺了一角,不盈满。

  “你和我一起挤一挤吧,现在这个点我也找不出第二床来。”

  春生木楞地点了点头,她捏着被角上了床,这儿比旅馆干净整洁。

  冬青侧过身面对春生,她眼角弯弯,“你以后就住这吧,我怕黑,不敢一个人睡。”

  春生看着冬青的眼眸,眸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闪着光,星星碎碎的,补了月亮的光。

  月亮圆满了。

  周汝拿书盖在了稿纸上,“别往下继续念了。”

  宋淑曼抬头问道:“怎么了?”

  宋淑曼只觉得周姐姐神色里藏着什么过往的心事,可是她猜不出。

  周汝抹掉了异样,像往常一样,她温柔笑着,“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弹琵琶吗?我弹琵琶给你听吧。”

  周汝双腿叠交,绀色牡丹旗袍开到大腿处,隐约露出光洁的小腿。腰背立挺,取过琵琶架于腿上,右手按压琴弦,唇角微扬,冲之一笑,左手拨动弦线,开口唱的是家乡的小曲。

  同江宁话不尽相同,宋淑曼自是听不懂周汝口中唱的何意,她只觉得那样的吴侬软语真是酥甜到了她心里去,叹一声真不愧是江南女子,连骨子都流露着那份淡雅。

  “你抱着琵琶弹唱小曲时最是好看,温雅细软的,最像淑曼这个名字。”

  周汝止了琵琶,抬眸看她,即使换成普通话也依旧带着那份软糯,“我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