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姝很后悔。

  在数次辗转反侧的夜晚里,后悔离开公主府。

  她的温柔乡。

  有时在迷迷糊糊之际,伸手往一旁去,想要碰到熟悉的温软的身子,却发觉碰到一手空无,这时便会猛然清醒过来。

  只怕又是一夜无眠。

  策划离开公主府的行动十分匆忙......产生念头的那一瞬间,就是去书房为鎏月送酥黄饼的那会。

  见鎏月那样心烦,林云姝立即明白过来她是在为如何得君心和卸君疑之事上忐忑,虽然没有多问,但林云姝隐隐猜到是目前的状况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变故,和上一世若有不同,定让鎏月措手不及,在这样的关头上......还要鎏月分出心来,为藏好自己而处处谨慎,真是太让人不安了。

  林云姝慢慢坐起来,对镜自照没有伪装的脸庞。

  鎏月应该早就发现自己不是皎皎了,就在凤鸣楼面前的时候。

  还是沉不住气啊,林云姝轻叹气。

  与其让鎏月小心翼翼地陪自己演,还不如主动告知她。

  虽说告知的方式......有些让人接受不了。

  说起皎皎这个名字......

  倒也奇怪,明明刚从火劫中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却在鎏月在为自己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往事在瞬间汹涌而来。

  更奇怪地是,自己竟然会温顺地笑着同鎏月说“真好听”。

  也正是这一应,竟就在鎏月面前做了三个多月的“皎皎”。

  刚开始是在努力地扮好“失忆”的皎皎,然而竟一日一日地沉迷下去,恍惚的时候,甚至只能想起自己就是皎皎。

  林云姝想着想着,眼中隐隐现出惧色。

  就在连她自己都会迷糊林云姝是谁时,烨帝突然驾临公主府了,犹如被当头泼下冷水,让人顿时清醒过来。

  当皎皎时的确是十分的无忧无虑,但也是因为在公主府的极力遮蔽下,才能如此。

  然而公主府能遮蔽自己一时,却不能遮蔽一世。

  不敢告知鎏月,自己已恢复记忆便是因为如此。

  只有“失忆”的人的嘴巴才是最安全的,不会轻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套到话和抓到把柄,那样才不会给鎏月添麻烦。

  然而这种状态实在是不好演。

  林云姝以为已经演得足够好了,怎知兄长还是一眼看穿自己的伪装,就在那日同鎏月在京中大街上偶遇他的那一次,也不知是何处露出的破绽。

  如今连落宿何处都是兄长的主意。

  不过,要来这座城却是林云姝自己的意思。

  毕竟......按鎏月的性子,是一定会下派人手来寻的,既然这样,不如藏在鎏月想不到的地方——她自己的封地锦州。

  当提到锦州时,林苑也没有被为难到。他道这里有一户质朴人家,从前受过他的恩惠,若将自己暂且寄留在那,是不成问题的。

  兄长啊……无论到哪都有门路。

  “皎皎姑娘。”有人轻轻拍打窗棂,打断了林云姝的思绪。

  “大娘怎么了?”林云姝有些紧张,生怕是大娘通报有人在搜查附近。

  “这么晚还不睡哟。”

  “现在。”她吹熄了烛火。

  也不知兄长将自己托付给这一家的时候,为何用的还是皎皎这个名儿,不但如此,连他们唤起皎皎时,连自己都情不自禁地应下。

  果真是……中了邪。

  兄长说得不假,这户人家质朴而又不过分热情,屋中又收拾得整洁,在这里连住下几日都无任何不适,更何况……他们还会帮自己把些“桃花”给赶走。

  明明是有易容的啊。林云姝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还会引来些殷勤公子。

  除了那一道疤,在公主府时所作的伪装可是一分不少。明明只有之前容貌的五六分,也不知为何看上去还能招引人。

  心事多了,思绪渐渐变沉,总算生出了睡意。

  醒来后,还是迷迷糊糊的,正是这残余的困倦,让林云姝不知不觉地拿出信筏,提起笔,洋洋洒洒地写完后,便开始给信封口,即将完成之际,原本流畅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既都给兄长寄了,那要不要也给鎏月修书一封?

  可若她真收到了,必定知道自己住在锦州的,到时……指不定来势汹汹。

  只是……不让她知道消息,会不会更着急?

  林云姝细细思忖一下,决定在给兄长的信中添上一句“长公主万安”。

  然而添完后她便后悔了,让鎏月知道兄长是知情人的话,那兄长可就……真是难办。

  也不知鎏月如何了,有没有发脾气?

  有没有日日酩酊?

  林云姝几番犹豫,最后还是没有删去那五字。

  鎏月……应该只伤心了几日吧?

  林云姝发觉自己矛盾极了,既希望鎏月不要为此耿耿于怀,又害怕鎏月会早早地将自己忘掉。

  早知离别信上多写些,如今的愧疚或许能少一些。

  犹记得那日的慌乱与匆忙,明明身旁的鎏月仍在静静酣睡中,林云姝却担心她会突然睁开眼睛摄住自己,接着将自己牢牢看住,哪里都不许去。

  于是只草草地写下寥寥几字。

  兄长应是在避嫌,一直都未寄来过书信。

  然而林云姝对京城中事又挠心得很,当她打探过到,京城外头的人反而最关心京中事,大概是远离所以觉得神秘的缘故。于是她常常拉上这家人的小姑子去茶楼听书。

  小姑子常常笑她:“皎皎听其他事的时候总是没啥精神,唯有一听到皇家那些东西啊,就两眼发光,哈哈。”

  林云姝笑道:“我本就是从京城来的啊,什么事没听过,所以才只觉得皇家的……新鲜啊。”

  小姑子继续调笑她:“你看皎皎这俏模样,如果来年参加选秀,也一定能选上。”

  不了,刚从那儿出来。

  林云姝话锋一转:“昨晚枫二哥为什么没回来?”

  “欸,你说他啊……”

  等了数日,林苑的回信终于到了。

  然而,林苑只是简单交代几句家中的状况,对鎏月的事绝口不提。

  莫非是大不妙?兄长越是缄口不言,林云姝便越忐忑。

  明明自己选择暂时的离开,就是为了让鎏月专心处理眼前的困境,可为何......总隐隐觉得她如今更加困顿了呢?虽然兄长什么都没有告知,但林云姝越想便越觉得自己走了一步错棋。

  心里压抑着的某些东西竟在此刻纷纷涌了出来。

  锦州很好,可终究不是家,京城才是。

  可回去也不好,无论是兄长还是鎏月,又要像从前一般把自己藏起来。

  劳心伤神。

  思绪渐乱时,林云姝还不忘自嘲一番。现在竟变得这样优柔寡断。

  当初在皇宫时,心头没有挂念的人,更无忌惮的东西,那可是敢横着走。如今......真是有够拖沓的。

  林云姝按捺不住,提笔再修书给兄长,点明要知道鎏月的消息。

  林苑再回信时总算没有逃避这个问题,他先是小小嘲笑了一番妹妹,然而笔锋一转,直言鎏月近来一直很沉寂,不知是另有心思,还是甘心就此庸碌下去。

  不但如此,鎏月还推托了冬狩之邀,许多大小宴席也不现身。

  果真出了变故,林云姝这回十分确定。

  更确定的是,她想回京城了。

  如果真要出发,那就一刻都耽搁不得,毕竟快要入冬了。

  林云姝提笔写下三两封信后,将其中两封交给寄宿人家,嘱咐他们每隔七日再让人送出去,而自己先去寄完一封后,直接去同锦州城外候着的人马会合。

  这三封都指向一个地方——长公主府。

  当鎏月收到最后一封时,林云姝应已回到京城了,然而在未到之前,无论是兄长还是鎏月,能瞒则瞒,否则当弄出些动静时,只怕会招惹来意外。

  ——

  “一切都好,盼我安?”鎏月轻念出信筏上的东西。

  蓉儿看起来比她欢喜得多:“殿下,国师上回说皎皎姑娘但凡寄信回来就一定会问殿下的近况,您之前还不信,现在可都信了吧?”

  鎏月翻来覆去地看着信封:“可我还是看不出这从哪儿寄来的。”

  “殿下,慢慢来吧。”

  “慢不得,人走了两月,再不回就要在外过寒冬了。”

  蓉儿试探道:“奴婢看殿下已经对这事淡了些。”

  “倒也没有,还是生气得很。待我抓到人,可不是求求饶就能过去的。”

  蓉儿道:“皎皎姑娘直至今日才敢寄信回来,怕是因为心中有惧的原因,也许她承受的不比您的少呢?”

  鎏月瞥了她一眼:“不过侍奉人家三个月,怎么尽偏着她了?”

  “偏着她,就是偏着殿下。”

  “哧,”鎏月笑出声来,转手一递,“收好,不能丢。”

  蓉儿照做后,继而道:“您与绵绵约好的时辰快到了,她应已在路上,我们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鎏月摇摇头。

  “殿下唤她来,是有了新的安排?”

  “她是要去传话。”

  绵绵见着鎏月时,因两月未见,颇觉生疏,然而还是伶俐地笑道:“许久不召,奴家还以为公主是早已听厌了。”

  “前阵子格外忙,”鎏月叹一声,“很快要出趟京城,那才叫久呢。”

  绵绵惊讶道:“公主是要去哪啊?”

  “本公主的封地在锦州,许久都踏足过了。”鎏月眸色深了深,细细端详绵绵的反应。

  毕竟这非同小事,如今瑞王在自己“不经意”的提醒下,重回了朝堂。而烨帝,在自己的转告之下,对宗亲多留了几份心眼,这样一来,斗争的中心势必在这两兄弟身上了。

  然而还不够,鎏月索性继续以退为进,为这即将要起的硝烟再添一把柴火。得知自己要巡视封地的风声,即使未明示,有心人仍会因此联想到她是否要离开京城,退守锦州。

  即使去一趟锦州,依旧会回来也无妨,毕竟只有有人认为她此行一去,是为日后做铺垫,那也足够了。

  当棋盘上没有她的时候,才是真正安全下来的时候。

  瑞王的提前布局,烨帝的提前出手,是鎏月送给这二人的一份大礼。

  “公主......怎么突然想回封地了呢?”

  绵绵的问话打断了鎏月的思绪,然而她仍和颜悦色着:“京城太平,不是离开的最好时候吗?”

  “公主说得是,”绵绵继而问,“公主打算何时启程啊?”

  “明日。”这是鎏月在这一刻决定的。

  “明日?这么着急?”

  鎏月“嗯”了一声:“刚说过了,京中无事。”

  绵绵离开后,蓉儿来问:“虽说陛下很快就会知道,但今日要进宫一趟吗?”

  “不进,悄悄地走,陛下最多事后责我贪玩省事,若宫里知道了,又是几里红仗跟着。”

  “那国师是否要告知?”

  “悄悄地走,谁也不必提前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