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到来令裴衍之心中一沉,他往台上看了一眼,终究暂且按捺下了心中杀意,端出了一副得体模样朝来人略一拱手。

  “风缨楼主。”

  听得他对此人的称谓,再见到另外几位家主皆流露出了顾忌神色,在场其余人哪里还会不知女子身份。

  “是青冥楼楼主!”

  “未曾想竟是如此年轻的一名女子。”

  因青冥楼主素来行踪诡秘,不喜于人前露面,因此极少有人见过她模样,世人只知青冥楼主与药王谷谷主关系匪浅,若身受重伤想得药王谷医治,唯有通过青冥楼引荐方可进入药王谷。

  除此之外,青冥楼更掌握了天下间最大的情报网,鼎鼎有名的百事通金不换便是青冥楼楼中门人。因青冥楼从不插足江湖恩怨,所得情报又极为准确,各大世家与青冥楼往来甚密,平日对其亦是礼让三分。

  气势凌人的女子信步行至止戈台下,面具下的双眼目视着眼前男子,话语几分淡漠。

  “止戈大会期间除却比试之时其他时候一律不得动武,此规矩裴家主应当清楚。”

  “未与风楼主知会一声便擅自动武,的确是我等逾矩了,还望风缨楼主见谅。”赔罪过后,裴衍之又道,“只是这女子去岁连同十二兽盗走了我裴家至宝,而后便隐姓埋名、不知所踪,如今总算露面,我势必要将家中之物取回,只能冒犯了。”

  青冥楼主不置可否,只问道:“不知裴家被盗走的是何物?”

  裴衍之淡淡道:“乃是先祖流传下来的宝物,于裴家甚为重要。”

  见他避而不答,众人都觉出了几分蹊跷,台上的青衣女子便在此时开了口。

  “既然裴家主不便言明,那晚辈便代裴家主告知诸位前辈。”

  她直望着台下男子,持剑的手略抬了起来。

  “晚辈去岁自裴家侍从看守下取走之物正是手中这柄剑,它本无名字,只因其形特异,无鞘可收而被称为无鞘剑,亦是两百年前太皓领兵征战时所用佩剑。”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所有人顿时齐齐看向台上,仔细端详起了女子手中黑剑。

  这柄剑竟然就是传闻中的无鞘剑?莫怪在与心虔一战时能够散发出那般凛然沉浑的杀伐冷意,到底是于疆场中浴血而出的宝剑,又岂能与寻常刀兵同日而语。

  自太皓去后,无鞘剑便于世间消失了两百余年,但青冥楼却一直将其列为神兵榜之首,令人对此剑一直蔚为好奇,没想到竟能在今日见到其再现于人前,在场众人深觉此次止戈大会当真不虚此行。

  可既然此剑是无鞘剑,裴家为何又要说这是裴家至宝?

  众人疑惑不解间,青衣女子声若清泉一般的嗓音仍在不疾不徐地响着。

  “晚辈先前曾说过,我之所以要隐姓埋名,掩藏真容,是因为受世家追杀不得已而为之。欲要致我于死地的世家共有五家,他们追杀我的原因是因我太皓之后的身份,而这五家家主便是当初五位七曜将军的后人。”

  话音微顿,女子眸光微挑,缓缓道:“我说得不错吧,裴家主?”

  身为裴家家主的男子目光沉冷地看着她,未发一言,眼中杀意已是毫不遮掩地显露于外。

  林箊却对他流露出的杀意恍若未见,神色仍是泰然平静。

  “太皓与七曜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身为七曜后人的你们本该对她敬重有加,但你我都心知肚明,如今你们只想将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彻底抹杀。”

  “那是因为——太皓之死本就是七曜所为。”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人群顿时哗然不止,面上皆是震惊不解之色。

  岑寻意负于身后的手攥了起来,目中凶光隐现,冷哼道:“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说一切属实?”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说来正巧,晚辈的确带了证据来。”

  她自怀中拿出了一块刻着北斗七星的青铜令牌与一张写有血书的布帛,“此乃七曜军开阳将军生前留下的血书,其上所写字迹清楚表明了将军对太皓之死心怀愧疚,倘若岑家主仍是不信,那这块七曜军令牌应当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未曾想她竟然真的从太皓秘境中寻到了当年几人留下的东西,眼下证据确凿,岑寻意再无话说,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既然岑家主已无疑义,那晚辈倒有几句话想说。”

  握着血书的女子略微抬首,睥睨向台下几人,原本微带笑意的神色陡然一沉。

  “七曜贪权犯上,谋杀主将,此为不忠。在谋害太皓后夺权篡位,欺瞒天下,此为不义。因畏惧落人口实而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此为不仁。而你们明知前人犯下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之事,不仅未感羞愧,还试图掩盖真相,杀人灭口,当真是无药可救!”

  清晰道出的字字句句宛如戛玉敲冰般铿然砸入每个人耳中,几名世家家主神色霎时阴沉下来,身后人群乍然得知当年真相,一时间群情激愤,帝临百姓更已开始对着几人破口大骂。

  太皓虽已逝去多年,可其留下的诸多政令却惠及今日,再加之这天下安定是由她带来的,世间百姓至今仍对她推崇备至。

  不绝于耳的叫骂声令岑寻意恼羞成怒,横眉瞪视向台上女子,当即拔出剑一剑斩了过去。

  “妖女,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冷锐的剑锋裹挟着霜白寒气蓦然朝林箊袭来,她双目微敛,眼中透出凛然冷意,不闪不避地持剑直迎而上。

  “你也配用清秋剑?”

  两道剑光倏然相交,只听得一声铮鸣,黑剑似游龙一般将斩来的青锋猛然击飞,随即剑尖不偏不倚地点在了男子喉间。

  “家主!”

  见得家主被擒,岑家侍从欲要上前搭救,却被身前的十二兽门人拦了下来。

  岑寻意怒视着眼前女子,“林箊,你想谋反?!”

  林箊眸光清冷地看着剑下之人,并未放下手中剑。

  “岑家主既送上门来了,晚辈倒的确有一事想要问一问岑家主。”

  “岑家主可否告知晚辈,十八年前,岑老爷子究竟是因何而亡?”

  岑寻意目光微闪,冷哼一声,“世人皆知祖君是被岑朝夕那不孝之人打成重伤后不治身亡的。”

  林箊神色一冷,手中剑尖更进一分,一缕鲜血顿时从男子颈间流下。

  “事到如今你竟还想欺瞒世人?岑老爷子分明是死于中毒,且中的是虞家不传之毒!”

  岑寻意面色微变,却仍矢口否认,“胡说八道!你有何证据证明祖君是死于中毒?”

  一声轻笑,立于石上的男子轻身跃下,不疾不徐地走近止戈台前。

  “岑家主莫不是以为当年之事当真已无人知晓?不知家主可还记得帮家主将下了毒的汤药送到岑老爷子手中的那名下人?他如今正在我十二兽门中。”

  岑寻意大惊失色,几欲张口反驳,却又反应过来这极可能是对方在使计诈他,登时绷紧了脸闭口不言。

  见他如此模样,林箊倒也不急,“岑家主不承认也不打紧,待我将与家主共同谋害岑老爷子的虞兰时找到,当年之事的真相自可大白于天下。”

  听得此言,一直缄默不言的虞释开了口,“三弟去岁已被董千山杀害,你此言何意?”

  林箊看向他道:“虞家主大概不知,虞兰时并未当真死去,如今埋在虞家祖坟中的不过是一具易了容的尸身,真正的虞兰时早已藏匿在了暗处,或许正准备将虞家主杀了取而代之。”

  “胡言乱语!”虞释冷斥一声,抬手一挥,“将这反贼拿下!”

  几家侍从手中刀兵皆已出鞘,与挡在面前的十二兽门人眼看便要一战,而一旁戴着伯劳鸟面具的男子却朗声大笑起来。

  “有趣、有趣。”

  “对外只手遮天、罔顾人命,对内兄弟阋墙、弑父夺权,这便是世家……如此无仁无德的当权者,如何能够体恤百姓,又如何有资格掌控这天下?”

  见得身后百姓愈发骚动扰攘,曲庭砚眉头紧皱,沉声道:“十二兽逆贼,休要在此惑世诬民,造谣生事!”

  伯奇看他一眼,眼中笑意更加幽邃几分,还掺杂了些许叫人看不透彻的晦暗神色。

  “曲家主说我惑世诬民是因我十二兽门主的身份,那我今日便换一个身份与曲家主交谈。”

  略微一顿,他抬手将脸上面具揭了下来,以真容面对着眼前众人,缓缓道:“不知以我昔日曲家三公子的身份,可还有资格与您言谈一二呢……父亲?”

  随他面具揭下,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呼。

  男子容颜白弱,风姿清绝,可他面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疤痕横贯整张脸庞,宛如支离破碎的一块镜面,一眼望去不免有些狰狞可怖。

  望着面具下那张与记忆中仍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曲庭砚神色陡变,“长风?!”

  曲庭砚叫出的名姓令众人为之一惊,十二兽其余几位门主在得知首领身份来历后亦表露出了惊诧之色。

  十九年前,乾北曾出了两名惊动武林的少年奇才,他们便是垣北岑家的二小姐岑朝夕,与汶绥曲家的三公子曲长风。两人于武学一道都天资出众,被世人视作明日之星。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岑朝夕在止戈大会失利后走火入魔打伤了岑家家主,因此被废除武功逐出家门,而曲长风更是未能来得及参加止戈大会便失足跌落山崖,尸骨无存。两颗被寄予厚望的新星就此意外陨落,一度叫世人为之扼腕叹息。

  可如今,本该死在山崖下的曲家三公子不仅安然无恙地站在了众人眼前,甚至还成为了与世家争锋相对的十二兽首领,如此惊人转变使所有人都愕然不已。

  伯奇平视着不远处已有些苍老的中年男子,因常年戴面具而显得有些苍白的面容上笑意浅淡。

  “当年我因觉得入仕举措有失公允,屡屡向您进言,希望您能改变寒门难入仕的局面,可您却认为我此举是在动摇世家根本,怒斥于我,并不准我再进外书房与您议事。两位兄长见我失了您的宠爱,往日本还有所顾忌的冷嘲热讽自是变本加厉,更因对我要代曲家参加止戈大会心生妒忌,在外出时趁我不备将我推下了山崖……可惜我命大未死,被山中砍柴的樵夫捡回家中,养了三年伤后终于痊愈,唯独这张脸留下了永远无法除去的疤痕。”

  曲庭砚面色一变再变,沉默许久,他低声道:“莫要再胡闹了,待止戈大会结束便与我一同回汶绥去,此事我回去问过你两位兄长之后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胡闹?”伯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而后摇了摇头,那双温和含笑的眸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冰冷之色,“曲家主,你大约有所误会,我今日将此事告知于你并非是为了博你同情,而是想让世人看清楚世家内里究竟是何等污浊。”

  他将面具戴回脸上,一字一句道:“当今世家政以贿成、谋私成性,致使君子在野,小人入仕,我十二兽兵诛不道,力扫不公,只为还天下寒门一个公义。”

  闻言,岑寻意嗤之以鼻,冷笑道:“不过是想夺权篡位,取我等而代之,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对他如此讥讽,伯奇也不恼怒,“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我对这天下毫无兴趣,亦从未想过做天下之主,待将世间不公一一荡除,我自会拱手让位。”

  短暂静默后,曲庭砚面无表情道:“不必再与他多言了,都给我上。”

  一道嘹亮的鸣镝声在空中响起,比武场各处霎时涌出了数十名披着黑白双色斗篷的青冥楼护卫,他们内息浑厚,令行禁止,所显露出的实力竟与各大世家的一等侍从相当。

  身为青冥楼主的女子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青云山上禁止生事,违者就地处置。”

  一众护卫当即沉声应下:“是!”

  岑寻意怒道:“风缨!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缨淡淡道:“奉行故事而已,岑家主何必动怒。”

  裴衍之面色阴晴不定,看了台上人一阵后,他道:“放了岑家主,我可以暂且放你离去。”

  青衣女子与他对视片刻,并未言语,只将手中剑收了起来。

  岑寻意走下台去,岑家侍从当即护在了他身旁,他摸着颈间已开始凝结的伤口,再回头望了一眼台上女子,沉着脸道:“走!”

  一众人一言未发地领着家兵离去,一场闹剧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