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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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冬初。

  靳思阙右臂拆掉吊板,伤手有些肌肉萎缩,还需静养便慢慢康复。

  火锅店,麻子看了眼靳思阙,将碗筷替她摆好,示意先吃。

  靳思阙一笑:“这家味道好。”

  “嗯,”几个月过去,麻子憔悴了不少,“快入冬了,吃火锅暖身。”

  靳思阙挑起鸭肠毛肚,使筷子时,动作有些迟钝。

  麻子:“手还没好?”

  靳思阙左手一罐啤酒,闻言道:“差不多了。”

  麻子灌下一瓶啤酒,猛然将筷子一把拍在桌上,欲言又止,几次三番又是一罐就下肚,终于憋出一口气,“你说,他们凭什么这么骂?”

  靳思阙被鸭血烫得舌尖发麻,随口问:“谁?”

  “网上那些……”麻子指着手机,“天天短信消息轰炸,说我是鸨母……”

  靳思阙一呛,急忙拽过纸巾捂住口鼻,“鸨母?”

  “说,我们戏院就是淫窝!”麻子怒道,“我、我那还不是为了大家嘛!”

  靳思阙擦拭过嘴角,摇头一笑,“现在说这些……”

  “我跟他们解释,反手又将我挂在网上!”麻子那表情,简直苦不堪言,看着靳思阙感慨,“是我老了吗?”

  “从前,就算是师父捧的角,那个不也是表面风光,背地伺候这个伺候那个?”麻子看着靳思阙,“你说,是不是。”

  靳思阙只得叹气,说:“现在不是以前了。”

  “我准备重建望春楼,”靳思阙终于说起正题,“您还有以前楼里人的联系方式吗?”

  麻子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什么?”

  “重建望春楼。”靳思阙笑道,“你没听错。”

  麻子愣愣放下酒。

  靳思阙举杯:“师兄。”

  麻子恍惚,他已有多少年没听靳思阙叫他师兄了,从幼时班主将她领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靳思阙是未来继承人时,他就不喜欢这个小师妹。

  他管着班子里唱戏的人,日日督其练习,鞭其进步,台前功夫虽不行,台后却将一班子人管得服服帖帖,整个望春楼,谁不是心里都拿他当接班人看待。

  谁料师父从来没将他放在眼里,孤儿院出身的黄毛丫头,不过七八岁,师父说她是未来替他敛棺材送终的人。

  一时,整个楼里针落可闻,小丫头懵懂看着一群人,尚不知她这一来意味着什么,麻子一脚踢掉桌椅,那时他已四十岁,便是再想在台前建树,也为时已晚。

  从那之后,他没给过靳思阙好脸色,使她端茶递水,言语讥讽小班主,却处处仗着资历和年长欺压一个几岁的幼童。

  班主总斥他,说他热衷应酬是歪路子,但那个年代不就是靠他应酬才维持住了一个望春楼吗?

  “你是楼里的脸面。”某次,他路过班主房门外,小小的靳思阙长大了些,却仍瘦弱,她跪在地上,挨着鞭挞,被怒斥,“你是望春楼!最后的脸面!”

  麻子在门外乐了,这有什么?

  不过是昨夜使唤靳思阙去给一个老爷倒了杯酒而已,老爷喝醉了,就喜欢十二、十三岁尚未分化,处于青黄相接的青涩小丫头。

  喝酒时激动,一把搂住靳思阙要朝她脸上亲。

  但靳思阙逃得快,不也没成吗?且得罪了老爷,楼里至少要喝一年西北风了。麻子冷笑,戏子摆架子,就要准备好喝西北风的打算!

  果然,没多久,楼里客人越来越少,常常出一场戏收不回票价,麻子几番游走打听,才知道人发了话,就要靳思阙。

  那日,他和班主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

  也是那夜,靳思阙站在门外淋了一夜雨,第二天,她发着高烧,去了那老爷家,听那家人保姆说,在门外磕磕绊绊唱了一首鸳鸯曲。

  当夜她回楼里,当胸一脚,被踹断两根肋骨。

  过了几天,她能爬起来床,又去了。

  那天靳思阙回来,很是狼狈,十岁出头的小丫头,脸上手臂俱是抓痕,身上的裙子被扯破半身染着鲜血。麻子看着她,如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下,他骇的不轻,抓住靳思阙的双臂,忐忑问她做了什么。

  靳思阙哭了出来,她说,她打了那个老爷,她平时跟着练功,看着柔弱却有些力气,花瓶砸下去,血登时流了一地。

  班主一杵拐杖,当着所有的人面说:“你干得好。”

  麻子当时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若是再呆在望春楼,或许就完了,他辞了师父,独自出去闯荡。

  果然,没多久,政/府征地。

  望春楼一年比一年难以为继,班主老了,一根拐杖撑着行将就木的身体,维系了两三年。

  没多久,他过世,麻子去医院看他,老人躺在病床上,一只手颤颤巍巍指着靳思阙,“你是楼里……最后的脸面。我不许……不许你……”

  靳思阙在床前磕头,磕到班主咽气,那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方才喃喃:“师父,脸面不能当饭吃。”

  那之后,望春楼树倒醍醐散,拆迁款不仅没批,望春楼还因手续不全,得了个占用私人地头的罪名,几十年地约租金,两千万且有零整全压在班主收养的养女身上。

  一切源头,无非是那句话,有人看上了靳思阙,要她心甘情愿。

  那之后,靳思阙流浪两年,直到她长大出落出风情,那边的人对她不仅没失兴趣,反而愈加强逼她。

  十七岁她遇到谢莹,再遇到吕妐婇,前后两根稻草,一个哄她堕落,一个诱她自愿,她想起了自己在病床前那句话,“脸面不能当饭吃。”

  一头栽了下去。

  “你……“麻子手抖起来。

  靳思阙笑了笑:“你说,那边的人什么时候来?”

  麻子:“……钱还完了吗?”

  “还完了。”靳思阙说。

  麻子沉默下来,和靳思阙碰杯,“你多久没和那边联系了?”

  靳思阙回想,似乎是从她和吕妐婇交往过密,还了钱之后。

  但,靳思阙拿出手机,点开其中一条短信,推到麻子面前,“你看。”

  那是几个月前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

  「离婚了?」

  靳思阙没回复,权当没有收到过这条信息。

  麻子闷头灌下酒,“师兄帮不了你。”

  “没让你帮,就是让你把大家的联系方式给我。”靳思阙收起手机,拾箸继续吃火锅,“不行?”

  麻子叹气:“大家早就转行了,七年了,当年那些人,又有几个还唱的。”

  他找来服务员,要了纸币,循着记忆将脑海里的几个号码誊抄给靳思阙,“收好了,这些年,我也没和她们联系。”

  靳思阙点头,收好纸,闷声吃了两筷子,突然一笑,“我也没想过还会有今天。”

  “你背后有人,有底气了。”麻子一语道破,“那天的直播我看了,吕总说的人,是你吧。要不是你,网友怎么扒不到你的消息?”

  靳思阙一愣,下意识否认:“我没想过……”

  麻子一笑。

  靳思阙瞬息收声,她确实没必要否认,即便嘴上说着不想在事业上和吕妐婇扯上关系,但心底深处,未必没将吕妐婇当成她的底牌。

  “有人在意你,是好事。”麻子说,“不会任着你乱来,还处处给你收拾烂局,你别倔就行。”

  靳思阙捞着锅里吃的,特辣的锅底,她吃了一头汗:“总不能,处处都要想着她,这不是我初衷。”

  “你要脸。”麻子说,“可丢了的东西,要捡回来可不容易。”

  靳思阙撑着下颚,缓缓一笑。

  入夜,气温直降,靳思阙走在街上拢紧外套,摩挲双臂看着灯火如昼的对街,一家旗袍店正要打烊,靳思阙走过去,伸手抚了下旗袍的料子。

  “买裙子?”女人走出门说,将放到一半的卷闸门又撑了上去。

  靳思阙:“多少钱?”

  “折扣价,399一条。”女人说。

  靳思阙转身欲走。

  “389人出声,“379唉唉,小姑娘再看看再看看!”

  靳思阙转身,看着这个女人一笑:“199。”

  女人:“……”

  “砍得也太狠了!”女人道,继而摆手,“你挑吧,真是,一毛不赚……”

  靳思阙:“我要两条。”

  “……”

  女人叉腰:“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

  靳思阙:“我知道在哪里拿货,我以前摆地摊,在步行街都是199三条,嗯?就在隔壁市区的小红批发市场,这个料子的旗袍……”

  “好好好!”女人败给了靳思阙,抬手求饶,示意她赶紧买了离开。

  靳思阙笑了笑,抬手挑了件藏青和水蓝的,她扫码付款,“有没有赠品?”

  女人:“……”

  靳思阙:“开个玩笑。”

  “……”

  旗袍料子一般,裁剪上也有问题,靳思阙穿上身,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卡腰间,多了两指宽度,衣袖领口还都要改。

  谢莹家里也没有缝纫机。

  靳思阙撑着下巴思考,手机振动,她拿起一看,是吕妐婇。

  “喂。”

  吕妐婇:“郭姨走了。”

  靳思阙压下嘴角:“哦。”

  那头沉默,大概放不下骄傲,等着靳思阙说话。

  靳思阙想了想,递过台阶:“郭姨的缝纫机还在吗?”